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领着刘姥姥去游大观园,谈笑间,已经到了沁芳亭上,丫鬟们抱个大锦褥子来铺在栏杆踏板上,贾母倚栏坐下,让刘姥姥也坐在旁边,便问她:“这园子好不好?”刘姥姥念佛说:“我们乡下人,到了年底,都上城来卖画儿,闲的时候,大家都说:怎么能到画上逛逛!想着画儿已不过是假的,哪里有这个真地方?谁知咋儿进园里一瞧,竟比画中还强十倍,如果能有人也照这个园子画一张,我带了回家给他们见见,死了也值得!”贾母听了,指着惜春笑着说:“你瞧我这个小孙女儿,她就会画,等明儿叫她画一张如何?”刘姥姥听了,喜得跑过来,拉着惜春说:“我的姑娘!你这么一点年纪儿,又这么个好模样儿,还有这个才干,大概是个神仙托生的吧?”
贾母等人听了都笑起来,歇了歇,又领着刘姥姥一路见识见识。先到了潇湘馆,一进门,只见两边翠竹夹路,土地下苍苔布满,中间一条羊肠石子砌的通道。刘姥姥让出路来与贾母众人走,自己却走土地。琥珀拉她说:“姥姥,你上来走,小心青苔滑倒了。”刘姥姥说:“没关系,我们走惯了的,姑娘们只管走吧。可惜你们的那鞋,别沾染了泥。”她只顾和人说话,不防脚底下果然滑了,“咕咚”一跤跌倒,众人都拍手哈哈大笑。贾母笑骂说:“小子们!还不扶挽起来!只站着笑!”说话时,刘姥姥已爬起来,自己也笑了,说:“才说嘴,就打了嘴了。”贾母问她:“可扭了腰没有?叫丫头们捶捶。”刘姥姥说:“谁说我这么姣嫩了?哪一天不跌两下子,都要捶的话,还了得?”
紫鹃早打起湘帘,贾母等进来坐下,黛玉亲自用小茶盘捧了一盖碗茶来,奉与贾母。王夫人说:“我们不吃茶,姑娘不用倒了。”黛玉听说,便命丫头把自己窗下坐的一张椅子搬到上首,请王夫人坐,刘姥姥因见窗下案上设着笔砚,又见书架上放着满满的书,刘姥姥说:“这必是哪个哥儿的书房了?”贾母指着黛玉说:“这是我外孙女儿的屋子。”刘姥姥留神打量了黛玉一番后,笑着说:“这哪里像个小姐的绣房?竟比那上等的书房还好呢!”
贾母忽然问:“怎么不见宝玉?”众丫头们说:“在池子里船上呢。”贾母说:“谁又准备下船了?”李纨忙回说:“才开楼拿高凳儿,我想着老太太高兴,就预备下了。”
贾母听了,方欲说话时,有人回说:“姨太太来了。”贾母等刚站起来,只见薛姨妈早进来了,一面坐,一面笑着说:“今儿老太太高兴,这么早就来了。”贾母笑着说:“我刚说完,来迟了的要罚他,不想姨太太就来迟了。”
说笑一会。贾母看见窗上纱颜色旧了,便和王夫人说:“这个纱新糊上好看,以后就不那么新鲜了。这院子里头又没有个桃杏树,这竹子已是绿的,再拿绿纱糊上,纱不配。我记得你们那有四五样颜色糊窗的纱泥。明儿给她把这窗上的换了。”凤姐忙说:“昨儿我开库房,看见大板箱里还有好几匹银红蝉翼纱,也有各色折枝的花样,还有流云白福花样的,也有百蝶穿花花样的,颜色又鲜,纱又轻,我竟没见过这样的,拿了两匹出来,做两床锦纱被,想来一定是好的。”贾母听了笑着说:“呸!人人都说你没有没经过没见过的,连这个纱还能不认得,以后还说嘴!”薛姨妈等都笑说:“凭她怎么经过见过的,如何能与老太太比呢!老太太何不教导教导她,连我们也听听。”凤姐儿也笑着说:“好祖宗!教给我罢。”
