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位太学生摇头晃脑地说:“数点梅花和靖笑。”苏轼微笑,正要答对,苏辙拦住说:“哥哥,这些太学生太过狂悖无礼,真是是可忍孰不可忍。杀鸡焉用宰牛刀,让我来。你听着,三分明月阮郎归。”太学生听苏辙轻易就对了上来,不免吃了一惊,又出上联道:“三更灯火五更鸡,催我十年寒窗成滋味。”苏辙更不作难,脱口而出:“二月杏花八月桂,动人千载伟业树功名。”那太学生有些急了,口吃起来:“大……大小多少,上……上下来去,天地之间人最大。”苏辙知道这都是熟对,一笑说:“前后左右,四面八方,古今内外礼当先。”这时,门口看热闹的人越聚越多,不时传来叫好声。
那位太学生已是满头大汗,结结巴巴地说:“杨……杨玉环失意,赵……赵飞燕得宠,避重就轻皆美女。”苏辙还是脱口而出:“太子丹图穷,燕荆轲藏剑,趋利赴义乃英雄。就这些?还有吗?”众太学生瞠目结舌。巢谷推开太学生,闯了进去。
汴河酒楼二楼包房内,一个房间的窗户微微启开,微服私访的宋仁宗正摇着折扇,似乎在看着外面的街景。屋内乔装的守卫们很是紧张,一侍卫不小心碰了桌上的茶杯,惊慌地说:“陛下……”仁宗以手示意他不要发出声响,继续凝神听着隔壁的喧哗声。
苏轼、苏辙和巢谷大步来到席间,众人的目光齐刷刷地落在他们身上。曾巩、章惇等人正处境尴尬,苏轼等人的出现,令他们登时为之一振。
门口的那位太学生急匆匆跑来,向刘几耳语一番。刘几上下打量着苏轼,朗声道:“听好了,求荐孟尝门,寄食田家,非田家也。”苏辙看一眼苏轼,苏轼点头示意。苏辙上前一步:“飞投南国树,暂宿杜鹃,岂杜鹃乎?”人群中爆发出喝彩声:“好!”
章惇兴奋地说:“南方既有杜鹃鸟,也有杜鹃树,此杜鹃非彼杜鹃也,怎样,刘兄?”刘几冷笑道:“有点能耐,再听这联--十岁为神童,二十为才子,五十为名臣,六十为神仙,可谓全人矣。”人群中一阵骚动。
苏辙沉思,曾布摇摇头,小声地对曾巩说:“这一联难对。全是数字,且是人生悟道之语。”刘几得意地说:“我早说过,太学无敌!”众太学生纷纷摇头晃脑,摇动折扇,一派腐儒的样子,他们七嘴八舌地说道:“学问之道,对联为本,既对不出,岂不见学问浅薄乎?”“是啊,既对不出,那就是对不起诗书也!”“岂止对不起诗书,更乃对不起祖宗哉!”你唱我和,气焰嚣张。
苏辙、章惇、巢谷等人看着他们的样子,互相对视微哂。苏辙小声地说:“大宋若是用这等人为官,焉能振兴!”章惇等人点头称是。
这时苏轼朗声说道:“这有何难?春朝成云苗,夏月成秀干,秋日成栋梁,冬时成云骨,岂非嘉树哉!”一语既出,满堂惊视。
刘几冲苏轼道:“兄台好文采,还未请教三位尊姓大名,师从何人?”巢谷在一旁咬着鸡腿,站起身来轻蔑地看着刘几,说:“刘几,你们这些太学生,十分霸道,不叫我好好吃饭倒也罢了,我大人有大量,不跟你计较。但可气的是你不让人卖我伯父的书,我伯父是谁?是名满天下的苏洵老学士!爷爷我叫巢谷,这两位就是苏洵老学士的公子,苏轼和苏辙,人称大苏、小苏先生。”
刘几轻蔑地一笑:“我道是谁呢,怪不得打二位一进来,就有股茅厕味。”巢谷大怒:“你说什么!”苏轼制止巢谷,爽朗一笑道:“刘兄,此话怎讲?”
