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早上,天仁早早起床,洗漱完毕,对着镜子,穿上西装,系上领带,头往回一收,批判自己的外观:眉清目秀,面色红润,尤其可圈可点的是印堂发亮,一望而知运势正处于上升势头。可惜,领带有点儿折子,与运势不匹配。哼,卖西装的那个大妈随手搭给我的这条领带肯定是水货。所谓人是桩桩,全靠衣裳,等今天出了粮,去买条正宗的金利来,把自己这根桩桩全新包装一番,以崭新面貌示人,嘿嘿。
来到公司408室房门前,天仁一惊:麾下将士一个不少早到了,豇豆,熊猫,螃蟹眼,个个穿戴得西装笔挺,周武郑王,仿佛是等待将军检验的三军仪仗队。人人头顶上用发胶粘结的钢盔,衬托得天仁头顶上用摩斯糊就的钢盔仿佛是一顶草帽。气得天仁恨不能把它们一顶顶揭下来,往地上狠劲一摔。我倒要看看,到底哪一顶蹦得高?浮世绘脸上的红油泥彩涂抹得尤其鲜艳,赛得过北京的红墙,你就是用泥水匠的砖刀刮上半天,也还会残留三寸。
天仁一边掏出钥匙开门,一边哦哦连声地应承。这几个牛马也跟我一样,眼巴巴盼望着今天的出粮。
开门后,眼见牛马们都坐上自己的座位装模作样地忙碌起来,天仁不好意思干坐着等,也装模作样地忙碌起来,耳朵却像转动雷达般转动捕捉着门外过道上的每一个脚步声。丹尼……丽丽……怎么黑人还不来?他不会不来吧?应该不会。堂堂美利坚合众国驻华商务代表,怎么好意思像个中国建筑工地的包工头侵吞民工血汗钱似地逃单,那会引起中国政府跟美国政府的外交纠纷的哦。中国政府会派出国际刑警去美国缉拿黑人,帮我们追回工资的哦。哼,有中国政府为我撑腰,不怕他黑人逃单。祖国啊,你快点强大起来吧,快点让你的子民个个腰包都鼓鼓囊囊的,再不要为美国老板当牛做马。噫,今天,我怎么这么爱国?如此崇高的爱国主义情感好像从来没有过哦。呵呵。
天仁又暗骂自己:哼,天仁,你这叫爱国吗?你是把中国政府当成了你的私人保镖,还想让中国政府派国际刑警去美国帮你追讨工资?做梦去吧?你那一点点工资连国际刑警去美国出差的机票钱都不够,中国政府才懒得理睬你呢。呀,中国政府也是要赚钱的呀,那些个逃到海外的大贪污犯抓回来一挤,嘴巴里吐出来的赃款肯定比派几个国际刑警去美国花销的旅费要多得多,中国政府当然有赚的。你天仁那点儿工资算什么?中国政府一看,这单生意要亏本,才懒得理睬你呢。算了,别指望中国政府会派国际刑警去美国帮我追讨工资,还是指望黑人别逃跑吧。
好不容易听到黑人的脚步声从电梯间由远而近传来,天仁松了一个气,感觉心里一块石头落了地。嘿嘿,今天黑人的脚步声怎么这么悦耳动听?每一步都踩到了华尔兹圆舞曲的鼓点上,一首蓝色的多瑙河钢琴曲分明正顺着黑人脚步敲击的鼓点声传来:当……当……当当当……呀,黑人的舞姿很优美呀。
天仁开始等待,表面却装得更加勤奋地办公,不是拧起电话联系业务,就是埋头写写画画。天仁暗笑自己自说自唱,电话根本就没接通任何人,写写画画的也就是些猫猫狗狗。
好半天后,丽丽来到408室门前一个个地传唤,仿佛狱卒喊号。豇豆……熊猫……螃蟹眼……最后是浮世绘。下一个该轮到我拱上食槽了,天仁按捺住激动和慌乱,更加勤奋地埋头办公,不时偷眼望望眼前几个已经回到自己座位上的牛马,见几个牛马的眼睛都不住地往自己腰部以下瞅,两只手也搁在办公桌下,指头好像在飞快地搓动。哦,这几头牛马都在数粮票啊。
终于等到丽丽传唤自己了,天仁整理一下领带,捋一捋领口,告诫自己:要镇定,要淡定,钱财身外物,生不带来,死不带去,还是看淡点。然后,天仁起身,装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朝黑人的小办公室走去,可脚下依然踏着原先练拳时练就的四六步,扎实有力,咚咚作响。
黑人一见天仁进门,腮帮子照例卷帘门般一拉扯,亮出两排黑牙齿,招呼道:“天仁,坐坐坐。哎呀呀,你看看,我们办事处一切还是没上轨道呀,连发工资也是发现金。这样不行的哦,我已经向上海总部做了检讨,尽快把财务制度完善起来,以后大家的工资直接打到大家的个人银行卡上。喏,你辛苦啦。”黑人隔桌递上一个牛皮信封。
天仁起身,双手接过。嗯?不对?重量好像不够?
