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弗忍不住赞道:“莲妹可真是才艺超人,秀外慧中啊!”小莲羞涩地低下头。杨伍氏看着小莲,叹道:“莲儿从小爱读诸子百家,琴棋书画也受过明人指点,就是不爱女红针线。她父亲在世的时候常常叹道,说她生错了身,若是男儿,就能考进士了。”王弗笑道:“有此厚学,必然有用。”转眼看到巢谷含情脉脉地看着小莲,心中早已猜到大半,不觉微微一笑。
巢谷的眼神突然和王弗的眼神相遇,不觉低下头,随即抬头说道:“不做进士也罢,我们这儿又不缺进士,多了没意思。咱家苏老爷子就不是进士,学问照样很大。”杨伍氏向巢谷问道苏老爷子是谁,采莲接过话说:“就是文名满天下的苏明允!”小莲听此,惊喜地问道:“莫非大人就是兄弟同登皇榜的大苏先生?”众人点头称是。
杨伍氏激动地站起来说:“如此说来,先夫与你们家老爷也有数面之缘。当年苏老爷云游四方,到过庆州,还与拙夫论及教子之道!记得大苏、小苏先生中举之时,拙夫曾大为慨叹,可惜他只有一女!”王弗喜道:“原来竟是故交呀!来,那就更要好好地庆贺一番了。其一嘛,庆贺上万庆州难民在凤翔安居乐业!其二嘛,要贺子瞻与我又多了个妹妹,杨老夫人,我想与小莲姐妹相称。”采莲和巢谷都说好。杨伍氏也喜道:“这可抬举莲儿了。莲儿,还不快认!”杨小莲忙站起施礼道:“姐姐,妹妹这厢有礼了。”王弗扶小莲坐下:“妹妹不必客气。”众人开心地笑道:“好,我们干一杯!”
苏轼还在陈希亮家喝酒,两人皆有醉意,苏轼更是几近醉倒,但他还是强打精神。此时,陈希亮又要苏轼和他掰手腕,想继续杀杀苏轼的锐气。苏轼不顾陈慥的劝告,爽快地答应了。苏轼这边用尽全身气力,青筋直暴,而陈希亮则游刃有余。
杜氏在一旁拍手笑道:“好,好,老爷再加把劲,老爷就要胜了!”陈慥上前向陈希亮说:“父亲,苏签判是一文弱书生,你这样胜之不武。”杜氏乜斜了一眼陈慥,哼道:“哟,打虎亲兄弟,上阵父子兵,你怎么胳膊肘往外拐呢?”陈慥忍无可忍,叫道:“我们父子说话,你不要管!”杜氏委屈地拉着陈希亮的衣襟,娇嗔道:“老爷,你听听!”陈慥瞪一眼杜氏,拂袖而去。
陈希亮完全不管这些,一心要赢苏轼。虽然年纪大了,但奈何苏轼一介书生,气力毕竟比不过军人出身的陈希亮。不一会儿,陈希亮终于扳倒了苏轼的手腕,哈哈大笑道:“苏签判,本府胜了!”苏轼一脸不服,却又无可奈何,站起身,摇摇晃晃地要走。
陈希亮摆摆手,高兴地说:“苏签判回家的时候,顺便替本府通告一声,叫众官于初六到我知府大堂议事,本府有话要说!”苏轼草草回礼,转身踉踉跄跄地走出去。
走出陈府,已是深夜,天寒地冻,街道上还弥漫着一片清冷的爆竹烟火气。苏轼在仆从的陪伴下回到家中,正见巢谷在月下舞剑,他闪转腾挪,剑影纷飞,动作十分潇洒。苏轼拍着手,醉意十足地说:“来……来如雷霆收震怒,罢如江海凝紫光,好……好剑法!巢谷兄!”
巢谷回头,看到苏轼摇摇摆摆地从门口走来,帽子歪斜,衣衫不整,醉态可掬,赶快上去扶住,笑道:“总算等到你回来了,夫人都急死了!”
