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谷幽寂,被他这样一喊,传回重重回音,不住地重复着“何求美人折”这句诗。
上官倩兮终于动了动,目光透过老太太掀起的那角窗帏,投向远方。
在离她们大约几十步远的地方,有个小小的突出的山丘。吹笛之人站在山丘之上,手执长笛,身材颀长,黑发如夜。身着简单的丝绸白衣,随着山风飞舞着,宛如随时要御风而去。再加上方才清妙的笛音,华艳清新的诗句,此情此景,即使他背对着众人,看不清楚容貌,也会让人觉得,此人的容貌必定不会差。
然而,不必他转过身来,也不必近前去看,上官倩兮便能在脑海中勾勒出他的容貌。
此刻的他,眉目清朗,姿容高洁。
那是前世曾经无数次萦绕心头的容颜,是今生无数次在心头浮现,孜孜念念的人。现在,终于又遇到了!从听到第一声笛音,上官倩兮就认出了来人——宇文霖浩。
一时间,前世的种种记忆,如潮水般涌来,一时间天地皆寂。
犹记得前世,她和宇文霖浩的初次见面。那时候,她因母亲连氏芳年早逝而终日郁郁寡欢,她以为刘姨娘真心待她,亲如母女,那时是初冬时分,跟现在差不多。刘氏带她与上官蕊儿外出郊游,蓝天白云,青山绿水,傍晚那云霞如桃花般灿烂。绿草红花旁,人来如织,各色罗衫锦服如同那盛开的繁花一般,璀璨耀眼,处处吸引着众人的目光。
那时候,她平凡卑微,终日郁郁寡欢。那时候,连氏是她的天,她的天塌了你叫她如何是好?她只是默默地看着上官蕊儿与众人欢笑游玩,自己却悄悄躲在一边黯然神伤。那时候她觉得,上官蕊儿才是上官家的宠儿,获得万千宠爱于一身。
忽然间凭空一阵笛声传来,清幽静虚,沁人心脾。她闻声望去,只见一男子足踏轻舟,白衣翩翩,带着悦耳的笛音乘风乘云乘水而来,宛如天上的神人降落凡尘,乘风而来,御风而去。
那一刻的风采,惊艳了多少豆蔻年华的少女心?
谁能想到,这不过是一场苦心策划的阴谋,一场编排已久的惊艳戏目,不然怎么会那么巧,刚好她被上官蕊儿碰掉了绢帕,刚好被那位白衣公子捡到?而出色如他,又怎么会对当时貌不惊人得不敢与众人相交,只能偷偷躲起来的的她温柔相待,眉目传情?而更让她想不到的是,他竟是文才武略堪绝而着名的大皇子殿下。
那样的身份,如此高贵,令她突然有一种可望不可及的感觉。
可惜那时候的她是如此愚笨,竟一点也察觉不到异样。
那一刻的白衣如雪,与此刻何等相似?只是,她唇角勾出了个弧度,讽刺一笑。真没想到,这一世,这一幕,还真如前世般再次闪现在她的眼前。真是可笑得紧!
在上官倩兮眼里,却只觉得那翩翩白衣上,浸染着斑驳血色,那是她孩子惨死的血迹,是从她心头剜出来的血,一滴滴地刺痛着她的眼睛。慢慢,血色似乎从那片白衣晕染开来,慢慢地浸染了整个天地,就像她前世亲眼看见自己刚出世的孩儿,是如何惨死在他的亲生父亲手中的情景,看着看着整个天地都是一片血色。
她的心很痛很痛,像在滴血!
草木有本心,何求美人折?
明明有着利益熏心的凡尘俗念,为了登上帝位不择手段。诱骗她成婚,却又利用殆尽后指使上官蕊儿逼宫杀妻,为了讨好上官蕊儿,连自己的亲生骨肉都下得了毒手,这样丧尽天良,禽兽不如的东西,却偏偏要故作姿态,将自己装扮得高洁出尘,这是怎样的讽刺,怎样的虚伪可笑?
因为被前世记忆所扰,上官倩兮出了神。
但看在老太太的眼里,却分明是上官倩兮被白衣人精妙笛音,出众才华,已经翩翩的风采所惑,以至于情难自禁地紧盯着白衣人的背影。她的嘴角露出一抹不愉,但是转念一想,究竟是少女心性,这样惊艳的出场亮相,笛技,才华,风采动人,怎么可能不为之所动,不在心里留下深刻的印象呢?只是,如今她已是有了婚约的人了,又岂可再多生枝节?
马车渐行渐远,就在老太太转眸间,无意间督见那白衣人身上那块色泽圆润的玉佩。上面那栩栩如生的飞龙图腾,让她不禁愣了一下。她,突然记起那块玉佩的主人是谁了。
老太太慢慢放下了手中的窗帏,眼睛一眨也不眨的望着上官倩兮。
那些从白衣人所在开始,晕染开来的血色天地,忽然慢慢地被遮掩起来,取而代之的,是石青色绣着花鸟虫卉的厚呢床帏。失去了宇文霖浩的身影,上官倩兮下意识地望向放下窗帏的老太太。
惊艳一瞥,半遮半掩,留下一点神秘和悬念,这样才能更牵动少女的心。可惜她不再是当年那个年少无知的她了。
老太太眉目微敛,道:“兮儿,在想什么那么入神呢!?”