“你打开,点点数,在工资单上签上你的名字给我。”黑人温和地说。
天仁低头打开信封一看。啊?!就一打?紧张地抬起头来,倒把黑人吓了一跳。
黑人问:“怎么啦?我说过,这个月为你加薪,按副代表待遇级别。你点点数,5000块。”
“这……”天仁欲言又止。5000块?!我上个月的工资是2000块,比上个月是多出3000块,可是……
天仁的脸皮像是给浆糊浆住了,看得黑人恨不能伸手替他揉一揉。黑人语重心长地说:“天仁老弟,这点工资,说高不高,说低不低。你也看到了,现在,天天还有年轻人主动跑到我们办事处来找工作。当然,你别误会我的意思,对你的才干,我是充分肯定的。可是,我们这个办事处还刚刚起步,我们还没有盈利,我们还处于赤字阶段。你看看吧,这是我们办事处上个月的财务月报。”黑人递过一张财务报表,未等天仁看清楚,黑人又飞快地收了回去。天仁只注意到收入一栏的后面,黑人的笔迹鸿发公司几个字尤其耀眼。
黑人又说:“现在,员工也增加了,办公室也增加了,这些可都是要花钱的啊。You know?我们是一个整体,不能太看重个人利益的一时得失。我们这个办事处,是要长期办下去的,你的前途还远大得很嘛。明年,我准备把你先送到我们美国去培训,你的潜质很好,是棵好苗子。不过,也还有需要修剪的地方。比如,你现在就领导着一个销售团队,可销售业绩还是没有明显的提高,这说明了什么问题呢?”
“这……”
黑人手一抬,阻止住天仁的申辩,说道:“这个问题我们不去讨论,你也处于成长之中。年轻人嘛,你得给他时间,得让他有个成长期,不能指望他一个晚上就成为公司的栋梁。不客气地讲,你的工作还是有不足的地方,看看这里,你的下属就对你的工作方法提出了很多意见,比如,说你太个人主义了。当然,对他们的意见我不会放在心上的,我相信我对你的判断不会错。”黑人随手从抽屉里抽出几页纸,在天仁眼前晃晃,又把那几页纸扔进抽屉。
“可是他们……”天仁脖子上的鬃毛一耸。妈的,哪几条狗果然到黑人这里来咬我了?暗中参我的本。
黑人再次手一抬,阻止住天仁,继续说道:“他们的问题,我们改天谈,今天,我们不讨论这个话题。今天,我只想跟你单独谈谈你的前途问题。你们中国人不是说要与国际接轨吗?我就是要把你送到我们美国去培训一番,好让你与我们美国接轨。You know?我们公司准备在不远的将来在深圳开公司。那时候,You know?我们需要国际型的人才来出任CEO。你的履历上还差了美国教育背景这一环。不过,你放心,我会为你补上,为你锦上添花。我要把你培养出来,扶持上去。你天仁难道不想将来担任我们深圳公司的CEO,更好更大地发挥你的才干?”黑人起身绕过办公桌,走到天仁身后,拍拍天仁的肩膀,又绕回自己的座位坐下。
天仁感到,自己脖子上刚刚耸立起来的鬃毛被黑人轻轻一拍,就耷拉下去了,心头莫名其妙涌起一股热流,顺从地在工资单上签上自己的大名,心想,黑人堪比曹操,用人不疑,疑人不用,一把火就烧尽了小人的谗言。不对,那几页奏本是那几条狗咬我的诬告信,不是我暗中通敌卖主的铁证。你黑人是在借那几条狗的奏本对我施弹劾之术。
黑人接过天仁签完字的工资单,松一口气,问:“对咯,你上个月有需要报销的招待费单据吗?”见天仁摇摇头,又说,“需要请客吃饭的时候,该花销的就花销吧。报销招待费,我可是只给了你一个人这个特权的哦。”黑人再次起身,绕过办公桌,拍拍天仁的肩膀,“好吧,你去吧。”
