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现实的生存空间日益狭窄,网络世界则成为青年人实现梦想、发挥才智的另类活动场所。不同于父亲茫然消极的等待,生长于网络时代的宁志健立志重振家业,他在网络上发日记、建立模拟面馆、制作拯救老店计划——当他发现自己的努力完全是徒然时,性格中的负面因素被激发出来,他利用自己掌握的电脑技能,成为一名高明的黑客,参与打劫狮子银行的国际大案,最终却在现实生活中被国际黑客组织雇佣的黑帮所绑架,遭遇车祸而亡。在为宁志健扼腕叹息的同时,不禁让人思考,网络的无序化、对权威的消解等特性,让置身其中的人能摆脱现实的种种束缚,尽情发挥自己的才智。但是,在无人约束的网络世界,可谓“一念成魔,一念成佛”。宁志健毁于网络中的肆意妄为,来记面家却又成于网络,故事因此充满了深刻的悖论。
有评论者称这部作品中呈现了一个反乌托邦视野中的未来香港,笔者却认为也不尽然。传统的反乌托邦作品中,作者对未来社会的描绘完全是持批判态度的,但是在谭剑的《人形软件》中,作者对人形软件时代种种人性疏离批判的背后,还表达了人类对永生的渴望与梦想,这种梦想与渴望,不失为对未来的一种正面的展望。在我们的真实生活中,死亡意味着肉体与意识的双重消失,人们从此将坠入永恒的虚无。但是在人形软件时代,人类的灵魂真正获得了永生。现实生活中的宁志健被黑帮劫持后遭遇车祸身亡,但是神通广大的黑客组织通过他留下来的日记等线索,在网络上复制出了他的人形软件,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他的灵魂在网络世界中获得了永生。而类似的情节,在科幻电影《源代码》中也有不俗的表现:尽管主人公的肉体已经全然死亡,但是他的意识却创造出了一个全新的源代码世界,在那个世界里,他活得风生水起,开始了另一段全然不同的人生。
灵魂永生之后,一种全新的爱情观也随之出现。科幻小说中很少描写爱情,这似乎已成为一种惯例。不过,在这本《人形软件》中,日本女子天照和宁志健在网络中的精神之爱成为小说的主线之一。打劫狮子银行时,黑客美男子英雄救美在先,导致天照对他一见钟情,虚拟空间中产生的爱情成为天照后来“美女救英雄”的主要动机。得知黑客美男子在现实中的真身已经死亡后,天照并没有太过悲痛,因为,天照是一名患有典型的“网络依存症”的电脑黑客,她更愿意在虚拟世界与人交往。人形软件可以恢复、复制人的记忆,甚至能成为人类的替身。天照可以通过“灵魂上载”的方式,将爱人的灵魂寄存于网络之上,或者寄存于机械人体内,通过这种方式与之“谈情说爱”。天照对黑客美男子的爱情,已超越了粗鄙的肉身之爱。人形软件时代的爱情观,亦印证了黑格尔所言,“回忆能保存经验,回忆是内在本质,回忆是实体的更高形式。”这样的爱情方式,即便是虚拟的,对于活着的人来说何尝不是一种最好的安慰。
患有“科技崇拜症”的魔神教认为,网络终将代替现实生活,引领人类达到大同社会。这真是一个可怕的预言!显然,即便是在真实的当下,以网络为代表特征的现代科技确实在渐渐占据我们现实的活动空间,如何合理利用现代科技的便捷,而不被其奴役,则成为一个值得警醒的问题。怀有历史意识的作者提示我们,当世界越来越接近所谓的“地球村”,在各种文明与文化相互的冲击与碰撞中,应当重视对自身传统的认同问题,并正确处理传统与现在的关系。
9 薄码新一章
我第一次读到陈楸帆的文章,是他跟李广益合作撰写的一篇有关晚清科幻研究的论文。后来在一次跟松鼠会成员小姬聊天时谈到北大中文系的那个科幻人群。小姬说,他们都很厉害。可不是吗,李广益毕业了出国读文学博士,陈楸帆选择去谷歌公司,每年他有部分时间都在世界各国跑来跑去,业务十分繁忙。
但他不会忘记科幻。所以,此后我跟陈楸帆的见面反而越来越多。在多数北京举办的科幻活动中,楸帆是读者喜爱的青年偶像作家,在有的会上,粉丝会直呼他的名字表示青睐。
年轻人的优势是活力四射,敢创意,敢做前人没做过的事情。这点我觉得在楸帆、夏笳、婧波、马伯庸等我认识的新作者那里,体现尤为突出。摆在大家面前这本书,是楸帆的第一部科幻作品集。我通读了全书,第一次全面领略了他的科幻风采。
