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个世纪的社会兴衰,半个世纪的世事沧桑,都过去了,身边的烟云,都过去了,曾有的欢愉和哀伤,都过去了,追求的幸福、失望的痛苦!而历史依然存在着,它是不朽,它是永恒,它是超脱一切功利的深刻,它是摆脱一切短见和浅识的高度。这,就是我们引为骄傲的永远的天安门。
非常的春天
这年的春天如期而至。燕园的迎春花开得比以往茂盛,但我无心赏花。这年的春天真的很怪,和往常的早春的燥旱不同,雨是时不时地下着,空气湿润。风是温顺的,往年此际那一场紧似一场的可怕的沙尘暴也不见了。而我并不快乐。我的心,被遥远的幼发拉底河和底格里斯河上空的战烟牵萦着。我每天坐在电视机前,透过沙尘滚滚的迷蒙,谛听那来自巴格达城郊的爆炸声。后来,樱花开了,珞珈山下有一个约会。在鲜花、诗歌和青春的包围中,我仍然不能忘怀于遥远的苦难,我的心依旧哀伤。我为那些无辜的平民祈祷。那时,我对那些年轻的朋友说,珍爱和平,珍爱生命,远离战争,让鲜花和诗歌与我们永在。后来,联军攻陷了巴格达。那里的巴比伦时代的艺术珍品遭到劫掠,街头的铜像被推倒,数十万共和国卫队一夜间蒸发得无影无踪。那一场战争在毫无所获的搜寻中,逐渐地淡出了我的视野。
没有想到的是,当遥远的天边那些硝烟还没有散去的时候,一场可怕的灾难却在我们的身边悄然降临了。
它怀着嫉恨,似乎是对着我先前的祝祷而来。它要夺去我们所珍惜的宁静和温馨。饱经战乱的中国人,已经享受了至少五分之一世纪的没有硝烟也没有血污的生活。中国人正在历经灾难的国土上,在广阔的山涯水滨,也在城市的中心地带和僻远的街区,遍植花木和树立大理石的或青铜的雕塑。告别了动乱和劫难的中国人,正在建设自己崭新的生活,而且满怀期待地享受着和平赐予我们的安宁。这年代赋予我们的无尽的灵感和想象力,正在我们面前展开着一种前所未有的生活。但是就是此时,灾难以鬼祟的猫步悄无声息地逼近了我们。
这个春天,一场人与人的战争进行得如火如荼。坦克轰鸣着,弹片呼嘯着,鲜血浇灌了无与伦比的巴比伦空中花园。从停泊在波斯湾和地中海的航空母舰上发出的巡航导弹,从英国和美国本土起飞的远程轰炸机,在那片创造了古老文明的土地上留下了一片又一片的废墟。这个春天,也就是这个春天,中国江南正是莺飞草长的季节,中国北方正是桃红柳绿的季节,那一场规模巨大的被称为现代信息战的隆隆爆炸声尚未远去,而在我们这里,一场旷古未有的“战事”突如其来地降临了。不是本·拉登,不是萨达姆,不是基地组织,也不是共和国卫队,那一切的邪恶和残暴做不到的,这一双无形的手,都做到了——它实现了对一个伟大国家的首都及其周边地区的恐怖袭击!
我们的天坛没有像纽约世贸大厦那样被轰塌,我们的长城依然坚定地拱卫着东起黄渤海西迄嘉峪关的漫长疆域,但是,那些我们无法视及的敌人,越过了我们的边界,透过了我们的空防,一切的边防巡逻,一切的雷达搜索,对它全是空设。这些敌人,既无弓弩,又无刀枪,它无影无形,无声无息,却又无处不在。它嫉妒人们的拥抱和亲吻,它隔离所有的亲爱者。它阴鸷毒狠,让所有与它“有染”的人在高烧和窒息中毙命。而且可以无限地扩展受害的群体,使所有的亲密接触者纷纷倒地。它侵入了我们城市的街区,侵人了我们的家庭,在朋友之间,在亲人之间,它极端奸险地制造疑虑和防范。在城市,也在乡间,在一切的公共场所甚至是私密的空间,在公共汽车上,也在轮船和飞机上,它以无色无形的“军队”对我们实行了全方位的占领。
这个春天,天空晴朗,雨水丰沛,花开依然,草绿依然,而我们却沉重而哀戚。不是战争,比所有的战争更严重;没有血污,比所有的血污更惨烈。这是一场“没有”敌人的遭遇战,这是一场比珍珠港更为严重的阴险的偷袭。一场不宣而战的战争来临了。恐惧在偷偷地袭击着并考验着勇者的内心,紧张和危惧的心情在空气中弥漫、扩散。一些社区被封锁,一些人群被隔离,过去的战争倒下的是武装的士兵,而现在,倒下的是更多的穿着白衣的女性,她们在抢救病者时遭了暗算!
我们被迫关闭了所有的剧院、博物馆和音乐厅。宾馆停业,火车空载,满园春色的公园闭门谢客。我们告别了朋友约会的欢乐和远游名山的愉悦。是什么无形的手夺去了我们以血泪为代价换来的一切?是什么样的仇恨使它对我们刚刚开始的正常生活充满了敌意?我们的愤怒和声讨应该向着何方?
