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仁一口气跑回公司,坐到自己的座位上,喘一阵粗气,定下神来,又拿不定主意了。是这个时候向李美人报告呢?还是等到晚上跟眼镜先通个气再报告?还是跟眼镜先通个气儿,自己受眼镜的恩惠不少,应该报答他才对。这个成绩明天报告上去,就说是自己和眼镜协同作战打下来的胜仗,提成平分。本来这个单子也是昨晚跟眼镜一起蹭进红岭大酒楼里白白食吃出来的生意,晚上,先跟眼镜通个气儿,统一口径,免得李美人问起眼镜,眼镜一问三不知,露出破绽。
天仁坐在座位上,得意起来。呵呵,天仁,你简直就是个水泊梁山的英雄好汉嘛,与朋友有难同当,有福同享,大块吃肉,大碗喝酒,大坨分金。快哉!快哉!哎,眼镜怎么还不回来?真巴不得现在就把喜讯告诉眼镜,同时,我还要教训教训眼镜,你的那套管理学理论算个狗屁!钱哥说得好,拉不回单子,管你博士生硕士生,有个屁用。红猫黑猫,抓住耗子,才是好猫。还是算了,高兴头上,不说这些丧气话。嘿嘿,眼镜一听到这个好消息,肯定当胸就会给我一拳:好小子,有你的。
直等到快下班时,眼镜才回到公司。天仁一看眼镜的神情,明白眼镜今天又没能打捞到鱼儿。今晚,眼镜,你又该背诵孟子的名言空乏其身了吧?
眼镜坐下,天仁正欲伸头向眼镜耳语,一阵兴奋的尖叫声从李美人的总经理办公室里间传出,惊得天仁缩回头去。
眼镜也是一惊,随即回头与天仁面面相觑,悄悄对天仁说道:“天仁,李美人这种兴奋的尖叫声,好像不应该是在办公室里发出的吧?好像应该是在卧室里发出的吧?”
天仁抬起一根指头:“嘘。”再次抬头往李小姐的总经理办公室张望,只听到李小姐嚷,“快送!快送!”接着,是挂掉电话的声音。
眼镜再次回头对天仁暧昧地一笑,色迷迷地悄悄问天仁:“你猜,李美人要人家往她哪儿送?”
“嘘。小心人家听到,反正不是要你眼镜送她那儿送。等下我有好事儿告诉你。”
下班后回窝的路上,路过小洞天时,天仁拉上眼镜进去,说:“走,喝两杯,今天我埋单。”
眼镜没好气地说:“还是买两包方便面回去对付一下吧。过两天你我都失业了,看你怎么过?你刚才说有好事儿告诉我,有什么好事儿?”天仁笑而不答,表情就像是刚刚捡了金元宝,就是失业了也不怕。
进店落座,眼镜本以为天仁只是点两份扬州炒饭或者炒河粉了事,没想到天仁居然也要了个边炉,也点了一大堆菜,也叫服务员先上两瓶冰镇啤酒来。眼镜一默算,至少不会低于80块钱,赶忙声明:“我可是没带钱的啊。”
“放心吧,今天我卖血得了笔大款子,你就放心吃吧。”天仁说罢,拍拍自己的口袋,就好像国立九大银行都装在他的口袋里似的。
啤酒一上来,两人咕噜噜灌下了一大杯啤酒后,天仁的秘密被灌了出来,说:“眼镜,记得我们昨晚去白吃人家的事儿吧?我今天白天真的跑去了鸿发公司,见到跟我们碰杯的那位老板如来佛,他订了我8000米的纺绸面料。”
“吹牛,有这等好事儿,你不早在办公室里向李美人报告了,还等得到我?”
