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湘看着那个一身黑衣的男人,她从来没有见过舅舅像此刻一样,站在那个光芒万丈的舞台上,仿佛世界不过那方寸之间的一隅,世人如何都与他无关,他眼中有的只有面前那些由金属搭建而成的打击乐器,他的耳中只有通过他双手敲击出来的华美节奏。
他以一种享受的姿态出现在苏湘的眼中,每一次敲击都是那么有力,就像要释放掉体内的最后一丝力量,他的每一个转身都让人看不出丝毫违和,流畅的鼓点从他手下如水般扩散在整个酒吧里,隐藏在其他形形色色乐器勾勒出的嘈杂旋律下,把那些散乱的音符钩织成一曲曲动人心魄让人无法不去追随的完美乐章……
苏湘紧紧注视着台上那个几乎把脊背弯成一张弓的男人,那样热烈而又恣意地释放着力量的模样,就像在完成一场盛大的生命献祭一样。
她忽然感到一种深深,深深的遗憾,遗憾没有能够在当年舅舅身体还健康年轻力壮的时候看到他在台上的模样,想来,一定要比此时更加让人心动吧。最起码,不会像现在一样,让她心头疼痛得热泪盈眶,却不得不在每一次眼泪涌上眼角时狠狠把它们擦干,只为了不让它们阻挡住这唯一一次或许也是最后的一次注视着这样恣意燃烧着生命的舅舅的机会。
直到下半夜和舅舅一起离开酒吧的时候,苏湘的精神还是有些恍惚。
天空黑得透彻,无数星子在他们头顶闪烁。
夜风微凉,苏湘紧紧搂着舅舅的手臂,声音中满是颤抖,一半因为冷,另一半则是因为情绪依旧亢奋激动。
“舅舅哎,真看不出来,原来你在台上也能那么帅啊!”在酒吧里出了一身汗,出来后小风一吹苏湘浑身直哆嗦。
苏舅舅笑笑,注意到苏湘直打颤的小爪子:“你可别再感冒了,要是让你爸知道,又得骂你了。”
苏湘翻了个白眼:“咱能别这么扫兴不?”
苏舅舅不以为意地摇了摇头,举目看向天空,深吸一口气后又深深叹了口气:“也不知道你妈他们什么时候回来。”
苏湘掰着手指头算了算:“大概快了吧,这都走了有半个月了,估计也就这几天了。”
苏舅舅应了一声,仍旧看着远处的天空,“是去得太久了,该回来了……”
苏家住的那处家属楼,前不着村后不着店,估计原来是在菜地里单独划出来一个圈建起来的,红砖围起来的两人高围墙把家属楼全部囊括在内,连带着夏天家的那个另一个单位的家属楼在内。家属楼前面的围墙外是一处建筑混凝土场,专门做那种很大块的建筑用水泥,后面的围墙外是苏湘小姑夫的单位,是一个地质勘探单位。无论是水泥厂还是小姑夫的单位,占地面积都不小,而且人烟稀少,远近有人烟的就苏家和夏家这两处家属楼,小市场离这边也要走上一会儿。
这时候正是半夜两三点的时候,该睡觉的都睡了,家属楼里更是黑洞洞的看不到一丝灯光。苏湘和舅舅打车到离家有几百米的路口就偷偷摸摸下车了。要是苏舅舅一个人的话,就算直接开到楼下也没啥事,关键还有个拖油瓶苏湘在,万一这时候小卖部还有人,让那群八卦帝看到苏湘和苏舅舅两个人半夜从外面回来,那明天会是怎样一副天翻地覆的样子,苏湘光想想就觉得头疼了。
所以为了能够顺利见到明天的太阳,苏湘和苏舅舅干脆提前下了车,然后摸着黑往家属楼走。
草丛里的蛐蛐还在不停地唱着,总算让这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少了一丝阴森。苏湘有点小怕怕地紧紧挽着舅舅的手臂,十分怀念白天的日光,或者实在不行,给她来个手电筒也行啊……实在是太黑了嗷嗷!
