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别枝,澄净的光照进来,将人脸映得惨白无比,犹似鬼魅。
焉容望一眼对面歪着身子的衣缠香,眼圈通红地发着牢骚:“我知道我傻,可是说这些有什么用,我现在想给我爹洗刷冤屈,想把他们从北疆接回来,可是我什么都做不到,一想到他们饥寒交迫的样子我就难受,你说我该怎么办呀?”
衣缠香冷冷哼了一声,笑道:“你把王爷伺候好了不就成了?他在圣上面前说几句话比你们萧爷管用多了。”
“可是我爹不屑用这样的方式回京,他想要他的清白。”林清誉为人耿介,从不屑于官场抱团结党营私,因此案发之时连为自己走动都不肯。
“呵呵。”衣缠香打量着焉容,嘲讽道:“你真是你爹亲生的,连性子都一模一样,一样的固执,活一辈子就为了那个名声。”他也不想想,自己被流放了,受苦的不仅仅是他一个人,还有他全家老小,发妻不复年轻,幼子正是长身体塑人格的时候,却得不到好的补养和受教育的机会,女儿刚刚嫁到夫家地位还不牢固,这个时候娘家再出点事,怎么让他的女儿站足脚跟?
焉容最不愿听人家说父亲的短处,坐直了身子反驳道:“你才不是你爹亲生的,我爹为官清廉,刚正不阿,哪里是那些庸俗之人可以诟病的?”
衣缠香眸子顿时一暗,沉默半晌不发一言。
焉容也回过神来,看她面色不悦,想自己刚刚说过的话,确实有些重了,悻悻道:“好了好了,我爹的脾性我说了不算,但为了救他,我愿意不惜一切,最好能够成全我爹的心愿。”大不了自己不孝到底,待他们回京之后自己去知自庵寻慧音大师出家去,下半辈子长伴青灯古佛,终此一生,再不做林家的女儿。
“嗯。”衣缠香这才回神,眨了眨眼睛站起身来,淡淡道:“我给你指条路吧,十月十二是小花神节,放花榜,你若是能够进花榜一甲,往后定能结实不少的文臣,兴许连皇上都能看见,到时候替你爹说情自然轻而易举。”
这放花榜便是模仿科举对青楼女子进行评比的一项活动,要求参赛的青楼女子有才有貌,甚至更重于才,评选结果依照荐书的多少而定。但是随着朝代的变化,百姓日子越过越好,导致有钱去妓院消费的人越来越多,通俗的东西一旦普及,青楼的档次便降低了不少,久而久之青楼的含义便模糊化了,从原始意义上看,青楼、妓院、窑子差别非常大,但如今,青楼俨然成了三者的统一词。那么,能够有资格参加选花榜的名副其实的青楼女子少之又少,并不意味着随随便便就能成功,只有具备真才实学的女人才可以试一试。(我举个例子,唐宋时期是诗词发展的高峰,同时也是青楼女子大放光彩的高峰期,但往后,明清小说开始盛行,说明了经济的发展推动了文化的传播,为了迎合大众,通俗的东西就开始普及,那么那些擅长吟诗作对的相对高雅的妓女们就难免遭遇冷落了。)
“据我所知,花榜很多年都没能搞起来呢,怎么今年这个时候会有?”而且还是小花神节,正处秋冬交接之际,若是二月份的那个大花神节还好,百花齐放,北方人最兴过这个节,祈福,求子,求姻缘的善男信女多不胜数,那时候多热闹呀。不过她更愿意这个时候办,救父亲迫在眉睫,不容拖延。
“你有所不知,今年春蕊教坊培养了两位才女,打算借此机会一展风采,且皇上有意整顿嫖风,担心大臣流连美色不务正业,而真正的青楼女子买卖却不会收到压制,因为这样的青楼提供了文人交谈的机会,并不是简单的身体交易。”这样,大臣可以名正言顺地去青楼了,以此证明自己是有才华的人。
真正的青楼女子未必个个貌美,却都是琴棋书画的全才,真正做到了卖艺不卖身,或许有时候连艺都不用卖,她们只需要具有高超的鉴赏能力,可以自己选宾客,没有才华的男人一概不得进。对于有幸入了姑娘们眼的男人,他们需要给青楼里小厮丫鬟老鸨们打赏,然后三五个人凑在一起交流学术,姑娘们躲在屏风后面听他们的见解,抉择他们的去留,最后选择最合适的那个人,两人一道培养感情。
焉容微微叹息:“这些男人都是来寻红颜知己的,大凡文人清高,未免看不起我。”
衣缠香冲她笑:“你难道忘了你有什么?”
