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0年的11月17日,是作家路遥八周年的忌日。这日中午,我正躺在床上假寐眼前浮现着路遥大行前那凄楚的笑容,脑子里想着路遥生前的一些事情。这时电话铃声突然大作。电话铃声把我吓了一跳。电话是上海某出版社的一位女编辑打来的。她要我写一篇关于陕北人的文章,她说在广袤的中国地面,一个地方和一个地方的人绝对不同,它们是文化的产物,是历史的产物,比如陕北,能将大文化背景下的陕北人写出来,肯定是一件有意思的事情。我很痛快地接受了张编辑的约稿。痛快的原因一是我很迷信,我怀疑电话铃此一刻的响起绝对与路遥有关。原因之二则是我正想谈谈路遥,现在好了这个关于陕北人的话题即从路遥开始。陕北是一块苦难的土地。我常常想,上苍造这么一块土地,并且让人居住,大约就是为了让人们受难。如果你出生在富庶的南方,那么无论生活怎么苦焦贫贱,青山绿水毕竟会给你一丝世俗的悠闲自在。但是在苦难的陕北,每一个生命来到人间,它的同义词就是“受苦来了”。从狐呱落草那刻起,你就得肩负着一个沉重的使命,这个使命就是如何使自己活下去。“猪娃头上还顶三升粗糠哩!”
这是每一个生命来到人间时,满月那天,闻讯赶来的说书艺人会为孩子祝福的话。这话是说,既然你来到人间了,你就有理由有自己一份活命的口粮的,而这口粮是从命里带来的。埃德加斯诺曾经望着这陕北拥拥挤挤的黄土山峁,感慨它是风神的杰作,是抽象派画家的胡涂乱抹。他悲哀地说:人类能在这样恶劣的自然条件下生存,简直是一种奇迹。路遥出生在陕北清涧县一个贫困的农家,七八岁那年,父亲一路乞讨,顺清涧河而下,将他交给先期逃荒到延川的伯父收养。随后,父亲又采取同样的方式,将路遥的几个弟弟,也先后送到这里。记得,路遥曾经热泪涟涟地为我讲过他当时的那种感觉。路遥说,太阳就要落山了,天快黑了,父亲说他要走,他哄路遥说,只是在这里住一段时间,待大年馑过后,他会来接的。路遥那时便已经明白,父亲已经把他永远地过继给伯父了,但是,他没有把这一层说穿,而是懂事地点点头,然后他看着父亲,佝倭着腰,慢慢地转过山坡,消失了,远景只留下一面有着凄凉的阳光的山坡。我不知道这个陕北高原的普通黄昏,这面凄凉的山坡曾给少年路遥留下怎样强烈的刺激,但是我敢断言,它给后来路遥性格的形成,一定产生了重要的影响。产生重要影响的还有另一个黄昏。尽管有人认为不应该写这一个黄昏,但是凭着我对路遥的友情,我觉得应该写,因为它同样是构成路遥性格形成的重要的东西。我认为我有责任把它写出来,我还认为九泉之下的路遥一定也是抱着赞赏的态度看着我写的。路遥饿极了,而班上的那个干部子弟,书包里总装着一块白馍。这干部子弟吃馍的时候,看见了路遥的眼馋。于是他说:“你学一声狗叫,我扔给你一疙瘩馍吃!”
于是在这个陕北高原的黄昏,在延川县立小学的操场上,人世间中最为悲惨的一幕就发生了。那个黄昏不是一个普通的日子,前苏联加加林少校驾驶的宇宙飞船,在登月的途中,将从这座贫困闭塞的县城上空经过。这是老师告诉少年路遥的。而少年在经历了刚才那一幕屈辱以后,在所有的孩子都离开操场以后,他还呆呆地站在那里,举目望天,泪流满面。终于,一颗飞翔的星星从山坡那面转过来了,驶过他的头顶。许多年以后,路遥将他的成名作《人生》中的主人公,叫作“高加林”。而他将《人生》的菲薄的一点稿费,带回清洞老家,为父亲圈了三面石窑。“我圈石窑的目的,是要对着世界大声说:父亲的儿子大了”一这是容圈成后,返回西安途中,在延安暂住时,路遥对我说过的话。这里不谈路遥了,这个话题过于沉重。好在关于陕北,关于陕北人,我们要谈的话题实在是太多太多。一亿五千万年以前,从昆仑山上吹下来的一场大风,囤积成如今的黄土高原。嗣后天雨割裂,水土流失,形成这陕北黄土高原山沟深陷、山梁纵横、山峁高耸的支离破碎景象。陕北高原目下居住着四百五十万人口,或者如我在文学作品中渲染的说法:四百五十万现代堂吉诃德,居住在这块苍凉高原上,一代一代地做着他们的征服世界的梦。域内最高的山应当是位于三边地区,定边、安边、靖边的柠条梁。它是分水岭,山南是洛河流域,山北是无定河流域。陕北地面,基本上是以这两条水系为统领。自然,两条水系之外,接近内蒙古地面,还有两条散散漫漫的独立河流,那就是窟野河和乌兰木伦河。陕北高原往正北方向,与蒙地接壤。接壤的地方是内蒙古的伊克昭盟和巴颜淖尔盟。
