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洁抒从杏子刚刚开始上市那会儿就开始害相思病,现在水蜜桃都下来了,她的相思病还是不见好。她那副可怜模样真的就是中国古典小说里写的那种害相思病的模样,肌革锐减,忽忽迷迷。我们俩一起出去吃饭,白白地为她这个半路出家的穆斯林要了全是非猪肉的菜,她刚吃两小口就说饱了,吃不下了,那怠慢的态度简直是对满桌美味佳肴的污辱,气得我只好一个人埋头猛吃,争取把她那一份也吃到我的肚子里去。她走路大睁着眼睛,可是什么都看不见,正前方地上有一洼水,她毫无躲闪的意思,义无返顾地就踩了进去。她还像从前一样爱说话,可是常常说着说着不知从哪个瞬间起就走了神,开始发楞,我跟她说话她也听不见了,我就用手推推她,让她醒醒,她这才一下子回到现实中来,不好意思地笑笑。她睡眠严重不足,吃美利宁吃脑白金吃安定,无论吃什么都睡不着,两个眼眶周围总是有两个黑圈圈,像涂了深色眼影。
李洁抒这段日子最讨厌人家说她有才华。因为她是这么认为的:一个女人如果漂亮,别人就会直接夸她漂亮;如果不漂亮,别人就会退而求其次地夸她气质好;如果气质也不好,别人还会夸她有个性;当然啦,要是连个性也没有,那就只好夸她温柔;要是没有温柔可夸,那就只好夸夸她善良了;最后要是连善良也没的夸了,那就只好夸她有才华。
她处在这样一个非常时期,只希望自己漂亮,哪怕除了漂亮,一无是处也行。
李洁抒和我商量,既然没人夸我漂亮,那叶如意就拜托你夸夸我吧。我说,也没人夸我漂亮,那咱们俩以后见了面就互相夸吧。
得了相思病的李洁抒几乎每天都写诗,这时候她也只有靠写诗才不致于让自己发疯。她专趁老古不在家或睡熟之际才写,有时老古下楼买馒头了,或者去洗刷间了,她也要掏出草稿来写上两三句,简直像地下党那样艰苦卓绝。据说这一阵子她一天最多写过六首诗。她的诗不像从前的诗那样写出来就拿出去发表,这些却坚决不拿给任何人看,连我也不让看,她甚至说她暂时也不想拿给某人看,要等到写的数量足以出版或装订成一本诗集的时候,无比郑重地送给他。她把让她害相思病的那个男人称为“某人”。她说这个人远在天边近在眼前,她永远不会说出他的名字,只有守住这个秘密才能够相处得长久,才能够不被外界伤害,她说她是天不怕地不怕的,但是她要为对方的利益着想,真爱一个人就要多为对方考虑--这也是由中国国情决定的。我表示理解。她把还在写着的尚未整理的诗歌草稿暂时放在她的小皮包里,那小皮包她走到哪儿就背到哪儿,连上楼来我这里借开水都是背着上来背着下去的。每首诗先从草稿整理出来然后再打印了最终就锁到一个带花纹的红漆剥落的木盒子里去,那盒子是她姥姥年轻时用来盛梳妆用品的,虽然那盒子的钥匙她时时刻刻带在身上,但还是神经质地担心老古会趁她不在家时把那盒子撬开来。她和我一起逛街买衣服,逛着逛着突然就心神不宁起来,非得马上回家不可,说她出来久了便担心那放诗的木盒子不够安全,我说,就算是老古看到了又能拿你怎么样,她说,他会拿刀劈了我,让我出征未捷身先死。后来她干脆把那盒子捧到我这里来保存着了事,于是以后每当新写出一首诗来就上楼来我这里存放--我说我说不定什么时候就要结婚了,这木盒子要是让我丈夫出于好奇撬开来把里面你写给别的男人的情诗偷看了,当成我写的,那我就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恐怕还没等到我解释清楚,菜刀就劈过来了,我就成了冤死鬼,到时候你可要替我平反昭雪并开个隆重的追悼会呵,还要追认我个荣誉称号。
我对老古哪天上班比对我自己哪天上课还清楚。只要老古一上班去了,我就想给李洁抒打电话,要么递交个倡议书鼓动她上来,要么打个报告申请我下去。我的电话打过去,李洁抒用一种跟往常很不一样的热切温柔的声音说“喂--”,那声音热切得像漫天大雪,温柔得如同河底蜿蜒飘摇着的水草,不像是从声带发出来的,却像是从灵魂山洞的最幽深处弥漫出来的了。我说,是我。一听出是我,那边就像是从梦中一下子醒过来一样,声音变得立刻僵硬了不少,她说,嗯,是你呀。我说,不是你等的电话,是不是很失望呀?她那边就一边笑一边故做正经地说,我不明白你的意思。后来我每次给她打电话,只要听到她在那边用热切温柔的声音来接,就总是要先表示一下歉意,我说,对不起,是我,很抱歉,是我,真不好意思,是我。
有一天李洁抒终于跑到我这里来又幸福又无助地嚎啕了一场。哭完了,她对我说,我想他。我说你想某人就对某人去说。她说,我已经说了。我问,某人也想你吗?她点点头。我说,那不就行了么,你们互相思念,一块害相思病,你还哭什么?她说,可我就是想他。我说,你是想见他却见不到他吧?她说,我如果想见他,那么差不多每个星期都能至少在公共场合见一次面,可是见到他我也想他,老想老想,想得都活不下去了,怎么办啊。我有些诡谲地对她笑着说,你是不是觉得光想还是不够的?她老老实实地点点头。我以一种勇往直前但异常低沉的口气说,那就去找他,去行动。她定定地望着我,我知道她还想听我继续说点儿什么--一个深深陷入爱情的人多么可怜哪,在汪洋之中天天等着一根稻草来搭救,情急之中把我这样一个二十八岁还结不了婚的人生破败的女光棍都当成了导师--我也同样定定地望着她认真地说,我不认为这样做有什么不对。坐了一会儿,她要下楼回自己家去了,于是跑到洗刷间用凉水把脸上的泪痕洗了,抹上点儿我的宫灯杏仁蜜,这样可以让老古看到她还是很正常的样子。我说,你可要注意,别在夜间睡觉时说梦话说出那个人的名字来,既然某人是我们身边的一个人,让老古知道就不好了。李洁抒说,我已经说梦话喊那个人的名字把老古吵醒过一次了,老古老问我喊的那三个字是什么。李洁抒说到这里忽然低下头去,停顿了一下,表情不太自然地解释说,那个人是两个字的名字,我喊的时候在后面加了个语气词“啊”。她接着说,打那以后我就借口失眠每天到门厅里睡沙发了。
我送她走到门口了,她又转过身来嘱咐我,我不告诉你某人是谁,但是如果有一天你知道了他是谁,或者你自己凭直觉猜出了他是谁,也许此刻你正在猜出他是谁,不管怎么样,你都别告诉我,别让我知道你已经知道了,你在我面前要装着仍然不知道永远不知道,行么?