上官倩兮猛地回过神来,淡淡一笑:“没什么。只是觉得那个人不配穿白衣,太碍眼了。”
从又见宇文霖浩最初的震撼中清醒过来,原本无比的痛和恨也慢慢沉淀,她开始思索今日宇文霖浩突然出现背后的玄机。
宇文霖浩这般精心奏笛,又朗声吟诵诗句,引人注目,这般煞费苦心的亮相,必定又有所图。而附近又只有相府这一众人,再想想宇文霖浩和上官蕊儿的关系,而这次进香的行程上官蕊儿也是事先便知道的,那么,难道说,这次宇文霖浩的出现是因为他从上官蕊儿那获得的行程?
而目的和前世相同,仍然是冲她来的吗?但是,她如今已经被圣上赐婚于二殿下了。这已经是不可逆转的事情了。他如此明目张胆的,是想做什么?她突然发现有些看不透宇文霖浩了。
老太太本来对这笛声和那首诗也十分赞赏,但看到上官倩兮嘴角那若有似无的笑意,隐约觉得有些不妥,却又说不出是哪里不对劲儿,微蹙着眉头,却没有说话。
相信兮儿也是知道那人的身份的。只是个中缘由,还是让这些个年轻人自己折腾去吧!自己老了,不中用了。很多事情也是只眼开只眼闭的好。想着,老太太真的闭上了眼睛假寐起来。
山丘上,听着马车行驶的声音渐渐远去,白衣的宇文霖浩这才转过身,望着前方的车队。
雄壮威猛的护卫身着黑色劲装,即使隔得这么远,仍然能看出那衣料的不俗,骑着高头大马哒哒前行,威风凛凛。被他们拥簇在中央的马车,雕花漆红,顶端镶嵌着一颗硕大的明珠,在阳光下发出灿烂的光芒,涂金的四角吊钩,挂着珠玉坠子,随风摇曳,内敛中透着贵气,处处流露着朝廷一品大员的端庄大气。
他知道,上官倩兮就在里面。宇文霖浩眼眸中流露出一丝志在必得的神色。
别以为能逃得出他的五指山,他看中的人,纵是天皇老子来了也不一定能抢得走。咱们走着瞧!好戏在后头呢!
不过,心急吃不了热豆腐,还是慢慢来吧!
宇文霖浩对着渐渐远去的车队冷冷一督转身便离开了。
顺着崎岖的山路而行,难免有些颠簸,即使相府的马车已经刻意往舒适里打造,却还是难免有些筋骨疼痛。好不容易到了红拂庵,一下马车,上官蕊儿就先抱怨起来,上官雅怡仍然默默地不说话,至于上官倩兮,无论何时,无论何种情况,她都能够完美得保持着她大家闺秀的形象,不会轻易破功。这点苦对于她来说,已然不算是问题了。
下车后,上官倩兮才发现,红拂庵的门口本就停着一辆马车,两名青衣护卫守在一旁。
这红拂庵地处幽僻,香火不盛,但是许多达官贵人就是看中了这里的幽静和风景优美。而上官倩兮也是最后才选在此处进香祈福,打算在此住宿一晚,好好地享受下山林的幽静闲适。没想到居然有人赶在她们前面,也在这红拂庵进香。尤其那辆马车,看似普通,但上官倩兮却能看出这辆马车从选材,到打造,再到装饰,每一样都耗费了巨金,只是似乎刻意不想招摇,所以将外表掩饰得朴实无华。
如果能打开马车,一定会发现里面的豪奢舒适,难以想象。
不知道是什么人也在红拂庵进香呢?
早有尼姑得到禀告,迎接出来,看着众人的排场,心中大喜过望。这些随从的衣饰已经很不寻常,何况夫人小姐?想必一定会捐不少香油钱,足够庵内好一阵的进项。红拂庵最初因为风景优美,又曾经有贵人在此求子应验,广为传播,因此,有过好一阵子的兴旺。只是后来因为地方太过幽僻,山路崎岖,慢慢的就寂寥下来,除了一些每年固定时日前来进香的香客,几乎寥无人至。
那些个香客倒也是看中红拂庵幽静罢了。
今天本来是准备迎接一位常客的,没想到常客未到,却接连来了两波散财龙女,这叫她怎能不欣喜?
麻衣尼姑急忙上前,掩饰起喜色,双手合十道:“贫尼静善,问施主安好。”
刚下车的老太太也双手合十,道:“大师好,我们冒昧前来,叨扰大师清修了!”
“哪里哪里?施主们心怀菩萨,一片诚心,不惜劳累前来,怎么能说是叨扰呢?施主里面请!”红拂庵的庵主生性平淡,精研佛法,但接待贵客却显得笨拙了。往日红拂庵兴旺时,就是靠这位静善师太招待众人。她口舌伶俐,十分讨贵客的喜欢。虽然过了这些年,这份伶俐却还没有落下,十分得体地道,躬身将众人迎入庵内。
红拂庵的正殿供奉的自然是白衣观音,盘腿坐在莲座上,慈眉善目地望着众人。
菩萨身下,燃烧着数十盏油灯,旁边添的香油分为四等,最高等的有水缸大小,最低等却只有浅浅一瓮,显然是根据香油钱的多少而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