刘几装出一脸无辜的样子,说:“苏兄错怪刘某了,不是我不让人卖乃父的《六国论》,而是今日御街书铺里的《六国论》已被我等太学生纷纷解囊抢购一空,你可知有何用处?”苏轼便问何用,刘几笑着说:“以作厕纸之用,故而今日汴京的茅厕皆是书香弥漫呀!”一边说一边做着手势,众太学生听了,摇扇狂笑。一个太学生笑得前仰后合,差点背过气去。
曾巩及苏辙等人气得脸色铁青。巢谷起身,就欲上前出手,却被苏轼拉住了。巢谷有些不解,却见苏轼摇头叹息道:“刘兄,可惜,可惜呀。”刘几疑惑地问:“可惜什么?”苏轼说:“可惜刘兄平日所读的太学,险怪诡涩,迂腐无用,使人糊涂。而家父所著的《六国论》,则论道经邦,使人明白事理。刘兄用脑袋来读那太学,却用屁股来读家父的《六国论》。你可知这样会是何等结果?”众太学生齐声问道:“能有何等结果?”
苏轼笑道:“那就是头脑越来越糊涂,屁股越来越明白!长此以往,只怕有朝一日诸位的屁股倒要比脑袋更明白了啊!”曾巩、章惇等人捧腹大笑。
众太学生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张口结舌。刘几气急败坏地说:“你……你……”可就是说不出道理来。
这时,苏轼缓缓地站起来,朗声道:“这作楹联原本不是坏事,但若一味追求用典使事,对仗押韵,专用生僻辞藻,甚至当作学问之本,那便入了魔道了。”隔壁的包间中,仁宗手拿折扇,听了苏轼这话,也不由自主地点点头。
气氛一时有些沉默,还是刘几出来反问说:“以你说,这楹联就作不得了?”苏轼说:“那就看如何作了!”刘几紧追着问道:“如何作?”苏轼答道:“比如,本朝范仲淹为天下鞠躬尽瘁,德行学问人所共仰,楹联出在这等人身上,方不辱没了祖宗制联作对的美意!”
一太学生尚不死心,结结巴巴地说:“如……如何出?你出一联我看看!”苏轼当即应道:“太学诸生听好这一联--范文正写《岳阳楼记》,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隔壁房间里的仁宗听了,有些激动地站立起来,轻声说:“好!”苏辙、章惇、曾巩等人也齐声惊呼:“好,好,真乃绝对!”众太学生都作惯了楹联,明白这真是绝对,不由得面面相觑,神情沮丧。
这时,在楼梯口传来了一位老者的声音:“出得好!”只见两个太学生扶着一位老者颤巍巍地走上楼来,太学生们纷纷向他施礼。这位老者正是太学先生,他走到苏轼近前,老眼昏花地瞧着他说:“我太学三千门徒,能对上此联者恐无一人。不过适才大苏先生说太学如何如何,老夫以为欠妥。”他捋了捋胡须,悠然背诵道:“‘去年元夜时,花市灯如昼。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今年元夜时,月与灯依旧。不见去年人,泪满春衫袖。’不知大苏先生可否知道这首词是何人所作?”苏轼不假思索地说:“自然是我朝当今的文学泰斗欧阳永叔大人。”太学老者以为苏轼中了圈套,摇头晃脑地说:“嗯,欧阳大人立志摒除太学体,那大苏先生认为欧阳大人写的这些词却是什么体?宫体?艳体?还是花间体?只怕这欧阳体还不如太学体。哈哈!”众太学生一听,觉得有理,纷纷点头称是,有的人还幸灾乐祸地说:“正是,看你如何解释!”
苏轼正色道:“老先生之言,晚生不敢苟同。欧阳大人曾说:‘坐读文章,卧读小说,入厕才读小词。’欧阳大人偶尔戏作小词,怎么能和改革文风扯在一起?老先生应该读过欧阳大人的政论文章吧,依晚辈看来,与欧阳大人的文章相比,太学体的文章是一味粉饰太平,堆砌辞藻,在故纸堆里讨饭吃,于时事毫无补益。试问不改革如何得了?”