终于磨蹭到楼下的时候,苏湘和苏舅舅看着没有一丝亮光的小卖部松了口气,还好那些喜欢打扑克的老爷们已经回家了,不然他们估计就得原路返回绕一大圈回家了。
因为跟苏爸爸说去薇薇家了,所以这天晚上苏湘是在苏舅舅那打的地铺。虽然舅舅说让她去睡床,舅舅打地铺,但十分清楚舅舅身体究竟残到什么程度的苏湘死活没同意,裹了被子在身上卷成一个寿司卷后就任凭舅舅怎么叫都雷打不动。好在苏舅舅这晚也累了,看苏湘坚持的样子倒也没再说什么,很快就也洗洗睡了。
第二天早上,苏湘赶在奶奶来给舅舅送饭之前,就悄悄溜出了舅舅的屋子。一路小跑着跑到家属楼后面的围墙外,苏湘这才松了一口气,大摇大摆地眯着困倦地双眼往家走,做出一副刚刚从外面回到家里的样子。
苏爸爸这时候还没起床,苏湘几乎用看到亲人的姿势扑到自己软软暖暖的床上,几乎刚闭上眼睛就熟睡了。
苏爸爸一开始还不知道苏湘回来了,直到他煮好面条,看到睡得迷迷糊糊的苏湘爬出来上厕所时才吓了一跳,絮絮叨叨地问苏湘昨天在朋友家玩得好不好有没有被人欺负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巴拉巴拉……苏湘耷拉着眼角一一回了之后,在厨房灌了一大杯水后才总算觉得活过来点了,然后继续回房间补觉。
傍晚苏湘醒来的时候,后知后觉地想起来苏爸爸今天貌似没有发疯,那么就说明她昨晚上和舅舅出去的事情并没有露馅,真是可喜可贺啊。
睡饱饱后又去奶奶家祭了祭五脏庙,吃饱喝足精神倍儿棒的苏湘坐在电脑前,打开之前刚刚完结的小说开始润色和修改错别字。
苏妈妈打来电话,告诉苏湘她和苏姥姥还有两天就回来了。
苏湘伸了个懒腰,看着刚刚从电脑中退出来的软盘,露出个大大的笑容。累了这大半个月,真希望她在这里的第一篇长篇小说能够顺利出世!
苏妈妈和苏姥姥回来的时候,完全不出苏湘意料地,又带回来了四五六七八个不逊于走之前的包裹,又全都是苏姥姥在J市买回来的特产。
苏湘看着妈妈行李箱里堆得满满的打糕冷面还有米肠,忍不住抽了抽嘴角,“我的亲娘哎,这么多冷面,咱们家什么时候能吃完啊?难不成你打算以后卖冷面么?”
苏妈妈无奈地笑了下:“谁知道你姥怎么想的啊,都跟她说了冷面这边也有,她就说这边没有J市的好,真是,”看了看堆了满地的冷面卷,苏妈妈皱眉:“这么多冷面,咱家哪有地方放啊……吃不完到时候该长毛了……一会儿给你奶拿点,然后再给你小姑和青姨家拿点,对了,你姐回来没?到时候再给她妈那边拿点吧。”
前面听着还好,后面的话就让苏湘有点肝疼了:“为什么给我姐的妈妈拿啊,让我爸知道又该骂你了!你这不是没事儿找事儿么?”
“我就那么一说,拿不拿看你姐的意思吧,反正咱家也吃不了,小欣那边挺困难的,能帮帮就帮帮呗,也不是什么好东西,就是些冷面。”苏妈妈说道。
小欣是苏苗妈妈的名字。
苏湘一直搞不明白,为毛自家妈妈和姐姐的妈妈能和平共处这么多年,反倒是自家爸爸,和姐姐的妈妈像几辈子的仇人一样,每次提到姐姐的妈妈都咬牙切齿破口大骂。苏湘不止一次纠结,觉得妈妈和姐姐的妈妈相处得这么和谐实在是让她想到古代的大房二房啊喂!虽然她明知道不是这么回事但总还是难免陷入这样的思维怪圈里。
“你是这么想的,人家可不一定是这么想的啊。你就不怕欣姨觉得你是在施舍她看不起她吗?”不是苏湘把人想得坏,而是她觉得只要是正常人就一定会这么想。自家妈妈身上那些美好善良的品质固然一直是被大家所称颂的,但并不是所有人都像她一样,把什么都往好的方面想。
苏湘一直记得,当年她大学假期时去B市找姐姐玩时,姐姐和她回想小时候的事情时,反复提到她每次去她妈妈那都只有一碗白菜炖豆腐,这么多年来一直是那样,所以她每次回到苏家这边,看到苏家大鱼大肉的时候,都会觉得妈妈一个人很可怜,很想哭。
十几年后的苏湘,在听到姐姐用不在意的姿态吐露出那些满含怨恨的话时的苏湘,那一刻忽然觉得,就算姐姐苏苗从心底里恨自己和苏妈妈,想来她也不会有丝毫意外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