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仁随角斗士走进龙岗大巴山服装厂。
一进大门,天仁环视一周,见中间一个院坝,停了几辆货车,正忙着装货。正对门是一排两层楼的厂房,里面是一排排流水作业线,作业线上,一排排女工或坐或站。
天仁随角斗士走进车间,转进QC室。角斗士径直走到一个正坐在一个作业台边的年轻人面前,打声招呼,回头引荐天仁道:“这是我朋友天仁。”
天仁连忙伸出手去,招呼道:“老板好。”
“别叫我老板,我是个大巴山来的农民的儿子,就叫我大巴山好了。”大巴山也伸出手来跟天仁握握,憨厚地笑笑,回头对角斗士说,“你们的货快装完了。”
“行,我到拉线上看看去。天仁,你跟大巴山聊聊,看看你们公司能不能跟大巴山做点儿生意。”角斗士说罢,转身走出QC间。
天仁注意到大巴山面貌黝黑,手掌老茧重叠,心想,果然是大巴山来的农民的儿子,随口赞道:“大巴山,你能从遥远的大巴山来到深圳创出一片天地,拥有这么一家工厂,很了不起啊。”
“一个破工厂,有啥了不起的。”大巴山依然埋头检验衬衣上的线头。
“谦虚。你这工厂建了几年了?”
“三年。”
“三年?三年就达到这样的规模?了不起,了不起。”
“不是,是三年前从我老板手里接手的。嘿嘿,说来话长。10多年前我刚满18岁就来到这家工厂打工,从门卫干起,后来当搬运工,又到QC组当QC员,再当厂长助理,再当厂长,还在厂里找了个湖南来的打工妹结了婚,有了孩子。原先的老板是个香港人,年纪大了,大前年意欲归山,颐养天年。他儿子青年有志,对接手他老子的这个破工厂不感兴趣,香港老板就把这间工厂卖给了我。说是卖,实际上等于送。因为我有多少钱,香港老板难道还不清楚?跟我谈好了一个价钱,就退出了公司经营,要我从未来的利润中付清款项。头两年,我把工厂所有的利润全部孝敬了香港老板,我还是领我的死工资。第三年,也就是去年,我还要把全部利润孝敬他老人家,他老人家死活不要。我就把那笔钱全部以他老人家的名义,捐给了我们家乡一所破破烂烂的小学。那所小学向他老人家发来感谢信、捐赠证书啥的。他老人家不明就里,看地址是从我的家乡发来的,专门从香港赶过来问我,我才告诉了他真相。”
“知恩图报,大巴山,你不愧是大巴山农民的儿子,是大巴山的脊梁。”天仁对大巴山肃然起敬。
“我们老板一听,非要我带他去那所小学看看,我带他去了。说起来你别笑话,我们家乡实在太穷,在几间用我们老板捐的钱新盖的大瓦房教室前不平整的操场上,几十个衣衫褴褛,一多半还光着脚丫的孩子们,列队迎接我们老板,两个穿着崭新白衬衣的男女小同学,精神抖擞,恭恭敬敬,为我们老板戴上了红领巾。”
“感人。”天仁喉头有点儿发梗。
“可不是?我们老板老泪纵横,对孩子们说:我做了一辈子的生意,只有跟你们家乡这位大哥哥做成的这一笔生意能够镌刻在我的墓碑上。”
“说得好。”天仁眼眶有点儿潮湿。
“从那以后,我们老板仿佛一下子年轻了好几十岁,三天两头就往我们家乡跑,一会儿带上他的老生意伙伴去,一会儿又带上香港的什么慈善基金会的人员去,每次去的时候,都是书啊文具啊带上几大箱。我这间工厂不是叫做大巴山服装厂吗?还是我们老板从我们家乡回来后亲自改的,原先不叫这个名字。”
“老天爷保佑他老人家长命百岁。”天仁双掌合十。
“这间工厂也从我接手时的300来人,扩大到现在的800多人。今年,我们县长还准备推荐我进县政协当政协委员呢。嘿嘿。没想到我一个原本种田的农民,还能参与管理国家大事。”大巴山一脸得意,依然埋头检验衬衣线头。
说话间,角斗士风风火火地跑来,劈头对大巴山说:“肥猪来了。”大巴山连忙起身,随角斗士出去。
天仁随后,心里好奇:肥猪?这里明明是服装厂,又不是屠宰场。怎么会有人送肥猪来?
天仁随角斗士、大巴山来到一条拉线前,老远就看见一个大胖子,脖子比脑袋还要粗,腰上的滚刀肉溢出一大圈。两片坐墩儿肉,如果让屠夫用屠刀分割拆卸开来,一片恐怕就需要两名壮汉才抬得动,两片坐墩儿肉至少需要四名壮汉才抬得动。天仁暗笑:呵呵,果然是头肥猪。肥猪身边站了三个西装革履的日本人,手里正拿着放大镜,对着手里拿着的衬衣东瞄瞄,西瞄瞄,好像在研究着缝线什么的。
角斗士领大巴山、天仁一到,肥猪一摆手,止住角斗士的介绍,皱起眉头,审视犯人般把大巴山和天仁两个扫描一番,两只近视的二筒很快聚焦锁定大巴山,喝道:“你就是老板?!你这是个破工厂连空调也没有?”
