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如意
天气骤然变得阴冷。如果说天空是世界的脸,那么这个世界的脸色可真不怎么样,灰里透着白,白里带着黄,像是一张肝癌晚期的病人的脸。整整一天我的情绪都不好。通常情况下我的心情受天气影响较大,天气好我的心情就相对好些,天气不好我的心情就要相对差些,我的心情好像由老天爷或者气象台掌握着。
从早晨到晚上,我的脑子里总是不断地闪现出不久前我读过的一部小说的题目《为什么天色如此阴沉》。
整整一天我除去下楼追赶过一个收破烂的老头,就再也没有下过楼了。我从凉台上把那个收破烂的老头招呼上来,论斤卖掉了一大堆学生作业,那些许多个年级的学生作业在我看来全是胡言乱语,它们被塞在一只很大的盛窗式空调机的纸箱子里--我一年又一年地在里面堆放并不是为了保存,而实在是因为懒得扔--我看着那箱子还挺好的,想腾出来等有朝一日我结婚生了小孩儿用它来盛尿布或者放玩具。我把它们一古脑地卖给了那个老头儿,那老头儿下楼不久,我突然想起那一大堆作业里面还夹着存折和我这个住宅从房门到箱子再到抽屉的一大串备用钥匙呢。于是我逃亡一样追了出去。
为什么天色如此阴沉。为什么天色如此阴沉。为什么天色如此阴沉……
天阴得那么厉害,天和地快要接起来了。
时令已是初冬,天气已经变冷。黄昏时分,起风了,窗外像有一大匹绸缎在翻滚抖动,后来风越刮越大,完全成了向着这个手无寸铁的城市进行打劫,逼它放弃自卫,这个本来忠诚憨厚的城市在夜半时分终于变得神志不清。屋里还没有来暖气,我找出一床最厚的棉被裹在身上。在这个寒冷的初冬的夜晚,除了一床棉被,谁还能真正地给我慰藉,谁能啊?那床棉被用它(他)宽大的身架把一切风寒挡住,把我缠缠绵绵地搂在它(他)那深情慈悲的怀里,用它(他)温暖质朴的大手抚摸着我娇小柔软的身子,把它(他)的热量无私地传递给我这个无依无靠的女人,我还听到它(他)低低地发出让我面红耳赤的私语,我的羞涩又促使我往它(他)怀里钻得更深,并发出快乐的呻吟……
为什么天色如此阴沉。为什么天色如此阴沉。为什么天色如此阴沉……
我从天不黑就上了床,躺到半夜,并没有要睡着的意思,我只是抱着一床棉被或者被一床棉被抱着才觉得心里踏实。后来我起来伸手向床头上拿苹果削着吃,我这深更半夜吃东西的习惯看来一辈子也改不了了,为什么要改呢,又不影响他人利益。我把这个习惯解释为经常性的情感空虚导致了躯体里面常常需要必要的填充物,这个填充物既然不容易由别的器官来容纳,那就只好由胃部来容纳,胃部的充实能够暂时弥补心灵的空荡。我为自己削好了一只红富士苹果,我想起厨房里那只盛苹果的纸箱子上标明产地“烟台”,还是大名鼎鼎的烟台苹果呢。我于是想起李洁抒来,她昨天下午乘上开往烟台的火车,已经于今天白天到达,此时此刻也许正航行在由烟台开往大连的客轮上呢。
我拿着那只削好的苹果,又钻回到被窝里去了。苹果刚吃了三分之一的时候,电话响了。
在这样一个冬夜,谁还能想起我来?
拿起话筒,电话那边的信号极不清晰,传过来的说不上是什么声音,像风,像海浪,又像人群发出的尖叫,有种把地面上的一切卷上天空又使劲抛下掷入深渊的恐慌。真疑心那是从世界边缘传过来的声音。我刚刚“喂”了一声,对方还没来得及说话,信号就断了。我想大约是用手机打的。我扣了话机等着那边重新拨过来,果然电话重新拨过来了,我接起来,在极度嘈杂喧闹的背景下,那边是变调变得几乎听不出来的李洁抒的声音,那声音仿佛一根颤悠悠地漂在水面上的稻草。我说,李洁抒,你在哪儿呀?你怎么了?快说话呀?
听到我的声音,李洁抒稍稍平静了一些,开始一个字一个字地说话,她说得很用力很用力,唯恐那些字眼本身重量过轻,缺乏定力,会被风吹走。她说:我在海上。这是最后一次给你打电话了,今生今世最后一次……
我打断她:别胡说,你怎么了……
李洁抒也打断我:……轮船要沉了,要沉了,没希望了……是真的。让我们说说告别的话吧。我借别人的手机,要快点说……
她下面的声音被轰隆轰隆的噪声掩盖了,那声音给人一种灭顶之感,世界被掀翻了,倾倒出它全部的悲哀和绝望。
当我确信一切都是真的,我禁不住哭起来:你骗我……李洁抒,你骗我,你开什么玩笑,我知道你在骗我,我才不信你呢……
李洁抒这时候的声音因彻底绝望竟变得平稳清晰起来,听起来反而有种大无畏的精神了:这是千真万确的,叶如意,我要死了,我没想到我这么快就要去死,可是真的要去死了……我不想死,我还没活够,你知道吗我还想写诗呢,我不想死,不想,我不想死!
