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去看昌耀的时候,他那时候大约已经有病。不过我们不知道,他自己似乎也不知道。那个西宁的夏天一切都有些怪,天是灰白色的,街区里乱糟糟的建筑是灰白色的昌耀先生那件洗旧了的白衬衫也是灰白色的,当然,灰白色的还有他的脸色。他住在一间破旧的房子里,面前搁着一张破旧的桌子,桌子上搁着几张白纸和一支笔。他大约意识到了自己的寒酸,所以自言自语地说:“有一口饭吃,有一张桌子写作对一个诗人来说这就足够了!”
我们要给他录像,要他在白纸上写上几行诗,然后朗诵。那朗诵时的语调也很奇怪,南方口音,但是嗓子里像呛了一口沙尘一样,有一种西部人才有的沧桑感。那天他朗诵的大约是《西部的高车》。这首诗是这位西部诗王的成名作和代表作。一年以后昌耀先生去世。据说他是得了癌症以后,一因为疼痛难忍,二因为无钱医治,于是从医院三楼的阳台上跳下去,自行结束生命的。我是在乌鲁木齐旅程中,得知他死去的消息的。尚留有文坛的最后一点真诚和激情的新疆诗人们,惺惺相借,在一个叫“一心书店”的地方开一个“昌耀之死报告会”,悼念他和研究他。这样我便知道昌耀死了,因他的死而形成的文坛的空虚感我立即就感觉到了。我向这些新疆的朋友们致敬。我在那时还想这个世界真不公平,有人从文学这个行当中获得了那么多的好处,有的人却贫病至死。又过了一年后,北京开一个会陕西作家恰好和青海作家分在一个组讨论。这样,我得到了青海代表团送给我的一本书,书名叫《昌耀诗文总集》。我几乎是怀着膜拜的心情,打开这本厚书的。在开始阅读之前,我请青海的作家们在书页上签名,我说昌耀先生已经不可能签名了,那么你们来签吧。这样,书的扉页就留下了“曹萍、董生龙、风马、梅卓、班果、察森敖拉、陈堆、高宁”诸位朋友们珍贵的手迹。而我,在空白的地方写下下面这段话:“2001年12月20日参加作代六次会,青海代表团送我《昌耀诗集》。握诗集在手,不胜感慨。遂请青海代表团的朋友们悉数签名,以志纪念。高建群。京丰宾馆。”
这些事情做完以后,我打开这本书。我从目录上找到了《高车》,然后直奔它。从地平线渐次隆起者是青海的高车。从北斗星宫之侧悄然轧过者是青海的高车。而从岁月间摇撼着远去者仍还是青海的高车呀。青海的高车于我是威武的巨人。青海的高车于我是巨人之轶诗。我读着这些诗,眼前出现他那有着南方口音,拖着腔,沙哑着喉咙,抑扬顿挫地诵读这首诗的情景。俄罗斯诗人普希金说:“我用诗歌建立了一座非人工的纪念碑,在通向那儿的道路上,青草不再生长!”