天仁注意到,肥猪脸盘子上的槽头肉高高隆起,两只眼镜镜片好像是陷在两个深坑里。下巴上的槽头肉恰如金字塔的底座,肥厚敦实。猪头是个金字塔,上小下粗,稳稳当当。
大巴山直道歉:“莫怪,莫怪。”
“就这么个破工厂,能够接我们日本的单子?!哼,我怀疑。”
大巴山恭恭敬敬地说道:“以前,我们就做去你们日本的单子。”
“别说以前,那是去日本超市的大路货。天知道是东京哪家破中间商发给你的订单?!我们公司的货可是去专卖店的高档货,明白?”
“明白,明白。我小心做,我小心做。”
“我们公司可是日本九大商社之一,明白?是世界一级棒的大公司,明白?”
“明白,明白。”
“我们不跟小工厂做生意。这次是我这个新来的同事不懂规矩,找到了你这里,”肥猪一个指头点点角斗士的额头,“你算是福气来了, 明白?你必须做到万无一失,明白?!做不好会影响我们在全世界的声誉,明白?你,还有你工厂一切的一切,都在我的考察范围之内,明白?这一单货走了,我们公司会不会继续跟你做生意,就我一句话,明白?”
“明白,明白。您这位同事拿图纸来的时候,我们是研究了又研究,才接单的。”
一个日本人好像发现了什么,低低招呼肥猪一声,肥猪飞快地转身:“嗨!”本来挺胸凸肚的猪腰像个软体动物的腰杆,陡然下弯90度,与下肢构成一个标准的直角,两只前蹄“啪”地贴到坐墩肉上,耳朵支楞起来,头偏过去,听那个日本人说话,很快又变成了节肢动物,痉挛发作般猪腰弹了回去,直挺挺挺立在大巴山面前,吼道,“我们老板说啦,你的线头要注意剪干净,明白?”
“明白,明白。”
“热死我啦!你以为我想减肥?走,带我们去你的办公室坐坐,明白?”
“明白,明白。”大巴山连忙头前带路。
一群人来到办公室,肥猪又嚎叫:“怎么?!就一个破风扇?扇来的风都是热风!”
“莫怪,莫怪,空调太费电,我们没开空调。”
一个办公室女文员双手为肥猪捧上一只杯子,肥猪刚喝了一口,停住,问:“嗯?!没茶吗?”
大巴山又道歉:“莫怪,莫怪。我们办公室里只有矿泉水。去,快快去买一听上好的铁观音回来。”大巴山转头命令那个女文员。
肥猪前蹄一扬:“不用买啦,开路。”转过头,腰杆再次一弯,与两腿成一直角,细声细气,请示三个日本人。三个日本人点点头,起身往门外走,肥猪尾随三个日本人走出办公室。
大巴山三人出门送客,来到一辆七座丰田商务车前。肥猪突然回头,训斥大巴山道:“以后回答客人的问话时,不能说明白,要说嗨!明白?”
大巴山,角斗士,天仁,三人同时胸一挺,拳头一提,铆足了吃奶的劲儿,吼:“嗨!”
肥猪本能地往后一退,眯眯眼再度瞪成两个二筒,大过眼镜镜框,两只前蹄一抬,护住猪头。三个正欲上车的日本人也唬得同时回头一看,连忙同时腰一弯,铆足了吃奶的劲儿。吼:“嗨!”
