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亦与青兮携手上了茶园来,经历一冬的严寒,茶花仍旧孤傲绽放,这让青兮惊喜不已。于是,她索性在泥土上坐了下来,隐在花丛里,抬眼看着这些迎接春天的花儿出神。茶花的姿态她是熟悉的,每一年的花开花落,她似乎都参与其中,因为师兄喜欢,她便也爱上了这淡洁的花。一晃眼,真的好多年了!
难得见她的安静。云亦看她一眼,也跟着席地而坐。
青兮有一丝惊讶,师兄素来喜净,不由出声:“师兄,你的白衣……”
“无碍。”
两人便对视而笑了。
青兮不再看花,歪头看向云亦。不知怎的,突然就想起了那个遥远的承诺,开口问道:“师兄,可以了吗?”
“嗯?”
“就是那时的话啊,四年了,现在可以说了吗?”她瞥了云亦一眼,见他还在认着地等着下文,遂接着道:“我……我还是愿意和师兄亲亲,生小娃娃的。”说到此,不觉脸上一红,低着眼怯怯地看他,女儿家的娇羞一览无余。
“我说过的,青青自己认为可以,那便是可以。”云亦心下喜悦,面上却无波,回了这一句。
“我……我觉着,似乎是可以的。”青兮努了努嘴,缓缓说道,这下脸红更甚了,却仍旧大着胆子看向云亦,补了一句:“你说呢?”
云亦并没有回答她的问题,但温柔的笑意已然盛开,有清风缓缓自来。
许久,青兮手托着腮望着云亦发呆。她心里确信,可又有那么一丝不安定。她的师兄生得那样好看!想到那日遇到的林烟,她也是极美的女子,她在山下看到过许多美丽的女子,诚然,自己是不如她们的。四年过去了,她已不再是毫无长进的莽撞丫头,有些话她会记在心上的。她知道,在师兄面前,她不需要有丝毫的隐瞒,所以她恹恹地说道:“他们都说‘君子如玉,女子如水’,芝兰玉树的男子是要配温婉淑媛的。”
听她一言,云亦心上暖意融融,他的青青真的长大了!像他一样,她也需要十分的确信,少半分都会感觉惶恐。他坚定地回道:“青青,这世上许多人爱雍容华贵的牡丹,也有许多人爱冰清玉洁的幽兰,可我却独爱这长在山野的白茶——自然、真性情!你可懂了?”
青兮眼神幽幽地看着他:“我是……长在山野的白茶吗?”
“傻瓜……”
眠禽宿鸟,阒然无声。花阴下,他微凉的唇便缓缓落在了她的唇上,深深辗转。气息紊乱时,心动怦然!他们额头相抵,清风里,他见她的笑,淡淡的一朵,纯美胜过她头顶孤傲的花朵。而她只觉眼中的他,无论哪一刻都让人着迷,那般:心似琉璃,透明无碍;身如白茶,恬淡优雅……
院中的石桌旁,青兮还在偷偷回味着那个吻,忽然间,她抬起头来,定定看着旁边的云亦,问道:“你确定你眼前看到的是一朵白茶吗,兴许只是一株车前草呢?”天沐山中随处可见的就是车前草了。
云亦无奈地摇了摇头,伸出食指贴在她的额头上:“青青这是,在怀疑师兄的眼力?”
青兮嘟着嘴,回道:“人家想要问清楚嘛!”其实她是知道答案的,这两日,从师兄的脸上,她看得出。她只觉得她的心里现在被快乐装得满满的,让她有些恍似在梦中,她要找些话说,以印证这一刻她活在现实里。师傅已经在取笑她了,说她这两日跟傻了似的,没事就偷笑,笑就笑吧,管它呢!
云亦想了想,却说道:“车前草又如何?只要采它的人喜欢就好了。”说到此,他举起手中的茶盏,轻轻晃了晃,接着道:“就好像我手中的这一杯,茶,足已叫我沉醉,又何须换它葡萄美酒?”