我觉得陈楸帆作品的特色是象征多于写实,零度情感多于极度情感,对心理学等软科学的青睐多于对传统硬科学的青睐,对构成哲理的探索多于对生活哲理的探索。
谈到他的作品的象征性,全书的12篇小说都在这方面具有突出的表征。例如,在《谙蛹》和《颐和园》中,作者表达出一种对整体性生物的担忧甚至反感。这种反感是对泯灭个性的本能反应。在这个崇尚多样性的时代,虽然和谐是重要的,但君子和而不同,个性的存留,才是一个民族、一个群体走向未来的资源基础。
在对整体性生物的担忧主题之下,作者尝试从多个方面展现与此相关的行为所造成的社会和个体的损失。《坟》提供了脑残给社会和个体带去的可怕景象,《虚拟的爱》阐释了受控制的人生的苦恼,《吉米》和《霾》都讨论了假象与真实,当然是在一种比较复杂的认知基础上进行的讨论。而《丽江的鱼儿们》则既朝向真假判断,也朝向自由主题。
陈楸帆小说的第二个特点,我认为是一种零度写作。我不甚同意韩松所说的充满情感,我宁可说,作家创作的情感,是通过展现出一种零度化的情感状态而达成的。楸帆认为,在这个科技为生活引导的时代中,人正在失去基本的感觉功能。象《丧尸Inc.》里面提到人的角质化就是如此。身体都角质化了,感觉功能自然就失去了。至于《痛感超人》就更是谈到了丧失疼痛感的生理状态。感官迟钝麻木了,对时代的感受力的下降,情感自然趋于零度。在《谙蛹》、《第七愿望》、《老李》、《丽江的鱼儿们》中,我接触到了作者通过描述感觉丧失而表达的冷静或冷酷。就说开录像厅的老李吧,与其说他责任感缺乏,不如说他根本感觉不到应有的做人的责任。
在寻找这种零度情感的原因方面,我更愿意把陈楸帆的路径看成是对媒体时代的批判。像刚刚提到的真假判断、冷酷还是温情,都跟这个虚拟的时代有关。楸帆在书的序言中说:“我们的大脑早已习惯了一个被重重编码的世界,每个人都被训练成一个天生的解码器,按照不同的逻辑规则,还原重组所谓的‘真相’。更为可怕的是,每个人又在下意识中充当了信息的编码器,像是无数的光学棱镜,折射幻化出一个缤纷错乱的人间万花筒。”这段话中,有对真相的质疑,也有对假象制造的批评。
科幻小说跟其他小说最突出的差异,就是它与这个科技时代有关。但楸帆小说的科技,多数不是硬科技而是软科技,是心理学和社会学,像《第七欲望》、《心机》、《痛感超人》等都是这类作品。心理学是中国科幻作家最喜欢的软科幻题材。晚清的《新法螺先生谈》就讲到心理学,顾均正的《和平的梦》,怎么写阈下感知和梦。叶永烈的《魔盒》是情感依赖,也有点神秘主义色彩。我的《心灵探险》还探索过超心理学。与这些都不同的是,楸帆的心理学主要从社会心理效应和当代脑科学出发来创作,无论从生活还是科技方面,都很有时代感。就拿脑科学来讲,这是当今的前沿科学。我们北师大就有脑科学研究所,还常常有人在《NATURE》或《SCIENCE》上发表点成果。此外,我刚刚读了一本猛犸写的新书,叫《未来在现实的第几层?》,其中有不少脑科学的描写。把科幻小说写在时代科技的制高点上,是科幻的正路。
当然,文科出身的陈楸帆不是硬科幻作家,他更喜欢这些科技背后透射的社会哲理。从作品中我能看出,他对哲理是非常敬畏的。像《递归之人》,已经将自己的哲理追求深入到古希腊所谓数的层次,抽象到极端了。我发现陈楸帆虽然喜欢触摸社会问题,但在谈论哲理时,还是更加偏重事物的构成哲理。而生活哲学、生存哲学在他那里反而不那么重要。
陈楸帆的科幻小说,在科幻的脉络中其实是可以找到许多基础的。他的作品跟许多经典作品构成了互文性。这其中一个明显的例子,就是对英国作家克拉克《2001:太空探险》的直接引用。还有对阿西莫夫和其他作家的引用,以及对中国科幻作家作品的传承。我甚至觉得,他作品中也有我的影子。也许,是因为我们同样生活在一个科幻背景之下的缘故。
从作品中感受作者,感受他们的喜怒哀乐是个有趣的事情。上述看法就是我读陈楸帆作品的一点感受。作为一个跟我年龄差距在20年以上的作者,我自然能感受到他的那种青春活力,特别是在《鼠年》和《痛感超人》中所隐含的那种想要找刺激、想要呐喊的冲动。这让我想起这句网络用语:“吼吼!”
吼吼吧。趁你的嗓音还健全的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