贾母笑着向薛姨妈众人说:“那个纱,比你们年纪还大呢!怪不得她认作蝉翼纱,真也有些像,不知道的都认作蝉翼纱,正经名字叫作软烟罗。”凤姐儿说:“这个名字也好听,只是我这么大了,纱罗也见过几百样,从没听过这个名儿。”贾母笑着说:“你才活了多大?见过几样东西?就乱说起来了。那个软烟罗只有四样颜色:一样雨过天晴,一样秋香色的,一样松绿的,一样就是银红的。要是做了帐子,糊了窗户。这么的颜色,就和烟雾一样,所以叫做软烟罗,那很红的又叫作霞影纱。如今上用的库纱,也没有这样软厚轻密的了。”薛姨妈笑着说:“别说凤丫头没见过,连我也没见过。”凤姐一面说话,早让人去取了一匹来了,贾母说:“就是这个!先时不过是糊窗户,后来我们拿这个做被做帐子试试,也很好。明儿就找出几匹来,拿银红的替她糊窗户。”凤姐答应。众人看了,都称赞不已。刘姥姥也觑着眼儿瞧,口里不住地念佛,说:“我们想做衣裳也不能,拿着糊窗子岂不可惜?”贾母说:“只是做衣裳不好看。”凤姐忙把自己身上穿的一件大红棉纱的襟子拉出来,向贾母、薛姨妈说:“看我这袄儿。”贾母、薛姨妈都说:“这也是上好的,这是如今上面自己制作的,竟比不上这个。”凤姐儿说:“这个薄片子还说是上面自己制作的呢,竟连皇宫里用的也比不上啊。”贾母道:“再找一找,只怕还有,要有,就都拿出来,送这刘亲家两匹,有雨过天晴的,我做一个帐子挂上。剩的配上里子,做些夹坎肩给丫头们穿,一直放着会霉坏的。”凤姐忙答应了,仍命人送回。贾母便笑着说:“这屋里窄,再往别处逛去。”刘姥姥笑着说:“人人都说在家里住大屋。昨日见了老太太的正房,配上大箱、大柜、大桌、大床,虽然威武。那柜子比我们一间房子还大,还高。难怪后院子里有个梯子,我想又不上房晒东西,要梯子做什么?后来我想起来,一定是为开柜顶取东西用的,离了那梯子怎么上得去呢?如今又见了这小屋子,更比大的越发整齐了,满屋里东西光知道好看,都不知叫什么,我越看越舍不得离开这里了!”凤姐说:“还有好的呢,我都带你去瞧瞧。”说着,一行离开潇湘馆,远远望见池中一群人在那里撑船,贾母说:“他们既预备下船,咱们就坐一回。”说着,便向紫菱洲蓼溆一带走来。没到池前,只见几个婆子手里都捧着一色捏丝线金五彩大盒子走过来,凤姐忙问王夫人:“早饭在哪里摆?”王夫人说:“问老太太要在哪里就在哪里摆。”贾母听说,便回头说:“你三妹子那里好,你就带了人摆去,我们从这里坐了船去。”凤姐听说,便回身领着李纨、探春、鸳鸯、琥珀带着端饭的人等,抄着近路到了秋爽斋,就在晓翠堂上调开桌椅。鸳鸯笑着说:“天天咱们说外头老爷们吃酒吃饭都有个凑趣的,拿他取笑儿。咱们今儿也得了个女清客了。”李纨是个厚道人,倒没在意;凤姐儿却听着了,知道是说刘姥姥,便笑着说:“咱们今儿就拿她取个笑儿。”
二人便如此这般商议。李纨笑着劝说:“你们一点儿好事儿不做!又不是个小孩子,还这么淘气。小心老太太说!”鸳鸯笑着说:“这与大奶奶没有相干,有我呢。”正说着,只见贾母等来了,各自随便坐下,先有丫头逐个递了茶,大家吃毕,凤姐手里拿着洋布手巾,裹着一把乌木三镶银箸,按席摆下。贾母就说:“把那一张小楠木桌子搭过来,让刘亲家挨着我这边坐。”凤姐一面递眼色与鸳鸯,鸳鸯便忙拉了刘姥姥出去,悄悄的嘱咐了一番话,又说:“这是我们家的规矩,如果错了,会让人笑话的。”准备就绪,然后就坐,薛姨妈是吃过饭来的,不吃了,只坐在一边吃茶。贾母带着宝玉、湘云、黛玉、宝钗一桌,王夫人带着迎春姊妹三人一桌,刘姥姥挨着贾母一桌,贾母素日吃饭,皆有小丫头在旁边拿着漱盂、麈尾、巾帕之物,如今鸳鸯是不当这差了,今日偏接过麈尾来指着。丫鬟们知道她要捉弄刘姥姥,便躲开让她。鸳鸯一面侍立,一面递眼色。刘姥姥说:“姑娘放心。”那刘姥姥入了坐,拿起筷子来,沉甸甸的不合手,原是凤姐和鸳鸯商议定了,单拿了一双老年四楞象牙镶金的筷子。刘姥姥见了,说:“这个叉巴子,比我们那里的铁锹还要沉,哪里拿得动呢?”说的众人笑起来。