我哭着说:李洁抒,没那么严重,你们肯定能获救的,我现在就给有关部门打电话。
李洁抒的声音难以置信地越来越从容起来,竟开始用起了她惯用的抒情语调:可是已经晚了,轮船已经开始下沉了,它正在下沉,它很快就会到达海底,小时候看过一个关于海底世界的彩色连环画,那时候我就知道海底非常美丽,有很多五彩缤纷的鱼、贝类、和珊瑚,看上去像是鲜花盛开,比童话里的皇宫还要富丽堂皇,那里做墓地按说是世界上最美丽的墓地了。现在我要到那里去了……和我说说告别的话吧……我不敢给父母打电话,怕他们受不了,我只能给你打,在这个世界上,在我快要死的时候,我只能和你说说话……
我把话筒死死抱在怀里,有那么一瞬间舌头竟不会动弹了,话筒完全浸泡在泪水里了。我死死抱着那只白色话筒,使出全身力气抱着它,我觉得它有万吨重,它就是那只即将沉没的轮船,我不能松手,一定不能松手,一松手就什么都完了,我觉得我只要不放下话筒,电话只要不断,李洁抒就有生还的希望。此刻的电话成了联结阳间和阴间的唯一通道了,我仿佛看见无线电波在空中呈同心圆一圈一圈地回旋着,从巨浪狂涛的大海上空一直延伸到我所在的这座校园上空,这已经是生与死的电波了。我明明知道我的朋友要死了,却无能为力赶去救她,让上帝惩罚我吧--现在我正在袖手旁观地坐等我的朋友在千里之外的远方死去,我正躺在温暖的被窝里等着我的朋友在寒冷的夜里死去,我在踏实安全的陆地上等着我的朋友在恶浪滔天的海上死去,我安然无恙地活着,以后也许还要活到七老八十,子孙满堂,可是我的朋友马上就要去死了,比生离还要死别地要去死了,我简直无法相信这是真的,我也许是在做梦吧,我一定是在做梦。我看着那只还没吃完的红富士苹果,我永远也不会把这只苹果吃完了。
李洁抒说着说着停止了片刻,显然是在考虑什么,然后她交待了一些需要委托我去办的事情。她首先想到的是她从今年春末夏初就开始写作的献给某人的情诗,那些锁在红漆木盒子里的宝贝。她说一共有106首,她打算这样安排它们,先复印一份寄给某诗歌刊物的某某某女士,她让我把那名字用笔记了下来;再复印一份,和她从前的诗集加在一起,放在她的灵前烧掉;那只盛梳妆用品的红漆木盒子里的诗歌原件(有手写稿也有打印稿)交给某人留做纪念。
说到这里,我觉得关于某人是谁我非说不可了,我说,我知道某人就是某某某。我说出了一个我们都无比熟悉的名字。
她突然把声音放轻了回答,是的。
这一声轻轻的“是的”使我觉得她把生命中最重要的事情托付给了我,使我觉得她是爱他的,那个男人很幸福,这声轻轻的“是的”使我还感到关于这件事除了当事人我有责任对世界上所有的人都守口如瓶。
后来她交待了遗产分配事宜,把她房子里的一些值钱的小件物品统统寄给她的父母,剩下的不能方便寄的笨重家具和书籍则全部归我。说到书籍,我忽然想起暑假里我们在一起的对话,就是说如果我们中有一个先离开人间或者远走异国他乡,就把自己的书留给另一方。没想到这玩笑话这么快就兑现了!我真后悔和她有那样一番不吉利的对话,谁能说那场对话和这场灾难之间冥冥之中就一点关系也没有呢?
