醋溜土豆丝是叶如意给人家起的名字。因为你们三个人一起出去吃过几次饭,点菜时,他想来想去,最后总是说,要个醋溜土豆丝吧。醋溜土豆丝是你的一个读者,用他自己那肉麻的话来说,是崇拜者。他读了你很多诗,最后决定来拜访。他一边打听一边找到了你的住处,敲开门来,说明来意。你那时正在害神经衰弱,美尼尔氏综合症快要犯了,刚刚睡下,就被敲起来,看到一个傻不楞蹬的中年人站在门口,说要来谈谈诗歌,你觉得真是倒霉透了。于是灵机一动,恶作剧地指指楼上叶如意的住处说,你找错门了,李洁抒住上面呢。于是那人就准备去楼上了。他刚走,你就迅速抓起电话来,和叶如意通了话,刚刚简洁地说完意思,就听到那边电话里有门铃声了。你很为自己的即兴安排得意,心想,让叶如意冒充李洁抒跟他胡扯去吧,叶如意容貌比我好看,还比我年轻,口才也好,传出去都知道我李洁抒是个美女了,我既得了好名声,又不误睡懒觉,多棒呵。你倒头继续睡,后来又从睡梦中被电话铃叫醒了,叶如意压低声音说,这位先生要请我和你--也就是你和我--吃饭。我说,你说话怎么这么别扭哇,什么我和你,也就是你和我?叶如意说,现在我不是在扮演着你么,那么你当然也就要扮演我啦,你成了我,我成了你,那你和我,其实不就是我和你么?
后来醋溜土豆丝成了你的一个有特殊用途的朋友,所谓特殊用途是指你只有在跟老古恶狠狠地吵了架之后才能想起他来,一般情况下想不起来,而且你并不十分想见到他,只是跑出去打打电话就可以了,电话内容基本上都是骂老古,有时边骂边哭,他认真地听着,然后耐心地哄你,哄一个比自己小得多的小朋友。你的情绪渐渐好起来,还觉得已经用给别的男人打电话倾诉衷肠这种行为方式把老古给狠狠报复了,你终于高兴起来,扣掉电话,回家去了。
醋溜土豆丝当然不仅仅满足于做一个盛怨言的容器,这样下去他会觉得自己的作用只不过相当于一个果皮箱。他不只一次提出来最好是和你建立起一种关系,具体什么关系他不说,总之是一种“关系”,是“关系”的一种,在他看来两个人明确一下“关系”还是很重要的,就像两个国家正式建交一样,从此相互之间可以驻大使馆,进行贸易往来,友好访问,派留学生。你对他说,如果你有那么多暗无天日的想法,我们还是从此以后干脆不再来往的好。吓得醋溜土豆丝赶紧改了口,发誓不再胡思乱想了。你于是一如继往,每次和老古打了架,还是打电话给他,饮鸠止渴。
醋溜土豆丝要你向他推荐好书,你说去读什么什么吧。他读了之后往往要问,为什么要读它呢,从中能得到什么教益呢?你说,那你去读《钢铁是怎样炼成的》和《卓娅与舒拉的故事》吧,那能让你受到深刻教育。
档案八:你的诗曾让小和尚动了凡心。
在来信的读者中,你只和湖南某个山寺中一个法号叫慧海的小和尚建立了通信往来。那小和尚之所以是小和尚,只是说他比那些老和尚们要小,其实也不小了,年龄与你相仿,比你小半年。他的字写得非常俊逸,据就还念过佛学院的。他在信里说自己,做为一个出家人本该四大皆空,死心塌地,早夜修持,凡心一点不动,才算得有功行,可是一个叫李洁抒的女诗人的诗却打动了他,他餐风露宿,日夜兼程,只有那本随身携带着的她的诗集慰藉着一颗荒凉的心。这信不小心让老古看到了,说,一个小和尚不好好念他的经烧他的香敲他的木鱼,光想着读爱情诗,还给女人写信,看来不是个什么好和尚,是一个花和尚赖和尚。老古把那信和信封撕得粉碎,扔到垃圾篓里去了。老古的霸道激起了你的逆反心理,哼,谁给了你拆看并撕毁我的私人信件的自由?你趁老古不在时,又从垃圾篓里把那些碎纸屑艰难地挑出来,像拼贴大陆版块那样一点一点地拼凑起来,才算是把那小和尚未的地址给保留住了,得以给他回信。再往后这个小和尚来信诉说一些苦闷,有一次竟引用了三言二拍中一个和尚在离寺还俗之日做的诗“少年不肯戴儒冠,强把身心赴戒坛。雪夜孤眠双足冷,霜天剃发骷髅寒。朱楼美女应无份,红粉佳人不许看。死后定为惆怅鬼,西天依旧黑漫漫。”可以断定这是一个正处于青春躁动期有着性苦闷性饥渴的小和尚,从人性的角度值得同情。再往后你们开始通电话,你每次都到叶如意那里去打电话或者接电话。小和尚那边用的是寺院里的磁卡电话,他说那电话正好安装在一棵古老的青檀树下,旁边有一个亭子,叫御书亭,相传是唐太宗写过字的地方。你们各自都打了上千元的电话以后,决定见面。你们认为见面之后一定得彻夜长谈,把每分钟都用来说话才好,要一刻不停地说呀说,因为在电话里说话,每分钟要付1·20元电话费,见面之后说话那就等于每说一分钟就节省下甚至白白赚到1·20元,那么说得越多也就是越沾便宜了。