太学老者没有想到苏轼会如此反驳,一时有些乱了方寸,只好硬着头皮狡辩道:“什么粉饰太平,什么于时事无补益,不过是朝廷用来排斥太学,党同伐异的借口罢了。难道说,欧阳体就对时事有益了?欧阳体就能使大宋消除边疆隐患吗?老夫看来,尔等习欧阳体之辈,不乏专务取巧投机之人,这个体那个体的只不过是你们用来升官发财的阶梯罢了!”太学生们觉得先生义正辞严,轰然叫好。
苏轼不卑不亢地回答:“泥沙俱下,鱼龙混杂,害群之马,难免有之,但并不是改变太学体之过。老先生大概在汴京待久了,只知党派之争,却不闻民间疾苦,故而一说变革就归为党同伐异。晚辈自眉州来京,一路所见所闻,触目惊心。老先生你看不见的是,我大宋早已一天天积贫积弱,若不变革,岌岌可危!而要变革,则必从文风改起,文风不改,选出的官员必是太学体的官员。这样的官员只知涂抹辞藻,嘲风弄月,以这样的官员来管理大宋政务,则大宋富国强兵断然无望!”隔壁房间里的仁宗脸色沉重,一边踱步,一边激动地点头。
太学老者有些恼怒,连声反问道:“苏轼狂生!老夫问你,你说改革太学就改吗?改成什么?难道是改成令尊的《六国论》吗?”说着还拿出一本书,指着说:“老朽刚刚拜读了令尊的《六国论》,其中全是纵横家之辞,出语无据,发言荒唐,与祖宗之制相悖,与大宋百年文风不合。这样下去,大宋读书人就会心无存主,读书人一乱,大宋岂有不乱的道理,更遑论改革了?《六国论》乃倡乱的祸首,应付之一炬。至于你,老夫看你亦有所长,劝你入我太学门,少走弯路,也算为国选才!”
苏轼轻蔑地说:“老先生,文章优劣,不是你,也不是晚辈所能决定的,而是人心所决定的。人心是什么?人心就是御街的书铺,家父的《六国论》日日在卖,而你等太学文章却在柜台上落满尘埃。”
太学老者好像忽然抓住了什么把柄,理直气壮地说:“大胆,皇上所向才是人心所向,你方才讲的是欺君之言!”隔壁房间内,仁宗默默地沉思着。
苏辙觉得哥哥不该再往下说了,伸手抓住他的胳膊。但苏轼用力甩开苏辙,说:“呵呵,道理讲不过就来陷人于罪!若皇上在此,苏轼也要这般进言。太学已朽,新学正兴。入你太学,无异自投坟墓。棺材中人,何谈为国选才!”太学老者听了,急火攻心,摔倒在地。
众太学生忙上前扶起太学老者。张璪见老者晕了,转喜为忧,对章惇嘀咕说:“子瞻兄这么说有些过了吧,该见好就收啊。”章惇却豪爽地悦:“怕什么!不怕!”
这时刘几冲上来,指着苏轼说:“苏轼!你放肆!”几个太学生也上来围住苏轼。章惇等人冲上前护住苏轼,章惇说:“不是有言在先以文会友吗?难道说刘兄愿赌不服输?久闻纨绔子弟霸道专横,今日一见,果然如此。”刘几气急败坏地说:“哼,苏轼无礼在先,将我先生气成这样……”章惇理直气壮,说:“当其子而辱其父,罪莫大焉,是你们先侮辱人家父亲,失礼在先!岂能怨得别人!”刘几听了,有些气馁,但还是不依不饶:“哼,反正你将我先生气倒,若不赔罪……”苏轼问:“那便怎样?”
刘几看看四周,见自己人多,忽然说:“哼,那今天你们一个也别想跑!来呀,关门!”众太学生纷纷抄起家伙堵住去路。这时张璪胆怯缩在后面,对年长的曾巩说:“他们人多势众,如之奈何?这苏子瞻也太爱出风头了,这不是惹是生非嘛!”
忽然,巢谷一个鹞子翻身,跳上桌子,哈哈一笑:“这两天我拳脚生疏,正愁无处发泄。你等文弱书生不务正业,学人打架,这文风看来是不改不行了。上来吧!”几个太学生一拥而上,巢谷三拳两脚,将他们打得东倒西歪,余者胆怯地纷纷后退。巢谷说:“哎呀,原来读书不行,打架也不行。刘先生,要不你来试试?”刘几虽不甘心,但也无可奈何,冲着苏轼咬牙切齿地说:“苏轼,咱们发榜之日再说!”苏轼笑笑:“苏某奉陪!”
章惇朝着刘几等人离去的方向说:“哎,刘兄,今天这顿饭可是要你请了,小二,上菜!”说着,众人大笑起来。
苏轼自然不知,汴河酒楼里发生的这一切都被仁宗听在了耳里。仁宗知道今天是士子考试的最后一天,按照老习惯,这些士子会聚到汴河酒楼,好好吃上一顿。于是他微服出行,在汴河酒楼的二楼订了一间房,他想从这群高谈阔论的士子中,看到几个真正能为大宋朝所用的社稷之才。今天发生的这场争论出乎仁宗的意料,但从争论中,他也确乎看到了平时温顺的太学生在贫寒士子面前趾高气昂的丑态,看到太学体所培养出来的学生确乎难为朝廷所用。而更重要的是,他记住了一个名字--苏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