陕北人习惯上称那里为北草地。往西北方向,出三边,过盐池,则进人富庶的宁夏河套,陕北民歌中凄凄惨惨地唱到的《走西口》,说的正是这地方。陕北高原往正南,出金锁关,便进人富庶的关中。往正东隔黄河相望,则是山西。陕北高原与晋西北高原,原本是连在一起的。黄河中分秦晋高原,从黄土中勒了一道深深的渠道,自白马滩奔涌而出,从而给这一段地面留下蔚为壮观的秦晋峡谷风貌,留下举世闻名的大瀑布黄河壶口瀑布。陕北高原的正西,值得特别地大提一笔。一条险峻的大山脉中分陕甘,横亘高原。这条山脉叫子午岭,据说是昆仑山的一支余脉。而黄帝陵,则建在子午岭向东南伸出的一条支脉上。在这子午岭陡哨的山脊之上,有一条秦始皇年代修筑的“高速公路”一秦直道。道路起自西安附近淳化县的甘泉宫,终至包头南八十华里的九原郡,是一项与万里长城并称的另一项秦的浩大工程。领军修建这秦直道的仍是大将蒙恬。蒙恬当时的驻地在今天陕北的绥德县。蒙恬、扶苏遇害,最后也埋在这里。绥德县城里现在有蒙恬墓,扶苏陵存世。有理由相信,当年马蹄哒哒,胡茄声声昭君出塞,走的正是这秦直道。还有理由相信,正是这条家门口的“天道”、“圣人条”陕北人对秦直道的民间叫法剌激了陕北英雄李自成的勃勃野心。这条道路,自修成以后一直在用,虽然元朝、清朝年间,由于成吉思汗的铁骑所向由于战争血流漂橹,陕北人种几近灭绝,但是战争过后,这条为高草所掩的道路仍在使用。就是20世纪30年代后期,许多进步青年奔赴延安,走的仍是这条路断人稀的道路。既然前面谈到了昭君,谈到了昭君出塞,那么现在,让我们延续这个话头,来谈一谈陕北人种的形成和衍变。要了解陕北人的性格这是一把重要的钥匙。陕北人性格中的堂吉诃德式的梦想激情,斯巴达克式的目空天下,一切皆来源于它。当一个高贵的马上民族有一天脱离了马背,而必须在大地上匍匐行走时,高傲的性格和卑微的境地所形成的反差,会日夜撕裂着它的胸膛。昭君嫁给了南匈奴王呼韩邪单于。呼韩邪死后又嫁给呼韩邪的儿子。昭君出塞导致了南北匈奴的分裂。北匈奴开始他们悲壮的迁徙,公元二三世纪时候到达前苏联的黑海、里海,公元5世纪时匈奴的一部分到达多瑙河边,形成现在的匈牙利民族。南匈奴则在陕北高原永远地羁留下来了,成为今天陕北人种的基本部分。这以后一些年,在陕北高原上出现了一个重要的人物这就是赫连勃勃。赫连勃勃建大夏国,成为中国历史上“五胡十六国”之一胡。专家姬乃军先生考证,这赫连勃勃极有可能就是王昭君的直系后裔。赫连勃勃在陕北的靖边县筑统万城,成为他的都城,又曾攻克延安、西安,改这些城市为小统万城,意即他的陪都,其气魄不可谓不大。他筑的这统万城,如今称“白城子”,沙漠覆盖中尚有城的轮廓可寻。据说赫连勃勃筑这统万城,城墙是用糯米熬成浆,掺上黄土浇灌的。城墙修好一段后,便令监工用锥子来刺,锥子若刺进城墙的话,便杀筑城的民工,若剌不进城墙,便杀这使锥子的监工。赫氏的残忍,可见一斑了。赫连勃勃这一股潮水后来流到了哪里?眼望历史深处,我们茫然不知。我们只知道,陕北的延川县境内有一个赫连勃勃墓。这延川,就是后来路遥过继给他伯父的。