青兮笑着上前,靠在云亦身上,揽住他的脖子道:“那好,师兄爱花,青青就是花;师兄爱茶,青青就是茶。总之,师兄喜欢什么,青青就变成什么好了!”
云亦伸手搂住她的肩,笑而不语。
“青青,等到茶花最后一次盛开的时候,我们就成亲吧!”云亦对上她的眼。
青兮靠在他的肩上,咬着下嘴唇,无声地笑起,眼中闪耀着甜蜜的光彩,猛点了几个头。
云亦笑笑,抬眼望天,不再看她。青兮却不想让此刻归于安静,摇了摇她的手,问道:“为什么要等到茶花最后一次盛开啊?”
云亦扬起一边嘴角,回头道:“青青等不及了?”
“哪有?”青兮蓦然脸红,睬他一眼,他那表情分明是取笑,差点又忘了,师兄可不是什么十足的好人。遂撇过头去,不看他。
云亦两手落在她的肩上,转回她的身体,脸上已换上认真的神色,说道:“青青,师兄要出一趟远门,大抵一个月的时间,回来时我们便成亲,那时茶花该是最后一个盛放季了。”
青兮忽而握紧他的手,一阵紧张:“师兄下山做什么,还要出远门,你不是极少下山吗?”
“云澈来信,希望我能去一次幽然谷。”
“不是一直都是云澈哥哥来天沐山吗?”青兮疑惑不解。
云亦道:“是安世伯,一直病者,近来身体愈发不好了,他是想最后为我诊治一次。”顿了顿,又补充道:“响晴还不知道,也是安世伯的意思,她若来寻你,你也别多言。”
青兮点了点头,突然就觉得万分伤感,为响晴。“安伯伯不是我们尚国最好的神医吗,怎么治不好自己呢?”
云亦若有似无地发出一声轻叹,只道:“或许是觉得响晴大了,他可以安心去了。”察觉到她的心忧,他伸手摸了摸她的头,接着道:“青青,每个人都有注定的命运和选择的权利,我们不能改变,便要学会尊重和接受,知道吗?”
青兮点头,脸上仍是郁郁的神色。
云亦微蹙着眉看他,终是不忍,弯下身子,笑对上她的眼,说道:“方才还有一个原因没有说。茶花盛开的时候……”
青兮抬眼看他,不思不想,静听他的后话。
云亦浅笑,淡淡一吻落在了她的鼻翼,他说:“茶花盛开的时候,想在花丛里吻我的新娘,像那日一样。她,一定比花更美!”
笑靥如花。一瞬间,她只觉他的气息混着千朵万朵茶花的香味,氤氲在她心的世界,温暖如春。
两日后,云亦准备动身前往幽然谷,青兮虽然心有不舍,但想到云亦归来,他们便可成亲,心内又催促着他快些走,也好快些回来。
人刚出院门,恰逢杜若上山来。杜家姑娘已于年前嫁给了山下青梅竹马的陈二哥,新婚少妇脸上怎么看着怎么觉得红光焕发,与嫁人之前相比,就是多出了一种幸福的味道。青兮看着羡慕不已,早已将从前的糗事忘得干干净净,笑着上前挽起她的手,向屋里迎。
“做了些点心,送给白师傅的,可别嫌弃!”杜若说道,又看向身旁的青兮,拍了拍手中的竹篮,道:“给你带了一坛高粱酒。我自己酿的,味道自比上沂州城里的。”
“谁说的,我最爱姐姐酿的酒了!”说着,青兮径自掀起了遮布,抱出了酒坛。
师傅在一旁看着,冲她鄙夷地笑道:“自己也是快成亲的人了,还这样没规没矩的。看你还是个撒娇的小孩,按我说要做到你杜姐姐这般方才可以嫁人。”
云亦在一旁看着她不语,青兮不服气地翘起嘴巴,心下思量了一番,小声道:“做饭做点心我也会啊,洗碗洗衣也做得来啊,与杜若姐姐比,不过是少了可以叫爹叫娘的人,也没别的不同啊,如何不能嫁人了?”