我想起电影《泰坦尼克号》。在李洁抒他们的船上,现在有没有乐队在临危不惧地演奏优美的乐曲,演奏生命中最华美的乐章,生命的绝唱?有没有一个贫穷的画家爱上了她,正在和她生死相恋,毫不犹豫地把一线生的希望留给了她?我真希望有那样的故事发生,那样我的朋友就会被上帝选中百里挑一地活下来,像电影中的那个女主角一样,活到很老很老的时候,面对着正在打捞的沉船艰难地回忆起这次海难里的爱情。想到这里我的侥幸心理大大发作,我不是仅仅在昨天还见过李洁抒并接到过她上火车前从候车室打来的IC卡电话么?我还像隔着毛玻璃一样对着她那边喊过好几遍“祝一路平安”呢,我不明白我的祝福怎么可能在仅仅在一天一夜之间就变成了诅咒呢?我觉得死不至于是那么轻而易举的事,还不至于。我于是对李洁抒说:你别紧张,要镇静,我认为也许救援就要到了,一定要有信心,咬紧牙关,别放弃最后的希望,千万、千万要挺住啊……
可是电话那边忽然加倍地嘈杂混乱起来,电话里空响着一阵尖利的声音,说不上来究竟是什么声音了,总之像是世界毁灭的声音。有足足两分钟我听不见李洁抒的声音,急得我冲着话筒大喊“李洁抒,李洁抒,你说话呀,你怎么了?”那边话机没有关,可是就是听不到李洁抒的声音了。我想也许是李洁抒掉到海里去了,也许话机没拿好,被抛到几米远的地方去了,也许……
忽然李洁抒的声音又有了,她提高了嗓音,哭着大喊起来,是要把嗓子撕裂开来的那种喊,企图把周围所有声音都压过去盖下去,好让我以及整个人世间都听到她的声音,那声音由于过于惊恐和绝望而像是最后的声音了:船要沉了,真的要沉了……叶如意,我不想死……我不想死啊,我爱你,我爱你……你是我今生今世最好最好的好朋友……叶如意……
我觉得自己的心脏也像一艘船那样要沉没了,我哭着说:我也爱你,李洁抒,你要挺住,挺住……我们不是说……不是说还要等上了年纪一起去住敬老院吗,我们一定要一起去住敬老院啊……不准……不准你食言,不准你变卦,耍赖也不准,就是不准……到时候我们还要住隔壁,每天看看书聊聊天骂骂人,每天每天……采一大束野花放在房间里……去散步去爬山我们不是早就说好了么……你怎么能不守信用……我们……
可是电话突然间断了,里面响起盲音,任我怎么呼唤,都是盲音了,像是垂危病人的心电图由曲线最终变成了直线那样。
我赶紧把话筒扣到话机上,把话机拖过来,抱在怀里,我想也许是手机掉线了,我盼着那边再打过来,我觉得那边不会不打过来的,那边一定还会打过来。
我抬头看了看墙上的石英钟,那上面一只小雏鸡在不停地啄米,现在是夜里11点20分。书桌上方的杂志型日历上是麦绥莱勒的版画,一只身材修长窈窕的猫正埋着头从楼梯上奔跑下来,那上面大大的数字使我知道今天的确切日期是:1999年11月24日,星期三。
我就怀着“那边还要打过来的”这样坚忍不拔的信念怀抱着话机一动不动。时间在一秒一秒地流逝,那小鸡啄米的石英钟当当当地敲过了一次、两次、三次、四次,我的心一点点地下沉,下沉,下沉……一直沉到万劫不复的欲念的海底。但是我越是绝望就越是要死死地抱着那话机不放,我的手像焊接在上面了,已经在那上面握出了虚汗。我就这样保持同一姿势一直坐到天亮,坐到第二天的中午。
第二天中午,我收拾行李,决定坐火车去烟台。
我到达烟台,一出出站口就去买报纸。我买了一份当地日报和一份国家级报纸,均是当天也就是11月26日出版的,我很快就在上面分别读到了那条可怕的消息:《烟台发生特大海难》:
新华社11月25日电山东XX轮船轮渡有限公司“大舜”号滚装船,11月24日晚因风大浪急,动力丧失,在烟台牟平姜格庄附近海域倾斜沉没。船上共有旅客船员302人,目前抢救生还22人。
这艘轮船是于今年5月份从某国购买来的,该船在此之前已在某国服役五年。11月24日13时30分它从烟台地方港出发开往大连,当行至东经37度53分处,风力达到10级,风浪越来越大,“大舜”号决定掉头返航,17时左右到达离港20海里处,轮船底部的60多部汽车因风浪大而发生碰撞摩擦引起火灾和爆炸。“大舜”号向有关方面发出求救,有关部门接警报后出动数十艘救援船只,但终因风大浪急,无法靠近。23时45分,已经进水的“大舜”号灯光熄灭,与岸上失去联系。这艘轮船在海上经历了10个小时的燃烧和漂泊后开始沉没,11月25日2时30分从海面上消失。
目前打捞遗体的工作正在进行,国家公安部已介入事故的调查中。
我把这条消息读了一遍又一遍,直到读得目光呆滞。那个生还22人的数字使我说不上是喜是悲。李洁抒可能是这二十二分之一吗,这样的概率究竟是多少。我想知道,又怕知道,但最终还是打听着准备去烟台港救援局。看得出这是一个刚刚经历过风浪袭击的城市,海边公园里沉重的石凳被海浪冲出去几百米,有的公共汽车车门都被风浪掀掉了,只好敞着门在路上行驶。天气很冷,乌云像低垂的黑纱,空中渐渐飘起了雪花,一种哀悼的气氛弥漫在这个城市里。从救援局打听到幸存者所在的医院,我便又立即赶往医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