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求生存到求发展,再到占领地盘、收取民心,李自成的目标日益明确,那就是称王称霸。崇祯十六年(1643年)二月,李自成改襄阳(今湖北襄樊)为襄京,建立新顺政权,自号奉天倡义文武大元帅。李自成的用心十分明显,即以荆襄为本,意欲图谋京师。这时,谋士顾君恩建议他先取陕西,以家乡为根据地与大本营。李自成深以为然,分兵两路进攻陕西,攻克西安后,改西安为长安,称西京,又一鼓作气地占领了兰州、西宁等地。崇祯十七年(1644年)正月,李自成在西安正式称王,定国号大顺,由大元帅改为大顺王,建元永昌,大封功臣,订立军制,建置官吏,开科取士……闯王依照历朝历代特别是明朝王权模式,照葫芦画瓢般地设立大顺政府机构及职掌范围,所互异者,唯个别名称不同而已。
而此时,明军势力日衰,洪承畴已于两年前(崇祯十五年二月)投降满清,另一劲敌孙传庭在李自成进军陕西攻陷潼关时战死。明廷已无匹敌的强劲对手,李自成不由得踌躇满志,崇祯十七年正月称王,二月便亲率大军强渡黄河挺进山西,旋即兵分两路,挥师北京。兵锋所指,真个势如破竹,所向披靡,除打了几场少有的硬仗外,各地府县、官兵可谓望风送款、闻风归降。其时,明军主力或调往关外对付满清,或驻防各地,京城一片空虚。李自成命偏师任珍、刘芳亮围困保定,既可牵制各地勤王之师,又可截断崇祯皇帝南逃之路。崇祯十七年(1644年)三月十七日,李自成率主力围困京城,几乎连一场像模像样的硬仗都不曾发生,两天后便兵不血刃地拿下皇城,占领北京。
李自成于崇祯十七年二月率军出征,不到两个月时间,便攻下北京,推翻明朝。三月十九日,李自成在武士的护卫、文臣的陪同、旌旗的前导、鼓乐的喧阗中精神抖擞地进入京城。仅仅四十一天后,也即四月三十日,李自成却不得不率众仓皇败退,逃离北京。一切的一切,来去如风,如同梦中一般,真可谓“其兴也勃,其亡也速”。
其实,就本质而言,李自成只是英雄,一个乱世中脱颖而出的英雄,连枭雄也算不上,更遑论帝王了。另一农民起义领袖张献忠则心地歹毒,强横野蛮,不择手段,是一个不折不扣的枭雄。英雄具备普通人的特征,也有犯错误做坏事的时候,但其人性化的秉性为他守住了道德的底线。据《明史》记载:“自成不好酒色,脱粟粗粝,与其下共甘苦。”哪怕进入京城后,部下腐化堕落,他依旧保持着过去艰苦朴素的生活作风,宫中华丽器物一概不用,每天早起后吃点米粥,喝点小酒,便忙于各种如棼丝般的事务之中。
也许,是李自成的党项族血统决定了他只想做割据一方的诸侯,就像祖先建立的西夏国那样,并无一统天下之雄心。
进攻北京前,他希望得到崇祯的招安,“内遏群寇,尤能以劲兵助剿辽藩”。李自成主动投诚充当明廷的急先锋,内忧外患都可解除,这样的好事,崇祯何乐而不为之?当然不会是无条件的,此时的李自成握有“步兵四十万,马兵六十万”的筹码,完全有资格“讨价还价”。他要求崇祯犒赏起义军银两百万,分封西北一带为王,既不奉诏也不朝觐。这样的条件,崇祯皇帝未加半点考虑,便予以拒绝。进入皇城之时,李自成骑马行至紫禁城第一重门承天门(今天安门)时,望着写有“承天之门”四个大字的匾额,对丞相牛金星、军师宋献策等部下道:“我若射中‘天’字,当一统天下。”话毕盘马弯弓,一箭飞出,未能正中,射在天“字”之下。牛金星忙打圆场说:“中其下,当中分天下。”中分天下,当然也不错的,因此,李自成不仅没有半点失落,反而发出一阵爽朗的哈哈大笑。当他得知崇祯在煤山上吊自杀后,内心涌出的竟是遗憾,不禁喟叹道:“我来与你共享江山,你却为何寻此短见?”也许,李自成害怕担当亡君逆贼的骂名?可他心里应该十分清楚,成者王侯败者寇,明失其鹿,天下逐之。这样浅显的传统国粹,李自成不可能不懂,即使他真的不懂,手下谋臣李岩、宋献策等人也不是吃干饭的。