“真的,我就是想等你回来,先跟你通个气,明天,向李美人报告的时候,就说是你眼镜和我一起跑下来的订单。”
“算了,算了,你的好意我心领了。我就知道,是你天仁眼睛饿花了,看到了沙漠里的海市蜃楼。来来来,菜上来啦,填饱肚子先,饿死了也做个撑死鬼。”
“你怎么能不相信我?是真的。我去如来佛的办公室时,就如来佛一个人。我本来以为他会赶我走,没想到他看了我递上去的面料样品板后,叫了一个美国客户来他办公室,他们两个操英语叽叽咕咕了好一阵,才定下来要我的货的。他们讲的英语我听得清清楚楚,trial order。”
“想象力蛮丰富的。来来来,吃。哎呀?!你点了鱿鱼?你怎么能点鱿鱼?吃了鱿鱼,会被炒鱿鱼的。我不吃,你也别吃,原样退回。”
“已经下锅了,怎么能退?如来佛问我,我们公司的纺绸面料多少钱一米,我说20块钱1米。他就要我先送几米去打样,等客户认可后,先定我8000米。我还注意到,如来佛在他的计算器上按出一个数字8,我估计,那就是如来佛跟美国客人谈好的价格CIF 8美元一件。”
“你说的好像跟真的一样。昨晚好像是有一桌上坐着一个外国人,不过……”
“不过什么?早上,你不是叫我不要去如来佛那里吗?怕如来佛要我补交酒钱饭钱吗?到公司里点了卯之后,我出门不知道上哪儿推销去,干脆一横心,就去了如来佛那里。当时我就想,如果如来佛真的要我补交酒钱饭钱,我就脖子一梗,要钱没有,要命有一条。你的酒肉饭菜都在我肚子里,有种,你如来佛就活剐了我,把你的酒肉饭菜全拿回去。”
“呵呵,拿回去肥田啊?人家如来佛是开公司的大老板,又不是种田的农民。你不是推销,是耍横。”
“如来佛的公司大门前,两个保安拦住我,死活不让我进去。我拿出如来佛的名片,说是你们老板请我来的,他们才要我填写了会客单放我进去。”
“不会吧?”眼镜半信半疑,眯缝着眼睛,把啤酒瓶瓶底似的眼镜镜片当成了X光镜片,透视起天仁来。
“嗳,嗳,别用这种眼光看着我,我跟你说的都是真的,不骗你。本来,今天下午,我就应该送货过去的,我想等你回来后先跟你通个气,明天,我对李美人报告的时候,就说是我俩共同开发的客户,提成平分,你我一人一半。明天,你我一起为如来佛把几米样品布料送过去。”
“真的?!好小子,有你的,怪不得你今天要请客?好好,提成我不要你的,来,为你的成功干一杯!”眼镜不再透视天仁了,端起酒杯来就是一碰。
天仁夹了块鱿鱼,心情平和下来,再次大度地说:“提成平分。”
“呵呵,你倒像是罗宾汉劫了财主家的浮财,要请手下弟兄来分享。不!”眼镜顽固地抗议,大有君子不食嗟来之食的气概。
“那这样吧,反正钱装在我的口袋里也是你的。从下月起,我俩住的房子的房租我负担房租,以后我俩吃饭,由我来埋单。”天仁再次举起杯子。
“呃,好嘞,这还差不多。”眼镜不再抗议,又把酒杯举起来,停在半空,问,“他如来佛没给你写下个订货单?”
“当时,他一说要订我的货,我转身就跑了。”
“明天,我们送货去,他如来佛该不会反悔吧?”眼镜放下杯子,脸色凝重起来。
“嗨,你眼镜说什么屁话?人家那么大的老板,能跟你我一样说话不算数?”天仁也放下杯子,脸色也凝重起来。
“不会,不会,是我小人多心。天仁,你放心,你放心。算我胡说,算我胡说。人家那么大老板,说话能像一样不算数?”眼镜伸出一只手来,掌两下自己的嘴。
第二天一早,天仁哼着小调,走在前面;眼镜耷拉着脑袋,跟在后面。
天仁觉得,自己就好像是堂吉诃德带上桑丘外出行侠游历似的。呵呵,我亲爱的眼镜桑丘,你就放心地跟着我吧。我还要许你一座海岛让你当总督呢,你不就梦想着当个CEO吗?
两人一进公司,天仁直奔李美人的总经理办公室。
李美人正对着风月宝镜在批判地补刷着自己的面门。怎么?眼袋有点儿突?哎,老这么欢喜下去,你叫我怎么母仪天下?李美人近来心情有点儿不爽,荣升总经理后,没了成功后的喜悦,倒有失去后的惆怅。似乎成功只证明了自己的失败,得到只反衬了自己的失去。自己一天天年纪大了,女人啊,你到底要的是啥?恰好天仁进来,天仁一脸的青春帅小伙的朝气让李美人心头一颤。对呀,我也年轻呀,年轻人该要年轻人该要的东西呀。
“李小姐,早晨。”天仁站在门边,用刚刚开始习惯的广东话向李美人请安。
“早晨,有咪吔事?”李美人也用广东话回礼道,声音里的蜂蜜浓得比上次对新来员工训话时加重了二俩,然后,收起手里的泥瓦匠工具,慢条斯理地请天仁坐。
天仁坐下,瞥见李美人黝黑的眼眶,暗想,昨晚,正当自己跟眼镜推杯换盏之际,恐怕在自己所打拼的这座欲望都市的某个角落里,正展开一场空前惨烈的美女与野兽通宵大战,李美人说不定还是战争的挑起者。现在,她正在抓紧时间,掩盖罪证。可惜,无论她怎样掩盖,眼眶看上去依然略显青涩浮肿,恰如刚刚遭受过原子弹爆炸的广岛的地面。
天仁拼命压制住心里的邪念,禀报李美人:“李小姐……鸿发公司…要……要我们的货,先打样,要8000米先……”天仁奇怪自己在来时路上肚子里早拟好的奏折,怎么会忽然失掉了华丽雄浑的文采,变成了一句断断续续、辞不达意的陈述句,心虚得就好像是自己在撒谎似的。
“什么?!鸿发公司要的打样面料和8000米面料,昨天不是已经全部送过去了吗?!”李美人睁大了一双亮闪闪的眼睛。
“不可能!我昨天上午才谈下来的。”天仁顿时也睁大了一双眼睛。刚才,还躲闪着低头不敢直视李美人的眼睛,这时候,他直愣愣地直盯住李美人的眼睛,跟李美人比赛起谁的眼睛大了,再次斩钉截铁重复道,“不可能!我昨天上午才谈下来的。”
“昨天,是……”李美人声音低下来,朝外间小老头的位置努努嘴,“他送去的。”
“啊?!这?!”天仁不由自主地回头望望。抓阴毛?我的天,小老头该不会抓了我的阴毛?天仁的腹沟处又再次本能地痉挛了一下。
“你说,是你谈下来的,那有鸿发公司给你的订货单吗?”