这一个春天,迎春开后是樱花,玉兰开后是丁香。开到荼綦花事了,晚春到来的时候,所有的花都开过了,而春天对于我们依然是充满紧张和忧虑的。正是花事阑珊的时节,我和一些从事写作的年轻的朋友有一次远行。在春城昆明,在花城大理,春天依旧,花月依旧,只是这一场突如其来的袭击造成了心灵深处秋天般的萧瑟。我人在他乡,心系京城,想着那些高举着南丁格尔旗帜的人们,正在前赴后继地英勇奋斗,想着昔日这条黄金路线的繁华和眼前的落寞,我心依然哀伤。
非常的春天,非常的心境,非常难忘的感动,为那些奋不顾身的奉献,为那些勇往直前的行进,为那些无私的援助和真情的关怀。这一切,都使我们觉得即使这个春天的花不属于我,歌声和笑声不属于我,在这个春天里我们不曾欢乐,但我们终于有了获得——我们在巨大的灾难面前看到了一种伟大的爰,和由爱生发出来的伟大的力量。我们失去了很多,但我们得到的更多。
颐和园西堤东望
记得多年以前读到一篇文章,文中谈到从飞机上向下俯瞰,北京城是被垃圾包围中的一座“盆景”。文章谈的是环境保护的问题,说的是城市四围的垃圾堆放场在不断增多,也在不断增高,故宫、北海、颐和园等等都已成了垃圾堆中的“盆景”了。统计数字我已忘记了,但它的确是从具体的材料出发来谈垃圾对于城市的掩埋的。当时读了,真有点触目惊心的感觉。
最近在电视上了解到,那条位于颐和园和圆明园之间,流经北大、清华校区的万泉河,自从前些年修浚后,现在正重新变成一条臭水沟。北大的未名湖和朗润园水面因而也被污染。传媒上还看到,去岁刚修成的昆玉河,沿岸的居民正在往河里泼脏水、倒垃圾。沿河那些优美的彩灯,正在受到卑鄙的人为的破坏。这些消息真让人不安。然而,让人不安的又岂止这些?
日前偷闲,漫步人颐和园。过排云门,抵清宴舫,登玉带桥。蓦然间发觉西堤的柳绿了,桃也红了,不禁为刹那出现的春天而欢喜。因为是早春三月,树木刚刚发芽,故视界甚宽。令人意想不到的是,周围的景色有大变易——从西堤东望,黑压压地陡然间现出了一片楼宇。从位置上看,那只能是现今名满天下的中关村科技园区地面。其中最高的一座楼,是去年落成的北大资源集团的太平洋电子城。关于这座楼,我已在一篇涉及未名湖的文中谈到,此处不赘。这里要讲的是:城市正在无情地吞噬着园林!这一群丑陋的不速之客,正在侵犯和破坏着作为世界文化遗产的中国夏宫的自然景观!
这样的情景,我过去在青岛见过,也在杭州和别的城市见过。记得那年在青岛,从栈桥回望,东边是著名的“八大关”一线,那里景色宜人,是一派西式的古典建筑,非常的典雅高贵。明眼人一看就知道,那是当年德国人造的,代表着优秀超拔的欧陆传统文明。尽管年代久远,而风情依旧。往西看就大不一样了,是铺天盖地的一片很丑陋的建筑群。那是灰的、黑的、苍白的一群,是一种无所畏惧的对于优美高雅的挑战。据人说,那是一个叫做什么基地的拙劣而粗俗的建筑,当然是20世纪50年代以后的“杰作”了。杭州的西湖边,也有这样黑压压、灰溜溜的一片!那些拙劣的楼房,对于“断桥残雪”和“苏堤春晓”一类的诗意,同样意味着粗暴的戕害!现在轮到颐和园了。
要是说,前面所说的那些现象是可以原谅的话——因为它毕竟发生在一个因无知而无畏、以愚昧蔑视文明的时代——那么,到了全世界都因自然生态的人为毁灭而痛心的世纪末,这种发生在首善之区,而且更是首善之地的颐和园风景区——中关村高科技区的这种平地之上的“崛起”,就是很难让人理解的了。须知,这些楼群一旦盖起,对于这一带自然景观就是不可更改的!那么,我们究竟能以何等有效的措施,制止这种“文明”的和“发展”的而实际是可怕的破坏呢?从颐和园的西堤东望,那里一溜铺开了巍峨的宫墙,宫墙上端,摇曳的杨柳的间隙中,涌出了一片丑陋的建筑物。这事发生在20世纪即将结束、新世纪即将来临的时刻,而且是以发展和建设的名义进行的!这是这座古老都城的一道最新的伤痕,一道永远也无法平复的流血的伤痕!上一个世纪侵略者罪恶火焰中的幸存者,怎么也不会想到这无形的,而且又是“善意”的自戕!
绿色的掩埋
我知道这一天不可避免。但当这一天终于到来的时候,依然为这不可避免的暴虐而震惊。这一方曾被我称为最后的水田,在这一年春天到来的时候,仿佛有了不祥的预感,它在一片静默中为自己举哀。周围的柳叶由黄转绿了,接着飘起悲哀的柳絮了,从迎春花到碧桃花该开的也次第开了,而水田依然死寂,铺开的依然是寒冬时节一例的枯槁。
好像是预定的屠杀,掩埋如今终于开始。这行动的指令不知从何处神秘地发出,总之是开始了无情的掩埋。成批的载重车隆隆开来,扬起了漫天的尘沙,这场面使人产生某日某时恐怖的联想,但这毕竟只是卡车和推土机,它不会射击,它的工作只是掩埋。
去年秋收是最后一季的秋收,是稻穗向着大地永诀的日子。在翻斗车和推土机的“爱抚”下,去秋留下的齐茬茬的稻棵不见了。它们呻吟在瓦砾和尘土组织的窒息中——我甚至觉察不到生命最后一息的挣扎和悸动,望得见的只是疯狂的倾倒,铲平,压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