应该说,是李自成的器量、胸怀、视野决定了他的言行、结局与归宿。他的潜意识深处,对自己一统山河的天子之命有着难以克服的疑虑,做皇帝的决心一直处于摇摆不定的两可状态。进入北京后,李自成似乎并不打算在此称帝,却对西安情有独钟:“陕,吾之故乡也。富贵必归故乡,即十燕京未足易一西安。”十座北京城也赶不上一个西安,可见故乡在李自成心中,占据多么重要的地位。在牛金星等人的三表劝进下,李自成才不得不答应即位,将登极大典定于四月十七日。
没有等到这一天,吴三桂复反的警报惊醒了大顺文武百官开国功臣的美梦,山海关告急的狼烟搅乱了他们顺理成章的计划与部署,李自成赶紧召集部下商议出兵征讨事宜。没有想到的是,在京城呆了仅仅二十多天,刘宗敏等昔日骁勇善战的将领就被帝王将相的荣华富贵掏空了斗志,一个个纸醉金迷面有难色不愿出京。也许是气恼,也许是激将,也许是无奈,总之是,四月十三日,李自成头戴毡帽,着淡青服装,又跨上那匹乌驳马,踏上了挥军平定山海关的征程。
作为一个普通组织者,事必躬亲,与下属同甘共苦,自可树立“亲民”形象,增强队伍的凝聚力,而作为一位即将登上九五至尊宝座的帝王,李自成此次亲征,哪怕事出无奈,其实大可不必。他应该留守京城,做一位新皇应该做的事情。
李自成留下近万名老弱衰兵驻守京城,率十万马步兵卒倾巢出动。不知是对北方气候的不适,还是部下进京后的胡作非为影响了他的情绪,抑或其他因素,此时的他,那敏锐的直觉,对局势的把握,包括指挥若定、成竹在胸的风采,几乎消失殆尽。从京师至山海关约七百里的路程,李自成率着转战南北的精锐之兵,竟走了八天之久,直到二十一日才抵达山海关。此时,重新抢夺山海关的吴三桂早已作好战斗准备,多尔衮率领的满清辫子兵也已抵达山海关,如黄雀般密切注视着捕蝉的螳螂,伺机以待。
李自成的大顺军与吴三桂的六万关宁军战斗正酣之际,装束怪异的辫子兵突然投入战场,两股力量合流计十三万精锐,对付仓促奔袭、未加休整的十万农民军。李自成猝不及防,大为惊骇,败局无可挽回。
以山海关之战为转折与起点,李自成及其大顺军,便与失利、悲观、败退结下不解之缘,昔日曾经有过的机遇、幸运、胜利等似乎全部倏尔远逝。
所谓一战定乾坤,对山海关垂涎欲滴而一直未能得手的满清铁骑就此叩关而入,中华民族的历史航道,在回漩的急流冲刷下,拐了一个大弯,由满清控制主宰。
崇祯十七年(1644年)四月二十七日,李自成率惨败疲惫之师回到京城。对北京本来就不怎么重视的他连防守的念头都不曾有过,更不用说组织、部署相应的军事行动了。原气大伤的他决意放弃京城,以实现那念念不忘、中分天下的理想,撤回西安为王。令人不解的是,称帝意志不怎么坚决的他,明知幸运之神、帝王之命已离他远去,却在失败悲观的情绪笼罩下,离京之前突然玩起了一出登极把戏。李自成并不热衷于当皇称帝,因此谈不上圆梦;他“追尊七代皆为帝王”,是否出于对先祖列宗辉煌历史的追怀与虚荣?或许出自一种类似顽童般的游戏心理,自我娱乐一番,以一时的陶醉与梦幻掩饰深深的失落惆怅与失败命运?