待七座丰田商务车开出工厂大门,大巴山狠狠地对着丰田车尾巴甩了个中指拇。
三人回头往QC间走,角斗士道歉:“对不起,大巴山。刚才,老子可真想揍那头肥猪一顿,老子的拳头都捏出汗来了。”
大巴山紧握角斗士的手,说道:“兄弟,你说这话就见外了。你放心,我会使出我全身的力气把你的这个单子做好,为你在你的老板面前挣足面子,这可是你为我送来的单子啊。凭我的经验,这次你们的客户给你们公司下的是试单。这单货如果没有问题,后面跟着要来更大的单子。你放心,我会全力协助你。至于质量问题,大话我也不说在前头,反正近两三年里,没有哪家日本公司投诉的,以前可缴了不少的学费。”
天仁笑说:“嘿嘿,刚才肥猪说我们老板说啦的时候,让我想起电影《小兵张嘎》里那个胖翻译说太君说啦。”
“肥猪不就是个汉奸翻译吗?哈哈哈!”“哈哈哈!”大巴山和角斗士同声哈哈大笑。
“肥猪是不是个东北的朝鲜族人?”天仁问角斗士。
“对啊,你怎么知道的?”角斗士惊讶地回问天仁。天仁心里有数了,笑而不答。
大巴山农民的粗话出口了,骂道:“什么个鸡巴高丽棒子汉奸翻译?我可不是骂朝鲜族兄弟啊。就一个小小的日语翻译嘛,日翻,日翻,小心老子把他日翻,一个月几千块钱薪水就能买了他,老子也付得起,还口口声声说我们日本。如果生在抗日战争年代,这头肥猪肯定是个汉奸。老子的破工厂怎么啦?你肥猪有吗?下次肥猪来,老子还要告诉他,老子不光去你们日本的货能做,去美国的、德国的、法国的,现在也正在做。”
“别别别,我可是刚进这家日本公司的,我又不会日语,万一肥猪在我们老板面前说我的坏话,我可是会被老板炒鱿鱼的。”角斗士连连阻止大巴山。
“炒不炒你的鱿鱼,也不是肥猪一两句坏话就定得了的。你们公司就肥猪一个翻译?”天仁宽慰角斗士。
“不,还有个女的,呆在办公室里做翻译兼文员。”
“那有什么事情你让那个女翻译替你翻译不就行了?”天仁说。
“本来办公室里的翻译就是那个女翻译担任的,根本轮不到肥猪。肥猪只是有客人来时,带客人上工厂时做做翻译。肥猪刚才说我们公司是日本九大商社之一,扯淡。明明是日本九大商社之一的丸红商社向我们日下部公司下订单,我们日下部公司怎么成了九大商社之一了?”角斗士恨恨地说。
“拉大旗作虎皮,狐假虎威,笑人,小人。”天仁笑。角斗士和大巴山也笑。
来到QC室,天仁从作业台上顺手拿起一件女式纺绸衬衣,问大巴山:“这种纺绸面料,你多少钱要?”
“对你不讲假话,我的进价18块钱。”
“哦,我们公司的最低卖价是24块。看来,我们很难成交。”天仁有点失望地放下衬衣。
“不一定,看是走哪里的货。如果是走日本的货,你的价格可以接受。走其他第三世界国家的货,你的价格就偏高了。这次他们日下部公司的货,用的是他们日下部公司指定的日资厂生产的面料。以后我接到其去日本的订单,我会找你的。兄弟。”
“谢谢,日下部公司的货都是用他们日资厂生产的面料吗?”
“这你要问问他。”大巴山抬头对角斗士仰仰下巴。
“好像也不一定,我就常常看到有中国厂商来我们公司谈供货的事情。不过,你知道,我也刚进公司,具体情况我也不太清楚。”角斗士接口道。
“那带我去见见你们老板,可以吗?”天仁问角斗士。
“有啥不可以的?待会儿,你就跟我去吧。不过,好像那个女翻译今天没来。她要是没来,我就不向我们老板引荐你了,免得肥猪使坏。”
“没关系,就当是你带我去参观参观你新加盟的公司,开开眼界,不一定要跟你们老板谈什么。”
午饭后,天仁随角斗士坐上回深圳的中巴,往深圳市内进发。
上车坐好后,角斗士说:“我们老板最爱讲他的曾祖父到澳洲贩运倒卖羊毛回日本的故事,他们家族就是靠贩运羊毛回日本发家的。万一我们老板问起你吃不吃羊肉,你就说你不吃羊肉。我是从小就不吃羊肉,嫌羊肉有膻味儿。到公司应聘的时候,我很奇怪老板怎么会问我吃不吃羊肉,我据实回答不吃羊肉。后来我才知道,凡是回答吃羊肉的应聘者,我们老板从来就不要。”
“幸好你们老板是把公司开在中国,要是开在伊斯兰世界,恐怕他连一个员工都招不到。”天仁暗暗记住日下部的怪癖,心里有了对日下部的直觉:日下部是一个知恩图报,懂得恩返し(注:日语。中文意思:感恩)的日本人。
天仁的脑海里忽然飞来一只仙鹤。 仙鹤,愿你为我天仁带来吉祥和好运。好久没说过日语了,那段课文好像还没忘?天仁闭目回忆暗诵:昔、ある所に、贫乏な若者がおりました。ある日のことです。若者が田を耕していると、体に矢が刺さった一羽の鹤が舞い降りてきました。鹤は、まるでこの矢を抜いてくれと言わんばかりに鸣いていました。“可爱そうに。よしよし、少しの辛抱だよ”若者は、そう言って矢を抜いてやりました。鹤は、まるでお辞仪をするかのように、何度も首を振りながら、嬉しそうに飞んで行きました。(注:中文译文:从前,某地有一个贫苦的年轻人。有一天,青年正在耕田,一只被箭射中的仙鹤飘落下来。仙鹤叫着,好像是哀求他把箭拔掉。“真可怜,好啦,好啦,再忍一下。” 说着,青年把箭拔了出来。 仙鹤像行礼表示感谢似地来回身摇摇头,高兴地飞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