云亦笑笑,心下却有一丝想法掠过。见她正望向自己,偏头问:“师兄如何说的?”
青兮眼前一亮,领会过来,可不可以该由自己说!一手举过头顶,像宣誓一般,欣喜道:“青青说可以!”
她一脸郑重,惹得旁人哈哈大笑。
一时,杜若便离去。师傅看着仍对视的两人,尴尬望天,干咳一声,道:“为师先下山看看车马可备好了,你们有话快些说吧!”没人回应他的话,他又咳了一声,仍无人理他。他看了一眼二人,鼻子一哼,转身出了门。
见师傅走远,两人对笑开来。
“如何不理他?”云亦问。
“他刚才取笑我!”理直气壮的回答。
云亦笑。想了想,问道:“青青是否也怀念爹娘?”
青兮下意识点了点头。怀念吗?她曾在大脑里深深地搜寻过他们,可真的连一个模糊的影迹都没留下,源自于血缘的呼唤似乎并没有那么强烈。这样想着,她又摇了摇头,说道:“好像也没有多怀念,本来就没什么印象。师兄不是说过吗?缘起而聚,缘尽而散。可见我与他们没什么缘,倒是与师兄和师傅缘分深呢!”
云亦点头轻笑,伸手触到她的脸,尽是心疼和怜惜。
“手给我!”半晌,云亦执起了她的左手,小心地将一物系在她的手上。
青兮抬起手细细凝望,这是一串编织的手链,用的是烘干的花草藤蔓,散发着幽幽怡人之香,中间穿缀着一颗光滑的紫色琉璃石,没有通体的光泽,没有摄人的高贵,质朴如月华一般,独自发着莹紫的光,别致非常。青兮喜欢得紧,仔细研究着琉璃石上细微的白色纹理,像极了天空中自由飘荡的云朵。她欢喜地叫起来:“师兄,你看,这里头有云耶!还不止一朵呢!”
云亦笑意不收,回道:“是啊!有你,有我!”
“有你,有我!……我们就是两朵云。”青兮眯着笑眼说道。
“师兄可还有话要对我说?”许久,青兮靠在他的肩上问。
“在山中最是清闲,师兄给你的那些书还是要看的。”云亦道。
“知道了,‘知礼明智离不开书’嘛!”青兮学着他的样子缓缓说道。
“实在无聊就去沂州城走走吧!但是要记住,等你秦大哥回来了才能去。”
“知道了!”还是这一句,青兮不作深思。
云亦微不可闻地一身叹息,道:“青青,这些年你在山下秦峥对你多方照顾,这便是‘恩情’,你须得记着这二字,可还记得《诗》里你最熟的那一首?”
青兮自然记得,那一年秦峥让她先睹为快的六瓣桃花就夹在《诗》里,而那一页的那首诗她见得最多,自然也背得最熟。
投我以木瓜,报之以琼琚,匪报也,永以为好也。投我以木桃,报之以琼瑶,匪报也,永以为好也。
投我以木李,报之以琼玖,匪报也,永以为好也。
青兮熟练地背出诗来,抿嘴笑了。每次背到第二句,脑中总会浮现一个场景:隐约中,她好像从谁手里得了一个大红桃,又赠给了谁。场景一闪而过,她便不再细想。想到秦峥,又对云亦说道:“可是秦大哥不让我跟他客气啊!”
“他不让,你却不可不做!秦峥对你好,你更不能当成理所应当。因为,只有约定了相携一生的人才可以彼此什么也不计较。”云亦认真道。
“我知道了!就是像我与师兄这样的对不对?”青兮靠在他的身上,突然顿悟道。
云亦深深地点了一下头,他很庆幸在离开的这一刻得到了想要的答案。他的眼神坚定且从容,心中默言道:
秦峥,希望你能明白,纵然你有千般万般好,你能待她千般万般好,可有些事,我觉得自己能做好,所以,我并不想把努力的机会让给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