“是鸿发公司老板亲口对我说的,是在他办公室里说的。”
“哦。”李美人的美目恢复了常态,语气里似乎加进了一层深意,似乎是在问:你是不是想把你的筷子伸到别人的碗里去呀?我的帅哥哥耶。
天仁猛然想起,昨天下午下班前,李小姐喊快送快送,原来是要小老头送货?可这盘佳肴本来是自己为公司挣来的,怎么会被小老头一筷子夹跑了呢?
李美人眉头微微一皱,说:“这件事情,我了解一下再说,你忙先。”
天仁木然地走出李美人的办公室。
天仁回到自己座位,落座时,见小老头正手捂听筒在打电话,恨不能一把拽开小老头的听筒问他个究竟。
小老头猛然注意到两个红外线光点正在自己面前桌上搁着的一只手背上游弋,吓一大跳,那只手本能地一缩,抬头一看,见红外线的光源原来是天仁的两只眼珠子。那两只眼珠子里正喷出火舌来,小老头吓得一哆嗦,连忙挂掉电话,起身往李美人的总经理办公室走去。
望着小老头弓在总经理办公室门外的背影,天仁坐在位子上发呆,脑海里浮现出一幅动物世界的画面来:一头刚成年的豹子奋力捕猎到一只蹬羚,豹子舍不得独吞,搁下蹬羚,满心欢喜地跑回窝去请自己的兄弟来一起享用猎物。可等到豹子带上自己的兄弟回来时,蹬羚早不知去向?远处蒿草间,一头鬣狗的身影若隐若现。豹子怀疑是鬣狗偷走了自己的蹬羚,可豹子没亲眼看到鬣狗偷走了自己的蹬羚,拿不定主意:该不该进攻鬣狗?该不会是自己下嘴不够狠,没真正咬死蹬羚,自己一转身,蹬羚爬起来跑了吧?豹子望着远处的鬣狗发呆,后悔自己不该离开蹬羚半步。
好半天后,小老头从李美人的办公室里走出来,天仁赶紧低头,奇怪自己刚才还对小老头怒火中烧,现在,倒心虚得好像是自己偷了小老头的猎物。哎,偷窃是一种很不光彩的行为。天仁在心里鼓励自己,你没偷别人的猎物,干嘛要心虚呢?明明是别人偷了你的猎物,你该理直气壮才对啊。
天仁抬起头来,眼角余光扫到小老头走出大办公室,朝外面走去,脑海里再次浮现出豹子的画面来:豹子望着远处的鬣狗发呆。豹子想,就算是鬣狗偷走了自己的蹬羚,可一旦蹬羚落入鬣狗的肚子里,那只蹬羚就只能算是人家鬣狗的猎物了,我豹子就再没理由,也没办法跟鬣狗争夺了。
天仁在心里宽慰自己。算了,豹子就是豹子,鬣狗就是鬣狗。豹子是正大光明地打猎,鬣狗是偷偷摸摸地偷窃。豹子要吃活物,鬣狗只配吃腐肉。吃活物的豹子犯不着跟只配吃腐肉的鬣狗争斗。别再想了,反正也跟如来佛搭上了线,我改天再去如来佛那里打猎。
李美人从总经理办公室里探出头,望望天仁,似乎想说什么。天仁一抬头,李美人又飞快地关上门。好半天后,李美人再次探头,招呼天仁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