而我在这想说的是,我们的有着悲惨身世的诗人昌耀,他亦为自己建立了一座纪念碑,这就是“青海高车”的形象。当我读到“青海高车于我是巨人之轶诗”的话时,这种感觉更加强烈。有些人是能够预知自己的死亡的,比如昌耀,他早在年轻的时候就知道自己的命运如那流连颠簸的青海高车。话到这里时,我还想起前些年死去的王小波,其实王小波的小说的字里行间,也都在向我们强烈地暗示着他的不久于人世,可惜粗心的我们忽视了。我这篇文章写的是西部车舆,这文章从青海高车谈起。谁知道一接触昌耀先生这个话题我竟在其间流连了这么长时间。车在走着,缺了滑润油的车轴吱岐作响,我得往前走了。关于昌耀先生这个沉重的话题留在别的地方再说吧!青海高车,它有着两个极大的木轮子。那木轮子是什么木质的,我不太清楚,不过一定是那种最坚硬的木质的吧。这轮子还包着一些用铸铁打造的铁环,以增加它的坚固度。车轮上的辐条,也是木质的。有一个木的横杆,从两个车轮的圆心穿过,这叫车轴。一个小小的,像儿童玩具一样的木车厢,就架在横杆上。车的尾巴很短,车的辕杆则很长。两根辕杆,夸张地向前伸去。那辕杆里通常塞着的是一头大驮牛,有时候还会是一匹步履蹒跚的马,或者一头马骡或驴骡。在我的北方行旅中,我许多次看到过这青海高车,从远处的地平线上蠕动着驶过。距离将次要的东西减化了,我的眼前只留下满地的鹅卵石,不太清晰的地平线,然后是远处缓缓行走的两只大轮子,两根长辕杆3那时我曾经想,为什么要夸张地造这么大的轮子呢?我的结论是:一、青海乱石大如牛头,在这样的乱石中行走,轮子得大一点才不会被卡住;二、轮子大了能碾出路,天地太辽阔了路途太遥远了,什么时候才能到头呢?所以匠人们造出这样大的轮子来。至于青海高车的辕为什么那么长,我则一直想到今天,还没有想明白。
我第一次见到青海高车,是在整整三十年前。列车向西走着,在快要到达嘉峪关的那一块大戈壁上时,右侧的方向,缓缓地驶过一辆青海高车。这是牛拉车。那轮子好大好大哟!因为轮子很大,将车身托得很高,所以这也许就是“高车”这个称谓的由来吧。那时血红的落日,正停在嘉峪关的楼头,我们是透过高车那缓缓转动的车轮的缝隙,看那落曰西沉的。我后来还许多次地看到过高车,但是没有一次能够走近它。这是不是因为缘分未到,正如你可以抬头望见草原上空那高高飞翔的鹰,但是永远无法走近它一样。只有一次,是在宁夏张贤亮先生办的那座影视城里,我看到一辆高车的轮子。那轮子被孤零零地挂在墙上,承受着游人的指指点点,回味着自己曾经在路上的日子。蒙古草原上的勒勒车,和青海高车相似,只是由于草原较之戈壁滩平坦一些,所以这车轮造得小一些。而车厢则要大一些,好装东西。青海高车给人一种暴戾的感觉,勒勒车则很平和。它也不要那么坚固,造车的木质也相对的普通一点,杨木即可。在湿漉漉的草原上,一个蒙古汉子,赶着勒勒车行走。他坐在车辕与车厢相接的那个部位,两只脚垂下来,不时地拍打着地面。草原如墨,他多喝了两口酒,于是有一些醉意半醉的他言词不清地哼着那蒙古古歌。哈萨克人在漫长的历史时间中,大约没有“车”这个概念。因为他们生活的这个地面,有着起伏不定的沙丘,有着一望无垠的戈壁滩,有着足以阻止任何车轮通过的条条河流。虽然这里也被叫做草原,例如伊犁草原、塔城草原、阿勒泰草原但是草场一般都很小,是被分割成一块一块的。或者换言之,哪里有水,有水的地方就有草块,如此而已。哈萨克人靠什么来运载东西呢?靠耿牛。他们每户人家都养着几头到几十头驮牛,在向高山牧场转场的时候,整整的一个家,就在这驮牛背上。牛背上有帐篷的支架、锅、手摇缝纫机、面粉等等。哈萨克人如果说要有“车”的话,那也是那种没有轮子的车,人们叫它“爬犁子”0爬犁子分两种,一神叫“旱爬犁”,一种叫“雪爬犁”。旱爬犁实际上是两杆直直的木棒,这木棒的一头用轭驾在驮牛的脖子上,另一头的支点则在地上。木棒的中间再横着钉几根木头,就是一个旱爬犁了。这物什通常被用来拉马草和拉柴禾。这项苦差使往往是健硕的驮牛担当的。雪爬犁则轻巧得多了。雪爬犁完全地贴在地上靠在雪地上滑行而走。拉它的往往是马。马拉着雪爬犁,在雪地上和冰面上健步如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