正说着,王弗也挺着大肚子走了出来,看见苏轼醉意酩酊的样子,不禁忧道:“夫君,你是在太守家喝的酒吧?你酒量甚浅,怎能和太守相比呢。”苏轼斜着眼,摆手笑道:“夫人,我正拆解巢谷兄的剑法呢,我现在已看会了!夫人,来,待我舞给你看!”说着就摇晃着上前要舞剑。
巢谷忙把剑收了,怕他醉酒着凉,和王弗一起扶他回房,苏轼却不动,还叫道:“我不回去,我要舞剑。”王弗笑着劝道:“夫君怎么像个孩子一般,快回房吧。”苏轼指着巢谷道:“回房可以,巢谷,你须答应我一件事。教我掰手腕子。”巢谷一愣,一时摸不着头脑,只得边答应着边扶苏轼回房。
杨氏母女也还没睡,听到苏轼等人的喧嚷声,忙向窗外探望。杨伍氏停下手里的针线活,抬头问道:“是大苏先生回来了吧?好像是醉得不轻呀!”小莲点点头,转身走到床前,忧道:“一定是为安置难民之事不安。”杨伍氏叹道:“唉,也难为了他。刚踏上仕途,就碰到这么棘手的事。莲儿,你要多为大苏先生出出主意。”小莲假装没听到,说:“娘,睡吧。”
正月初六,苏轼派人把太守要议事的命令传给各官员。很快,苏轼、张璪、王彭等二十几名官员来到凤翔知府大堂,分坐左右。可是堂上空空如也,众人等了很久,也未见陈希亮露面。众官议论纷纷,皆看着苏轼。王彭问道:“苏签判,这陈太守让我等来议事,却为何迟迟不来?”苏轼看着王彭不答,似有所悟。
这时,一衙役忽然疾跑入内,向众官施礼道:“众位大人,太守让小的来通报,他正在城外候着众位大人,叫众位大人现在就去。”众官皆惊起,摇摇头,议论纷纷地向门口走去。
众人在衙役的带领下来到凤翔城外的原野,原野一片空旷,寒风阵阵。众人远远望见陈希亮身着戎装铠甲,手执长刀,雄赳赳地骑在高头大马上,威严地喊着号令,正指挥着一队军士操练武艺。
苏轼、张璪、王彭等众官骑马赶到。寒风让一些文官瑟瑟发抖,叫苦不迭。张璪一脸纳闷,苏轼则神色严峻。众官纷纷议论道:“这大年初六的,不在知府大堂议事,跑到这里来干吗?外面这么冷,这陈太守实在让人蹊跷不懂!”“你不知道吗,陈太守是武人出身,最喜欢舞枪弄棒,带兵杀敌。唉,不在知府大堂议事,却让我等来这荒郊野地吹冷风,我等以后可有苦头吃了!”
陈希亮见众官已到面前,威严地将令旗一挥,众军士停止了操练。陈希亮骑着马趾高气扬地走到众官面前,众官自然而然也排成一队,像是接受检阅一般。苏轼站在前排,背着手,一脸正气。陈希亮得意地瞟了苏轼一眼,苏轼并不理会。
陈希亮翻身下马,向众官员扫视一遍,声音洪亮地说:“诸位,本府上任以来,这是首次召集大家议事。大家也看见了,老夫是个武人,如今武人是不吃香了。老夫若生在汉唐,至少嘛,也可以做个李广。当今皇上不爱我等武人,对那嘴上无毛的酸腐书生却是视为至宝。唉,老夫是生不逢时呀--”苏轼欲说话反驳,被张璪暗中拉住衣襟制止。
陈希亮继续讲道:“本府不说闲话了。本府既是武人,办事就喜欢心直口快,不像你们书生这般喜欢拐来拐去。本府治下,诸位须要各司其职,但不可目无规矩。只有号令统一,军令如山,才能把凤翔的事情办好。本府的话讲完了,诸位有什么话要讲吗?”
张璪第一个出列,曲身恭维道:“凤翔乃西北要冲,自古以来乃兵家必争之地。陈公在他州任守,政绩卓著,朝廷命陈公来知凤翔,实在大有深意,我等一定恪尽职守,不负太守之望。”陈希亮得意地笑道:“好,好。”
另一官员也恭维道:“素闻太守是干练有为之人,我等有缘在太守麾下听令,实在是三生有幸,本人定唯太守马首是瞻!”薛州官也上前抱拳道:“太守放心,你让俺上东,俺不上西,你让俺打狗,俺决不撵鸡。”众人立即轰然大笑。
陈希亮笑了一会儿,正色道:“有什么好笑的,话虽糙,讲的却是至理。”说着,高傲地问苏轼:“苏签判,你有何高见哪?”苏轼冷冷地回道:“酸腐书生能有何高见?太守的用意再明白不过。这也好办,适才薛大人说,你要上东他不上西,你要打狗他决不撵鸡。苏某再补上两句:你要上天,我来竖梯;你要当霸王,我不学虞姬。”许多官员忍不住笑出声来。
苏轼虽语带讥讽,但陈希亮还是哈哈一笑,转即正色,缓缓说道:“苏签判,本府听说你在凤翔私开官仓,私建村落,还将土地租给难民耕种?可有此事?”苏轼理直气壮地说:“确有此事,下官正要向太守禀报!如今难民粮食又将告尽,还望太守开仓放粮。”陈希亮怒道:“大胆苏轼!你还敢要本府替你私开官仓,你可知道,上述三件事,皆乃罢官杀头之罪,你不要脑袋了吧!”苏轼不卑不亢,说:“太守,且听苏某如实禀报……”陈希亮扬手止住苏轼,傲慢地说:“够了。本府方才讲过,要号令统一,不可目无规矩。你违犯律例,还拉着本府与你同流合污,你想连累本府不成?苏轼,我告诉你,自此刻起,你在凤翔颁布的所有政令当即废止,本府早已派人将那难民村封了,现在怕是已经拆上了!”