“这……说的也是。”焉容顿时明白过来,男人都是一群假装正直的动物,一面要求女人守身如玉成全他们的颜面,一面又想叫女人技艺高超以此满足自己的私欲。
“你若是决定好了,可以趁早同妈妈说说,晓之以利,怎么不能打动她?”衣缠香缓缓看她一眼,心想点到为止,不知不觉说了这么多,再不明白她就是活该成功不了,多说无益。“好了,我回房了。”
焉容还未来得及道谢,便看她袅袅娜娜的身影消失不见。衣缠香向来神出鬼没,来得唐突去得唐突,偏偏留下的那些只字片语,发人深省。
走传统青楼女子这条路,只能靠她自己的努力,别人都帮不了她,反正她现在也是半个自由人了,没人逼她接客,去留却掌握在他人手中。恍恍惚惚回忆过去,还有那么一个男人占着她,用强硬霸道的方式帮过她。
她不肯低头,所以选择走一条孤身奋战的路,偏执也好,理智也罢,她都不会允许自己退却。
焉容细一琢磨,自己琴棋书画、诗词歌赋什么的还算拿手,比起春蕊教坊那些苦学两三年的姑娘根基好得太多,可惜从小没怎么培养歌舞,虽有那么点天赋也不曾精学,只怕要费些心思下苦功夫了。
崔府里养鹤堂草木微黄,浓郁的药味绕着小厨房缓缓飘远,一年里最枯萎的季节开始于秋,而崔府,最开始枯萎的地方便是这养鹤堂。
老人素来喜欢僻静,夏日里有如华盖般的树荫带来幽暗,秋日便有枯叶堆满一整个院子。崔福站在门外看着两个小厮扫院子,斥责道:“每回过来就能看到一地的树叶,你们怎的懒成这样?”
那两个小厮也不敢顶嘴,只能点头哈腰地应着:“管家您说的是,我们勤着些扫。”再怎么勤快,也不能盯着那树不许它落叶。
崔福总算满意地点点头,一旋身进了屋,瞧见崔致仁正倚在床头的墙壁上,用手捏着胡须望着窗外出神。“老爷,您怎么起来了?快快躺下!”
崔致仁抽出手冲他摆了摆,发出粗哑的嗓音:“我就坐一会,看看外头这些树,觉得自己也快不行了。”
“老爷可别这样说,您不过是暂时病了,休养几日还能好起来,再活个十年二十年的不成问题。”崔致仁也不过五十几岁罢了,崔福跟他年纪差不多,虽觉出身体上诸多不适,但还是有自信能再活十年八载。
“咳咳……。”一阵凉风扫过来灌进肺里,崔致仁又猛地咳嗽几声,沉默一会道:“我自个儿的身子我又如何不清楚,其实能活这么些年我也满足了,就是担心有生之年不能再见沐儿一面,我这些好不容易划拉来的钱该留给谁?”
崔福这才思索明白了,原来是想念大少爷。“老爷您大可放心,崔福说句不好听的,您要是有那么一天,白纸黑字地把遗嘱写明白了,谁也不能否您的意愿。姑爷叫咱养熟了,往后那就是大少爷的奴才,这些身后事您真不用提早儿操心。”
“你说得倒也是,就担心沐儿那个不争气的,再叫可铮把他的东西拿回去,可怜我费心劳神谋划了这么些年,所以,为求周全,咱们不得不早些……。”
“您的意思是?”崔福蓦地一惊,看着眼前这个面色枯槁的老人,再次被他的阴险吓了一跳。
那双浑浊的眼一亮,狠狠道:“对,虽然他是经商的奇才,但我们没办法控制他,狡兔死,走狗烹,是时候收手了。”
“最好赶紧些,老爷您不知道,姑爷又跟那个花魁闹翻了脸,中秋那晚去裙香楼好一顿撒野,依我看,怕是他又逼问什么了,却奈何什么都没问出来,心里急的呀。”说到这,崔福得意地笑了笑。
“哼,那个妓女真是走了****运,我还叫你打点陈牢头,没想到还是没能把她弄死在牢里。”运气怎么这么好,竟然叫个突然冒出来的王爷给救了!想到这里,崔致仁气得牙根痒痒。
“现在这等情况也不是不好,至少姑爷还没怀疑我们,趁其不备,最好下手了。”
“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