只见一个媳妇端了一个盒子来站在她旁边,一个丫头上来揭去盒盖,里面盛着两碗菜,李纨端了一碗放在贾母桌上,凤姐偏拣了一碗鸽子蛋放在刘姥姥面前。贾母这边说声“请”
,刘姥姥便站起来,高声说:“老刘,老刘,食量大似牛,吃个老母猪,不抬头!”说完,却鼓着腮帮子,两眼直视,一声不语。众人先还发怔,后来一想,上上下下都一齐哈哈大笑起来。湘云撑不住,一口茶都喷出来。黛玉笑岔了气,伏着桌子只叫“哎哟”!宝玉滚到贾母怀里,贾母笑得搂着叫“心肝”,王夫人笑得用手指着凤姐儿,只说不出话来。薛姨妈也撑不住,口里的茶喷了探春一裙子。探春的饭茶都合在迎春身上,惜春离了坐,拉着她奶娘,叫“揉揉肠子”。地下无一个不弯腰屈背,也有躲出去蹲着笑的,也有忍着笑上来替她姊妹们换衣裳的。
独有凤姐、鸳鸯二人撑着,还只管让刘姥姥,刘姥姥拿起筷子来,只觉不听使,又说:
“这里的鸡儿也俊,下的蛋也小巧,怪俊的。我且抓得一个儿!”众人才住了笑,听见这话,又笑起来。贾母笑得眼泪出来,还是忍不住,琥珀在后捶着。贾母笑着说:“这定是凤丫头搞的恶作剧!快别信她的话了。”那刘姥姥正夸鸡蛋小巧,凤姐儿笑着说:“一两银子一个呢!你快尝尝吧,凉了就不好吃了。”刘姥姥便伸筷子要夹,哪里夹得起来?满碗里闹了一阵,好容易撮起一个来,又伸着脖子要吃,偏又滑下,滚在地下。忙放下筷子,要亲自去拣,早有下人拣出去了。刘姥姥叹息着说:“一两银子也没听见个响声就没了!”人人已没心吃饭,都看着她取笑。贾母又说:“谁这会儿又把那双筷子拿出来了,又不请客摆大筵席!都是凤丫头指使的!还不换了?”下人原不曾预备这牙筷,本是凤姐和鸳鸯拿了来的,听如此说,忙收了去,也照样换上一双乌木镶银的。刘姥姥说:“去了金的,又是银的,到底不及俺那个合手。”凤姐笑着说:“茶里若有毒,用这银子下去就试得出来。”刘姥姥说:
“这个茶里有毒,俺们那些菜都是砒霜了!哪怕毒死,也要吃尽了。”
贾母见她如此有趣,吃得又香甜,把自己的菜也都端过去给她吃,又命一个老妈妈,将各样的菜给板儿夹在碗上。一时吃毕,贾母等都往探春卧室里去闲说话,这里收过残桌,又放了一桌。刘姥姥看着李纨与凤姐儿对坐着吃饭,叹息着说:“别的罢了,我只爱你们家这行事!不礼貌的说法叫:礼出大家。”凤姐忙笑着说:“你可别多心,刚才不过是大家取乐儿。”一言未了,鸳鸯赶进来笑着说:“姥姥别生气,我给你老人家赔个不是。”刘姥姥忙笑着说:“姑娘说哪里话?你们哄老太太开开心儿,有什么好生气的!你先嘱咐我,我就明白了,不过大家取笑儿。我要恼,也就不说了。”
鸳鸯便骂下人说:“还不快倒茶给姥姥吃!”刘姥姥忙说:“刚才那个嫂子倒了茶来,我吃过了,姑娘也该用饭了。”凤姐忍俊不禁便拉鸳鸯坐下说:“你和我们吃罢,省了回来再闹。”鸳鸯便坐下了,婆子们添上碗筷来,三人吃毕。
刘姥姥笑着说:“我看你们这些人,都只吃这一点就完了,亏你们也不饿,难怪一阵风儿都吹得倒!”鸳鸯便问:“今儿剩的菜不少,都哪里去了?”婆子们说:“都还没散呢,在这里等着,一齐散给她们吃。”鸳鸯说:“她们吃不了这些,挑两碗给二奶奶屋里平丫头送去。”凤姐儿说:“她早吃了,不用给她。”鸳鸯说:“她吃不了喂你们猫。”婆子听了,忙拣了两样,拿盒子送去。鸳鸯说:“素云哪里去了?”李纨说:“她们都在这里一块吃,又找她做什么?”鸳鸯听了,便命人也送两样去。鸳鸯又问婆子们:“回来吃酒的攒盒子,可装上了?”婆子们说:“想必还得一会子。”鸳鸯说:“快些儿。”婆子们答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