苏轼大惊失色道:“你说什么?陈太守,你若拆除难民村,拒不放粮,则凤翔不日将是饿殍满地,到时候大人你也是杀头之罪!”陈希亮气得暴跳如雷,按剑道:“大胆!老夫遵从朝廷律令,何罪之有!你再以下犯上,言语不敬,老夫就把你绑了!”众官哗然,张璪拉拉苏轼的衣襟,假装好意地说:“苏签判,你就别说了。”
苏轼挥开张璪,上前道:“大人,苏轼并没说错。如今你是太守,若难民成千上万在凤翔境内冻饿致死,当今圣上又是仁厚爱民之君,怎能不治罪于你!”陈希亮大怒,嚷道:“好啊,你敢这么同我说话,原来就是仗着圣上在后面为你撑腰!你们这些文人,就会迷惑圣上,老夫却不吃你这一套!”
苏轼冷笑道:“陈大人,你实在小看了苏轼。苏轼虽是一介书生,太守肉身比我有力,骨头却不一定硬得过我!苏轼为保凤翔难民平安,不得不开仓放粮,建设村落,租种田地,凤翔因此平安,农民与难民各得其所,而官府也有收益。何乐而不为?难道为了遵守一个无形戒律,就可让难民无以为生,百姓饿死,大人就能无罪,就真对得起圣上吗?”陈希亮面色铁青,大叫道:“你!你!来人呀,把苏轼给我绑了!”几个军士欲上前绑苏轼,苏轼突然大喝一声:“谁敢!陈太守,你敢和我去面君吗?”众军士被苏轼的气势镇住,犹豫着不知该不该动手。
众官皆上前劝道:“太守息怒,苏签判所言,还请太守三思。”张璪不言,冷冷地看着这一切。
陈希亮怒气未消,遂向众官责道:“你们!这就是你们的统一号令吗?苏轼要本府私租土地,此乃罢官杀头之罪!你们不知道吗?”众官低头不语。
苏轼缓和了一下语气,从容说道:“大人!眼前私租土地是罪,百姓饿死更是大罪。为何不在这凤翔先行试验,渡过危局,而后再上报朝廷,这等两全其美之事朝廷一定会同意。到那时,朝廷考虑到大人租地也是无奈之举,用心仁厚,则大人不但无过,只怕还有功呢!解决了生存大事,难民将视大人为再生父母,也是大人在凤翔的一大政绩。”陈希亮听此,心中虽有所动摇,但面子上下不来台,坚持说:“你说得好听,到时候圣上只会治老夫的罪,与你何干?不行,不行!”
苏轼又提高声调说道:“大人,苏轼愿以命担保,此事成则大人之功,罪则苏某一人承担!”众官本都在窃窃私语,听见苏轼的话皆感震惊,呆呆看着苏轼,沉默不言。
陈希亮也为这话所惊,走上前来瞪着苏轼,问道:“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苏轼毫不犹豫地说:“苏轼以命担保,此事成则大人之功,罪则苏某一人承担!”陈希亮终于缓下语气,冷笑道:“苏轼,都说你是圣上器重的才子,你也不用张狂如此。难道你就不怕圣上?圣上当真就会放过你?老夫不信,但老夫倒真想试试看。苏轼,你可敢与老夫立下军令状?”苏轼坚定地说:“只要大人同意,苏某立即与大人立军令状。”陈希亮一按剑,响亮地说道:“好,那我们就以文书为证。走,去府衙!”
众人骑马至凤翔府衙。苏轼快速写成文书,交给陈希亮。陈希亮看罢,收起军令状,笑道:“苏签判,你做此事可与老夫无关,有军令状为证!这军令状关乎生死,你好自为之!”说完,转身拂袖离去。众官紧随陈希亮出门。王彭担忧地望着苏轼,想说什么,又不知如何开口。突然,王彭想到另外一件事,上前向苏轼说道:“大人,恐怕太守的命令一下,军士们已到难民村拆房子了。”苏轼一拍脑袋,说:“对啊,咱们得赶快去阻止拆房!”王彭点头,和苏轼匆忙地骑马赶往城郊。
凤翔城西的难民村中,众军士拿着明晃晃的刀枪,正强行往外驱赶难民,一时间哭声大作,人群大乱。曹勇、王老汉、王二等人率众难民欲冲破军士的阻挡,却无济于事。曹勇上前质问道:“为何要赶我们出去?是何人的命令?”军士推开曹勇,冷冷地说:“太守之命。”众难民皆上前哀求:“为何驱赶我们?这儿是我们的家!我们不走!”众军士毫不理睬,仍强行驱赶,曹勇等也无可奈何。不一会儿,难民们已被众军士驱赶到了村外。
这时,苏轼和王彭驾马而来,后面跟着一队军士。苏轼与王彭翻身下马,对众军士亮出手谕:“陈太守有命,暂不拆除难民村,从长计议!你等领命回去吧。”众军士领命撤走,曹勇等人围拢到苏轼身边,忙问为何要拆村子。
苏轼对曹勇说道:“你只须好好带领众百姓修补村落,余事由我来办。”曹勇点头。众难民皆跪下,向苏轼表示感谢。苏轼忙上前扶起几位老人,安慰了一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