我说,看来我认识某人了?
她没有说话,算是默认了。她接着说,就是有一天事情不幸泄露,别人在议论我和他如何如何,你也仍然要装出在这之前什么也没听说过的样子,而且还要为我们使劲辟谣,好吗?
我说,那当然,你即使不说我也会这么做的--我一定要替你辟谣,要是谣言惑众,实在辟不了,我火了,就会对大家这么说:你们冤枉李洁抒了,那件事其实是我叶如意干的。
说到这里我们俩全都笑起来,像狂风中的小树那样都弯下腰去了。可是李洁抒先收住了笑容,又严肃起来。
她又说,你答应我,我给你讲的一点一滴,你都不要说出去,好么?
我说,那还用说么。
她说,永远不说,行么?
我说,我保证什么时候也不说。
她继续说,到死也不说,好吗?
我说,到死也不说。
她接着又板上钉钉地说,就是死了以后也不能说。
我说,死了以后就是想说也没法说了。
她说,那我就放心了。
我说,你尽管放心好了,我死了以后,连我的骨灰也会守口如瓶。
最后她有些害羞地说,哪天我得罪了你,你我成了仇人,你也不会说,是么?
我点头。
就是哪天我和某人分了手,你和某人相好起来,你也不会说,是么?
我又点头。
还有,你不会这样吧:先忍不住对别人说了,然后再嘱咐人家,我只告诉你一个人了,你可千万别说出去呵,永远别说呵--你不会这样吧?
我一下子让李洁抒这一大通绕口令似的话给搅糊涂了,她这到底是说了些什么呀,累得我直想发火,我只是一个劲地点头又点头,最后晕晕乎乎地冲她嚷道,我说不说,就是不说,不说就是不说,有人给我十万块钱我也不会说的。
李洁抒马上像抓住什么漏洞一样,又说,给你十万块钱你不说,那要是有人给你十一万块钱你就会说了,是么?
我同情地望着她,不知说什么好了。
我说,我真的不会说出去的,你一亿个放心好了,如果我憋得难受,我就跑到操场上去挖个坑,对着那个坑说出来,然后用土埋上,上面再压块砖头。
可是紧接着李洁抒像给幼儿园小朋友讲故事一样讲了个故事给我听:从前有个国王,长了一只驴耳朵,一个理发师给他理发时发现了,国王告诉他不可外传,否则就杀死他,这个理发师自从知道了这个秘密,成天惶惶不可终日,害怕不小心说出去要招来杀身之祸,他有一天实在憋不住了,就跑到山上挖了个坑,对着那坑说出了这个秘密,然后用土埋得严严实实,可是来年春天,那里长出一棵树来,树上长着许多小铃铛,每个小铃铛都发出这样的声音:国王长着一只驴耳朵,国王长着一只驴耳朵……
我听李洁抒讲完这个我早就听过的故事,彻底绝望了,对她说,我看你还是现在就杀死我吧,立刻动手,这样你就放心了。
她不理会我,而是继续说下去,你对你屋里的沙发也不能说,对你书架上的那个地球仪也不准说,对你厨房里的抽油烟机也不准说。
我想我这个叫李洁抒的好朋友一定是疯了。
她还想继续嘱咐我,我用嚷叫忍无可忍地打断了她:你如果再这样往死里嘱咐我,把我嘱咐急了,我就要出去说了,非说出去不可!非说出去不可了!
她见我烦了,这才低下头去,不再说话了。
我很为她这种紧张精神状态所带来的神经质担忧,拍了拍她的肩,要她多多保重,赶紧回家吃上安定睡上一大觉。
这是多么劳累的爱情啊,这样的爱情能积劳成疾,能让人椎间盘突出。相比之下我的爱情就轻松多了,我的爱情全是规范的、不越轨的、被允许的、遵纪守法的爱情,所以我永远也成不了诗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