正好有个天赐良机,老古要去东北出差。他前脚走了,你后脚也锁上门去了火车站,买了一张去湖南的火车票。你乘坐的火车和老古乘坐的火车发车时间只相差十八分钟,真是够惊险的。火车开动了,你觉得自已有点像荆轲,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返。那是一个初秋,你穿了一身杭州古典制衣厂的“江南布衣”,浆黄色的绣花紧身小褂,有绿色荷色边的大摆裙子,你觉得就是单单为了这美丽的衣裳也要去轰轰烈烈地恋爱一场的,否则就对不起它了。
没想到你和那小和尚见面之后,彼此都觉得受了污辱。两人顿时全都无话可说。那小和尚可完全不像你想象的那么玉树临风和富有书卷气,而是恰恰相反,白白嫩嫩,像剥了皮的田鸡,方头圆脑,油渍麻花,让你想起“朱门酒肉臭”的句子来。小和尚看着你也不顺眼,他直截了当地说,一个女人家,怎么就不知道化妆呢,怎么可以不洒香水呢。你也直说,我能够洗了脸梳了头,去接见一个男人,这已经是对他的最高规格和待遇了,简直相当于“此致敬礼”了。
后来你自己游了那个正在大造假古迹的山寺,拣了几个劣质水泥小佛像,就不辞而别打道回府了。回来之后,你把在那个湖南某火车站买水果的袋子扔在了茶几上,上面印着某某火车站的字样。老古比你晚回来一天,当他进了家门,你看见那个袋子还大大咧咧地在茶几上放着,顿时出了一身冷汗,幸亏老古没来得及看到,就去洗刷间了,你像犯人在公安人员到达时销毁罪证那样恨不得立即把那袋子吞咽到肚子里去。你飞速抓起那袋子来掖到床下去了,后来又抽老古不在家的时候神经质地跑到2公里以外扔掉了。
档案九:简栈机是对你感兴趣的男人中最老的一个。
有一天你也会像简栈机那么老,如果你的身体已经老了,而你的心还很年轻,还想去恋爱,那怎么办呢。
档案十:某人这个老知青从另一角度满足了你对革命的向住。
在这个时代,像你这个年龄的人居然还喜欢“革命”这个词,这真是不可思议,你觉得它的豪情万丈相当于当下风靡的“武侠”,它的坚硬冷漠的个性相当于当下流行的“酷”,但它比武侠和酷都高档得多,多了信仰和献身的成份--“武侠”这个词在经过宣誓之后就会成为“革命”,“酷”这个词在去掉时尚外衣以后就接近了“革命”。对于女人来讲,应该在里面同时再加入那么一点点儿言情做味精,于是就产生了你所要的那种真正的“革命”的效果。革命在是一件时代事件之时也是一件私人事件,革命同时包涵了肉体和灵魂,儿女私情得以在一个辽阔的背景之下发生和展开。这个词是纯真的,它容易犯错误,一失足成千古恨,这个词里有峥嵘,也有温柔。
你长时间地爱着这个词,你那么地爱着这个词。
你是这么想的,如果我不能投身革命,那么能上山下乡也好,可是我出生得太晚了,什么都没有赶上,那我只好去通过爱一个老知青去感受“革命”这个词语的意思了,他会通过他的皮肤把他的经历“传染”给我。
当你告诉某人你爱他,而且得知他也爱你,放下电话你直想唱歌。你从校园里走来走去地唱,你毫无准备地唱起来,你脱口唱出来的是“革命人永远是年轻,他好像大松树冬夏常青……”这支歌你连歌名也不清楚,只会唱这么两句,下面就不会唱了。就这两句就够了,不需要太多,那天你从校园唱到菜市场,唱到邮局,又唱回到校园里,唱到宿舍楼,唱到厨房里,在梦里也唱啊唱的。就这么两句,总共就只有这么两句。从来没有人教过你这支歌,也没从什么地方听过这首歌的磁带,在生活中你也不记得谁唱起过。你真的不知道自己究竟是从哪里听来这么两句好听的歌了。
革命人永远是年轻,他好像大松树冬夏常青。
爱情跟革命的性质相仿,它们是近义词,前者包涵在后者里面。
档案十一:假如叶如意是男人,你会怎么样。
应该同时去问叶如意,假如李洁抒是个男人,她会怎么样。
要离开菊岩村了。我在这里整整住了十天,时间仿佛暂停的十天。现在我要回到千里之外的那座都市里去了,时间重新开始流动。在那里我的学校正在开学,校园像正在涨潮的海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