四月二十九日,李自成在武英殿匆匆登基。当夜二更命人四处纵火,仅留大明门、正阳门、东西江米巷等处未烧。第二天拂晓,大顺军便以这一带作为出城之路,经丰台、保定、定州入山西,向关中退却。
多尔衮裹挟着吴三桂,将溃退的大顺军视为猎物,开始了如恶狼、鹰犬般无休止的纠缠与追杀。而那些投降大顺的明军及州县乘机而起,杀掉大顺官兵,投向满清怀抱。
败退途中的李自成,自然想到了“十八子,主神器”的谶语。他从未怀疑谶语的真实性,只怀疑这“十八子”另有所指,于是,在一种“我得不到别人也休想得到”的变态心理支配下,牛金星稍加挑拨,便以设宴为名,暗中埋伏杀手,不加青红皂白地将智囊李岩及其弟杀死在席间。李自成自折羽翼的同时,导致部将猜忌,内部不和,离心离德,加速了大顺政权分崩离析的进程。
清顺治二年(1645年)一月十三日,潼关失守,西安告急。李自成中分天下的美梦破灭,不得不放弃视为根本的关中地区,派兵洗劫西安,焚烧昔日宫殿,命李过、高一功阻击清军,亲率余部约十三万于二月中旬进入荆、襄地区。满清靖远大将军、和硕英亲王阿济格紧追不舍。此时,拥兵武昌的南明总兵左良玉以“清君侧”为名东下征讨马士英,李自成乘机进占武昌。
清军不让李自成有半点舒缓、喘息的机会,立时水陆俱进,乘胜追击。所谓兵败如山倒,大顺军严明的军纪及坚强的斗志早已消失殆尽,面对清军强悍的骑兵及威猛的火器,畏敌心重,稍一接敌,不是主动投降,就是临阵退却,溃散逃亡。
武昌危在旦夕,李自成除了仓皇逃跑,已别无他路可走。当他率领残兵及其家属顺流东下宿营富池口时,终被清军追及。大顺将士从睡梦中惊醒,仓促应战。一番殊死抵抗,李自成好不容易积蓄的资本差不多全部拼光——金银珠宝被抢夺,将士非死即伤,非散即俘。当他被追赶着如惊弓之鸟般进入江西瑞昌县境时,突围而出跟随着的“保驾”将士,所剩不到六百。
败退途中的李自成,一方面避敌锋芒寻求新的出路与对策,一方面肯定会陷入往昔的回忆与失败的反省之中。
就个人素质及前期表现而言,李自成堪称优秀而清醒。
他衣着俭朴,不好酒色,不贪财利,不事铺张,事必躬亲,“与其下共甘苦”,始终保持着农民的朴素本色。军事组织能力相当出众,特别是具体战役的指挥,既谋划严谨又随机应变。在个人胸怀方面,也是少有的宽宏大量,如进攻开封城时,被守城将领陈永福射中左眼(射箭之人另有陈永福之子或小卒谢三之说),弄得威风凛凛的他成了一位独眼闯王,心中的痛恨与痛苦可想而知。可他后来招降陈永福时,却能抛弃前嫌,撇开恩怨,折箭为誓,既往不咎。对由一群散沙般组合在一起的农民军,他知道只要稍稍放纵,就会一发而不可收,因此管束极严。比如进入北京前,他曾三令五申,严肃军纪:“敢有伤人及掠人财物、妇女者,杀无赦!”并四处张贴安民榜:“大帅临城,秋毫无犯,敢有擅掠民财者,凌迟处死。”
可以说,作为一位农民起义领袖,在可能的范围与空间,李自成尽了自己的努力。然而,其结果却并不尽如人意,某些方面甚至事与愿违。这既有他个人的原因,更与部众的所作所为密不可分,还受制于千百年来或隐或显的规则制度及无可更移的惯性轨道。
无论内在还是外在,不论主观还是客观,李自成最大的失误与败笔,在于转轨不成功。这种不成功,既包括在某些方面根本就没有意识到需要转轨,也因其时间短促而来不及转轨。