天仁木然地回到自己隔壁的座位上,闷坐好一阵后,幡然醒悟:原来,这个办事处是靠我挣的钱支撑着的呀。黑人的财务报表上收入一栏的后面,不是明明白白只写着鸿发公司的名字吗?办事处的房租钱,也就是公司租来关我们这群牛马的牛圈钱,甚至连黑人自己的粮草钱,都是我在支付的呀。黑人是将就我的骨头熬了我的油,还只给了我一小碗汤喝。不行,找他去。
天仁嗖地立了起来,可步子却怎么也迈不开,最后,一横心,走出办公室,下电梯,气冲冲快步往罗湖口岸走去。
来到罗湖口岸,立马有三三两两鬼鬼祟祟的票贩子主动靠近天仁,悄悄问:“要发票吗?”天仁又害怕了,反感到自己是个贼,躲警察般躲开那些鬼鬼祟祟的票贩子。
天仁转了好几圈,犹犹豫豫,躲躲闪闪,最后,还是没敢下手买发票,又焉妥妥地往回走。一路上,天仁东瞅瞅西瞅瞅,巴不得自己有螃蟹眼的本事,左边眼睛眼窥视左边,右边眼睛窥视右边,心里生怕碰到黑人,生怕黑人来抓自己一个现行犯罪,不,抓自己一个犯罪未遂。但犯罪未遂也是犯罪啊,以前不是有个狠斗私字一闪念的说法吗?可见思想犯罪也是犯罪,离行动犯罪只差一步之遥。偷买发票,我怎么会有如此下着的念头?举头三尺有明月,人在做,天在看。天仁下意识地抬头一张望,仿佛老天爷就在自己的头顶正伸出一只手来捉拿自己,赶紧低下头去,拐进路边一个公用厕所,仿佛公用厕所就是躲避老天爷抓捕的避难所。公用厕所里恶臭难耐。天仁暗骂:妈的,与其躲在这个地方忍受人间的恶臭,还不如就让老天爷把我捉到天牢里去,天牢里的空气肯定比这里干净。
天仁走出公用厕所,回到办公室,坐回到自己的位子上。哎,算了,5000块就5000块吧,别得陇望蜀,贪得无厌。有,总比没有好。没公司为我提供的条件,我早成了无本之木,无源之水,不知道现在还在哪条大街上流浪,恐怕还在抱怨自己没蜗牛的本事随身背个壳,晚上,就树上草上安身了事?手和脚是不能分离的,手喂我们饭吃,脚虽然没喂我们饭吃,可却载着我们的身体走路。我是办事处的抓钱手,黑人为我安排的几个兵,就当他们几个是办事处的脚吧,不,就当他们是办事处的屁股吧。屁股当然不能够像手似地抓钱,但却能起到增加身体重量的作用。当然,这个重量也有可能是个累赘。黑人说的也对,我们是一个整体。既然是一个整体,那自然就有人当手,有人当屁股。屁股是个累赘,但人没个屁股也不行,甚至当人还没有成人还只是个小孩子的时候,父母就会觉得惩罚小孩子的时候很不方便。中国的父母有打小孩子屁股的古老传统,小孩子没屁股了,父母往小孩子身上哪儿凑手好呢?所以,屁股虽然是个累赘,但人必须得有个屁股。那丹尼又当什么呢?丹尼原来当头,现在黑人当了头,丹尼当了聋子的耳朵——摆设。丽丽当了……真不知道该把丽丽安在身体上哪个位置?对咯,头上应该有两只耳朵,让丽丽也当一只耳朵好了。丽丽这只耳朵好像还不完全是摆设,有人来敲409室房门时,是丽丽这只耳朵首先听见,又是丽丽这只耳朵把来人领进黑人的小办公室的。丹尼?哎。
可是,天仁左想右想也想不通,屁股怎么会长出牙齿来咬我呢?个人主义?哼,老子巴不得你们个个都个人主义地去外面叼几张订单回来。没老子的个人主义,你们几个连粮草钱都领不到。
天仁懒心无肠地磨洋工,好不容易熬到下班,囚徒蒙赦般走出办公室,朝观世音的大排档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