其实延安和清涧,距离并不远,在历史上常常合成一个县。例如最近的一次合并是在1958年。因此可以说,路遥家族也就是那一块地面上的人。如果让我们大胆地设想一下:他们说不定会有什么联系的!望着路遥的相貌,望着路遥的罗圈腿,望着路遥两个耳朵里凭空生出的那两撮长毛,我常常对他说:你他妈的肯定是匈奴的后裔!不过公认的匈奴的,或者说赫连勃勃的后裔应当是姓刘。这个知识是已故前辈作家刘绍棠告诉我的。刘先生故世前,见到我的长篇小说《最后一个匈奴》之后,曾经给我捎来话说:民间传说“天下匈奴遍地刘”,因此,他的祖上很可能是匈奴。他还说,他写过一个《一河二刘》的小说。这说法大约是有些道理的。刘先生的桑梓之地幽燕大地,那时候也该是匈奴的牧场,六畜所依之地。赫连勃勃为什么姓刘,这源于一段历史史实,正史上有所记载的。赫连未称帝以前,曾依附于长安城中的一个刘姓皇帝,皇帝于是赐他姓刘,所以赫连在一段时间以内,曾以“刘赫连”自称。后来称帝之后,弃了“刘”姓,又给“赫连”后面,加上“勃勃”二字。这是一段史实。我的朋友,陕北籍作家刘成章先生,亦以为自己的家世和匈奴有些关系。一些年前,刘成章曾去罗马尼亚访问,当他说出南北匈奴这一场渊源,并说他身上很可能就有南匈奴的血脉时这时只听见一声尖叫,从屏风后面跑出罗马尼亚作协主席的妻子。这女人是匈牙利人,她紧紧地拥抱住刘成章先生,唏嘘不已。我曾经在一篇文章中说,此一刻,世界上也许有许多重要的事情发生,但是无论哪一件事情的发生,也没有这对异国兄妹在越过两千年的时间,几万里的空间的这一吻,庄严、苍白、美丽和惊心动魄。刘成章是延安市人,他至今还活跃在中国文坛上。他的散文作品,粗扩、朴实、大气。刘成章的娘舅家在陕北米脂。米脂那个地方是个出美女的地方。
记得,刘成章的表妹,就身材高挑,面白如玉,天生一副高贵气派。那时这姑娘在报社做排字工,我是编辑,我常常动员她,去演个电影什么的肯定把现在那些明星们都杀倒了。这姑娘被我说得心动了,于是到西影厂去应聘,考试的人说,光凭漂亮的脸蛋就能演电影吗?一句话呛得这姑娘只好又回去继续她平凡的人生去了。话题既然撵到这里了,那么让我们先暂停“匈奴”这个话题,而专门来谈谈陕北的女人。这是一个我多么愿意谈的话题呀!此刻当笔刚一带着我走到这里,我的眼前就浮现出那山野上一朵朵怒放的野花。其实,在前面提到四大美人之一王昭君的时候,我就想说四大美人的另个之一貂蝉了,只是由于行文的轻重缓急,一时插不上嘴,那么我放在这里说。貂赠是米脂人。貂禅一出生,她的美便把自然界震慑了。文化人造出“闭月羞花”一词儿,就是为貂蝉造的。据说貂蝉出世时,月朦胧,花三年不发,这大自然的异象将貂禅的父母吓了,以为自己生下了一个怪孽,于是将貂蝉用一张狐狸皮裹了,扔到城外。貂蝉的名字就是这样来的。据说,当时城外恰好有一只母狐狸丧子,于是循着呱呱的婴儿哭声找来,随后这只母狐把貂蝉背进窝里,用自己的奶水将貂蝉养大。貂蝉是米脂人,另一个纠纠武夫吕布则是绥德人。两个县毗邻。因为这个缘故,所以陕北民谣中有“米脂的婆姨绥德的汉”一说。民谣还有下一句,叫“清涧的石板瓦窑堡的炭”,则是对这两个地方物产的赞美。在《三国演义》中,吕布似乎是一个没有名堂的人物,但是当代作家周涛在他的《游牧长城》中曾对这个人物给予了最高的礼赞,他称他是伟丈夫,真男儿,他把吕布寻找不到用武之地,以至寻找不到归宿,看作是游牧文化在面对农耕文化时,它必然的悲剧性结局。“一十三省的女儿哟,就数兰花花好!”过去的陕北人认为天下一共有十三个省,所以如是说。确实,陕北的女人也许是我见过的中国地面上所有地方中的女人中最美丽、最热烈、最真诚的女人。这也许与种族渊源有关系与她们的祖上的马背生涯有关,与她们没有受过儒教文化那些矫揉造作的熏陶有关。每当想起俄罗斯十二月党人的妻子们,陪着她们的丈夫踏上流放西伯利亚的长途时,我就想起陕北的女人们。我相信陕北的女人也能做到这一点的。陕北女人们唱出的那些火辣辣的情歌,也许是我们民族文化宝库中最珍贵的部分之一。等待情人到来时,“隔窗子听见脚步响,一舌头舐破两层窗”。作闺中幽怨时,“这么大的锅来哟直下了几颗颗米,这么旺的火来哟还烧不热个你”。即便是那些所谓的革命民歌,在宣传的意味之外,陕北的女人们也赋予了它许多的真情。例如“自从哥哥当红军,多下一个枕头少下一个人!”例如“革命队伍里人马多,哪一个马屁股还驮不下个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