都说人生如烟,我说,人生如烟,每日三次。我说的是厨房的油烟。就是煎炸煮炒之后吃下去,然后变成粪便的那种烟。
从前许多年,我都将每日三顿,搭进单位的食堂,与大伙一起如烟,然后独自粪便,感觉十分笑傲。家庭是社会的组成细胞,每个家庭基本都要各自打理各家的每日三次如烟。而今,我勇挑重任,负责俺们家的如烟事宜。
长宁区天山路娄山关路,很成熟的次次次繁华地段。要是孤家寡人一个,每日三次如烟,或俭或繁,在家门外解决,均不成问题,只要记得肥水不流外人田,粪便留家即可。然而,现在负责如烟事宜的本人,成了社会组成细胞的配角,主角是家门外赚钱的男人和校园里读书的女儿,只好义不容辞跌进厨房,那烟尘滚滚的方寸之地。
偶们这个社会组成细胞属于社会的中下阶层,所以,烟尘滚滚的地方竟然还是三家共用。按照数学逻辑推理,那一日三次的烟尘滚滚,便成了三乘以三等于九次的能量,非常巨大的糟糕。
不敢嘲笑那些热爱厨房的女性,无论如何,那总是和贤妻良母形成关联想象的。我绝对是良母,也正非常努力地朝贤妻的方向积极靠拢。所以,哪怕再厌恶每日三次如烟,也咬着牙,上了。
十来年的法律捆绑,丈夫多少学会了雕朽木的良方,不露声色,又势不可挡。第一天就席主妇之位,他老人家便亲自带我去了隔壁小区的厨房垃圾投放处。再下次,全家喜气洋洋出门逛街,我喜气洋洋穿了久搁箱底的旗袍,还披了一条富贵的披肩。牵着女儿的小手,抬起着了高跟鞋的秀腿,正准备开步走,丈夫他老人家温和地开了口,“把厨房的垃圾袋换了,垃圾顺手带出去……”我顿时呆了一呆,面皮紫涨,涂了唇膏的嘴张开闭拢挣扎了一番,还是赤头涨脑翘起旗袍包裹的肥臀,去厨房拎起那只油腻腻的垃圾袋。此番他任我着旗袍、披披肩,拎着一只饱满油腻的垃圾袋晕头癫脑找不到投放方向,他老人家面色木然没有表情,不加半点指点。他的耐心一直比我老人家好,所以,我先惭愧了,他倒还好没有发怒。他终于是赢了。
买米的地方他老人家也只是带我去了一次。从此后,便是我单枪匹马独战沙场。我从开始的正装高跟鞋到后来的睡衣拖鞋素面朝天,这个过程前后只用了不到一个月的时间。他老人家还干了在冰箱里塞满各色荤素小菜的壮举,统统为待煮之生物。如何变生为熟的教导,一概全无。
感谢丈夫他老人家给我留下了无限广大的如烟创意空间。他的女儿便是他此生胜利在握的一张王牌,只需打好这张牌,任我做作骄横,必定全盘皆输。创意不新鲜,但改造是空前成功的。我不到一个星期,就能做出世界上最好吃(女儿嘉奖语)的番茄炒蛋了。或许很多女人会因此柔肠寸寸,甘愿为孩子和丈夫爱上厨房每日三次如烟,我也很想爱上,但我真的,还没爱上。女儿的嘉奖和丈夫每天夜饭多吃一碗,对我而言,都是含泪的微笑,微笑的眼泪,非常地欧亨利。
终于有一天丈夫早归。他早归的时候,我正在厨房里奋力如烟。他亲临厨房视察,看见我犹如看见了前世已死,今世尚不得投胎的一个鬼。
“有侬格能样子烧饭炒菜格伐?三家人家,侬看看,哪里一个女人是象侬格能样子……侬勿要吓死脱人好伐?”
我怎么了?我又没有把洗衣粉当生粉用,更没有在炒菜的时候肆意浪费油盐;老娘我的灶台,为了比得过另外两家的清爽程度,我是每如烟一次,就清洗一次,灶台因此锃亮如新。我只不过武装了下自己而已。别人只是戴围裙,我搞了件全封闭类似于雨披的防油烟烧饭外衣;戴了一顶天蓝色的浴帽;学者型的眼镜下面,是一只神秘的格子布口罩,手上还有一双类似外科主治医生的紧致橡皮手套。我如此打扮,恭迎圣驾时,还不忘在口罩之下,竭尽全力挤出一朵甜美笑容,谁想到还是挨了一顿臭骂!
旁边烧饭阿姨听到我挨骂心里颇有些得意——她不得意那是不可能的,她早就看不惯我这幅煮妇打扮,说又不好说。今日见我挨骂,倒是反过来劝解,“蛮好哩,呐小陈蛮好哩,伊格能样子也是为了清爽省得油烟熏到……伊现在红烧排骨烧得老灵格,昨天又叫我教伊烧鱼呢……”
谢谢阿姨帮忙劝解。丈夫他老人家大概也就是害怕我这幅打扮会吓坏了邻居,至于他自己,我心里有数,多少比这还要夸张的,他不都受了吗?何至于此!现在邻居没啥意见,他便也见好就收,“没见过格能嘎不识人间烟火的女人,侬看啥人象侬格能嘎……”一边唠叨收尾,一边抬腿离去。
“嘿,拜托,这碗上汤米苋好了,拜托侬搭把手,端进去……”我故意继续扮演受气小媳妇状,极度满足丈夫,以及阿姨各种奇怪心理。老娘我晓得,我这幅样子,他们心里,各自都惬意得不得了!!
如烟完毕。我盛饭端回饭厅,勾起左脚,“砰”地将门踹拢,又将饭碗“咚”地一声往桌子上一跺,一把揭了那顶油渍斑斑的浴帽,脱了外科主治医生的手套,我双手叉腰柳眉倒竖……
“侬……侬要做啥?”丈夫忽然结巴起来。哼,有本事不要结巴啊,切,他不结巴才怪!
“妈妈妈妈,你干嘛?好凶啊……”
“嘿嘿嘿,嘿嘿嘿嘿嘿嘿,不干嘛不干嘛,吃饭吃饭,大家吃饭……”
我到底是泄了气,叉腰的手顺势溜了下去,勤快地摆放起碗筷来,柳眉也像不知天高地厚的跳高运动员,做了一个热身运动,立刻知难而退,变得低眉顺眼,彻底地偃旗息鼓。
吃好晚饭收碗筷去如烟之地洗涤,又碰见阿姨也在洗碗。我再次主动将百试不爽的甜蜜笑容奉献上去,“阿姨,吃好了……明早带我一道去小菜场啊,还要向侬请教哪能烧鱼呢……”
“喔唷,小陈,侬客气来,到底是读书人啊,现在天天嘎尽心尽力买菜烧饭照顾老公小囡,也老勿容易呃……侬一件烧饭的雨披是啥地方买各,浴帽倒是买好了,嘻嘻,明朝烧饭,我也戴起来……”
每日三次如烟,含泪的微笑,微笑的眼泪,如此鲜活,不可或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