胜利来得太快,与猝不及防的失败在实质上并无不同。大顺军攻占北京后,李自成大喜过望之际,一直想着中分天下的他,对突如其来的天子宝座,内心深处有着一种无法克服的疑惧与惶惑。由割据一方的王侯而君临天下的皇帝,不仅是地盘的扩大,更有着本质上的差别。
过去每攻一城,都要洗掠一番。如果是一支整体流动作战的部队,充实供给增加补养,犒赏士兵提高士气,在某种意义上实属必要,而攻下京城之后,李自成仍命十万大军入城,以至大顺军将许多街道、胡同、民舍全部住满。军队不去守城,却与百姓混居,肯定难以管理,时间一长,扰民害民不说,战斗力必然下降。这对军队、百姓来说,都是一种伤害。李自成在占居京城的二十多天时间里,从未考虑到十万大军的妥善安置,直到山海关告急率军出征。
“杀牛羊,备酒浆。开了大门迎闯王,闯王来了不纳粮。”各地贫民百姓唱着这样的歌谣,欢呼着夹道迎接闯王。可是,“不纳粮”是一把双刃剑,长期免除百姓赋税,军队、政府的财政收入从何而来?“不纳粮”只能作为权宜之计,一种夺取江山时收买民心的方式。一旦政权建立、巩固,就不可能像过去攻城掠地那样去抢去夺了,赋税得纳入治理国家的统一渠道之中。进占北京后,李自成根本就没有想到这一点,仍采取过去的模式,以抢夺的方式获取严重不足的军饷。只是这种抢夺变换了一种形式,籍没富室财物,以军管制的强迫手段“追脏助饷”。李自成亲自下令:“有罪者杀,贪鄙多脏者刑。”因实行“货币白银化”政策,追脏标准按明廷官职大小,以定量的白银计算,普通职员上千,科道、吏部、兵部三至五万,翰林一至三万,部院、京堂、锦衣三至七万,内阁十万,勋戚无定数。大顺军四处抄家,拷打前朝官吏,刘宗敏制作了五千具夹棍专门用于刑罚,拶夹降官,逼交家中所有银两资财。一时间,京城笼罩在一派肃杀恐怖的凝重氛围之中,“杀人无虚日,大抵兵丁掠抢民财者也。”追脏范围不断扩大,连那些已经归顺的明朝百官也不放过,且殃及无辜平民,直接导致吴三桂复叛降清:刘宗敏霸占已经投诚的吴三桂爱妾陈圆圆,严刑拷打其父吴襄,追脏二十万。吴三桂“冲冠一怒”,既“为红颜”,也为查抄、洗掠的满门家产。后世文人在描写大顺与满清这一关键时刻的生死较量时,往往忽略了不得民心的“追脏助饷”之策,将笔墨着意于可以“生花”的男女浪漫爱情。
据《枣林杂俎》统计,死于“追脏助饷”的明朝官员及京城百姓多达一千六百余人。一个新生的政权如此作为,其合理性受到严重质疑,民心丧失,以致吴三桂及清军进京时受到百姓的热烈欢迎。
李自成靠武将夺取地盘,因此,他一向重武轻文。大顺政权成立后,他一反历代常规,规定文官地位低于武官,受武官节制。其结果便是节制文武百官的刘宗敏骄奢淫逸,不仅不将李岩等文官放在眼里,即使李自成,也得让着他几分。
崇祯十七年(1644年)四月九日,也即李自成进京第二十天,制将军李岩向李自成上疏,提出四件要紧大事:建议做好登基大典的礼仪准备,“国不可一日无君”,应早日登基;迫脏追饷应分别对待,死难、归降者除外,清廉者免刑;各营人马不宜借住民房,应退出城外;吴三桂兴兵复仇,边报甚急,不宜武力解决,应行招抚之策,“许以父子封侯”。李岩最后强调,如按计行事,“则一统之基可成,干戈之乱可息矣。”然而,一向虚心纳谏、重视李岩的他十分不快,在疏后批上“知道了”三字,婉转地加以拒绝,一项也没有采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