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像“淘宝”的文物贩子,到处寻找老知青的身影。七月底随省记协组织的摄影记者采访团来到同江,一下车就问宣传部的同志:“你们这儿有老知青吗?”他们说,当年有2000多个浙江知青,后来陆续都走了,少数没走的,现在也办完退休手续,回老家养老了。副部长王玉林突然想起,一中的老校长张盾是上海老知青。我眼睛一亮,请他邀张盾晚上来谈。
十四年前(1993年)的春天,我来同江采访沿边开放,曾在这个几年前还是“一条街,一盏灯,一个喇叭全城听”、“重工业掌马掌,轻工业织渔网“的边疆小城,发现了一座欧式小楼,那小楼在江边,经受了半个多世纪的风雨沦桑。1900年八国联军攻占北京,腐败无能的满清政府被迫签订了《辛丑条约》,答应以海关税作抵押,赔偿白银四亿五千万两。1910年英国人就在同江建设了这座专收海关税的小楼。1945年11月,共产党派来的第一任县委书记章克华和夫人--县妇联主任岳明住进了这座小楼,他们是浙江人,都是从前线调来的,随身只带了一个警卫班。1946年5月21日,国民党土匪打进同江,经过一天一夜的战斗,他们冲进海关小楼,抓住了张克华,用铡刀杀害,还悬头示众在电线杆上。岳明于前几天到佳木斯生小孩儿,才幸免于难。我把这个小楼写进长篇报告文学《大江向洋去》,后来还有人把这个小楼和章克华的故事编进电视剧。
这次我再访同江的新发现,就是上海老知青张盾了,其实他和章克华是一脉相承的优秀共产党员。相同的是,他们都把自己的生命献给了同江人民,不同的是章克华死去了,而张盾还活着,他还在继续着他的事业。
我和张盾在三江广场旁边的一个宾馆里长谈,玫瑰色的晚霞照进窗内,窗外大江奔流,这里是松花江和黑龙江的汇合之处,一白一黑泾渭分明,然后又并肩而行成为混同江,最终合为一体奔向大海。张盾的人生啊,正如眼前的大江一样奔流。他说,我是黄浦江的一滴水,早已溶进黑龙江里了。他给了我三本书:《难忘浦江水》、《情系青龙山》和《风雨同江路》,这是他近六十年人生的长篇记述,我只能作简短的概要,并选取最精彩的片断,以飨读者了。
张盾和我同届,都是1966年的高中毕业生。他出生在一个贫穷的工人家庭。出生时一直发高烧,家里没钱请医生,只好把他放在地上,用土法给他降温。天快黑时,母亲用手摸摸他的身体,浑身冰冷,邻居都说孩子已经咽气,母亲只好流着眼泪,用一张芦席和一根草绳把他捆好,等到天亮,把他扔到乱坟堆。第二天外出回来的爷爷解开草绳,把他放在怀里暖着,结果他又活了过来。后来他靠国家的助学金一直读到高中毕业。
1968年8月,为了让弟弟留城,张盾报名下乡。曹阳中学的班主任老师到家看望张盾,握着他的手说:“根据你的条件是可以留在上海的,但你积极报名,为我分担了工作困难,我感谢你!”她说着拿出5元钱和一枚毛主席像章给他。她又问母亲家里还有啥困难,母亲说:“家里人口多,他爸工资不高,我又长期有病,孩子要走了,连装行李的箱子都没有!”后来学校破例给他家补助了20元钱。张盾记得父亲领着他在西康路的中百四店为他买了绿色的帆布箱和日用品。张盾先到857农场当农工,七个月后,又报名到抚远荒原的六师59团,连着参加两个新连队的建设,什么苦都吃过。四年后他被调到了团直中学当了教师。
后来怎么又跑到了同江?张盾说,都是因为一次离奇的“相亲”。
那场面极有戏剧性。
那一天是1974年10月29日。团直中学的田教导员领着张盾到同江为食堂拉煤,拉煤是假,说媒是真。那一年张盾27岁,老田这位抗美援朝的老战士为他的婚事着急。本来他和本校的北京知青刘老师好过一阵子。张盾心里清楚,那是老师们起哄的结果。因为他们俩经常见面,开会时也坐一起。老师们议论,张老师和刘老师搞对象了。那天晚上,刚在大操场上看完电影,张盾壮着胆子找到刘老师,他说:“刘老师,这几天,我听老师们议论,说咱俩处对象,我心里很不安,我不知道,你有什么想法?”她当时很沉稳,什么也没说,过两天她写给张盾一张条,说晚上有事找他。见面后,刘老师说:“张老师,我这两天思想斗争很激烈,我总想有机会能回北京读书,可是这样的机会太少了,其实我对你很尊重,能和你处朋友是非常荣幸的,我看咱俩将计就计吧!”
张盾当然高兴,这之后,他们分别给家里写信报喜。不到一个月,刘老师很为难地告诉张盾:“咱们上次订的事恐怕不行了,我二姐不同意……”张盾马上说:“不处也没关系,咱们还是好同志!”细心的田教导员发现了张盾情绪上的变化,他说:“别上火,我再给你介绍一个。”他在汽车队当指导员时常跑同江,认识一个姓崔的小学女老师,和张盾同岁,人特别好。他给张盾看了她的照片,人长得健康也忠厚朴实。张盾同意和她见面。
于是那一天,他随着老田走进那间草房,见到了崔玉春,她身穿一件蓝趟绒外罩,一条黑色裤子,和一双高腰旧皮鞋。她脸色红润,形象也不错。老田问他,怎么样?他点了点头。接着他又见到了她的父母和她的一大帮亲属。人家问他搞对象什么条件,他说了三条:一、政治条件要好,家庭出身工人或贫下中农;二、身体也好,而且能干活;三、结婚能到上海一趟,见见我的父母。张盾说完条件,崔玉春的大嫂首先表态:“我看你们俩行!”她的两个妹妹也表示赞同,这时崔老师老父亲说:“我看挺好,就这么着吧!”这时屋里屋外一片笑声。
第二年的3月15日,张盾和崔玉春回上海旅行结婚。回来后,他们把家安在同江借的一间小屋里,张盾又回到了离同江100里外的59团中学上班。同江早就看中了张盾,他当时是全师出名的优秀教师,曾到各团的中学介绍过经验,同江要调,农场坚决不放,这拉锯战持续了五年,这五年,小崔搬了9次家,生活之艰难一言难尽。
张盾特别记住了1976年7月26日那一天,突然有一个知青跑到学校对他说:“你爱人生小孩儿了!快回同江看看吧!”那时同江和兵团之间不通电话,崔老师的妹妹在商店工作,她请进城买东西的59团的知青快给张盾报信。张盾高兴地向百里之外的同江走去,他把自己所积攒的30元钱放在贴身的衣袋里,要到同江给小崔和孩子买礼物。他边走边给女儿想好了名字--“张雪莲”!因为他喜欢北大荒的漫天大雪,更喜欢在雪中开放的那黄色的小花。经过9个小时的爬山涉水,他终于见到襁褓里的女儿,抚摸着她那嫩红的小脸,他禁不住流下眼泪。
现在已从佳木斯大学毕业的大女儿雪莲和上海华东师大毕业的二女儿晓蕾,都在上海工作,她们总盼着能和父母在上海团聚。其实张盾是有机会回上海的。1973年9月在推荐工农兵大学生时,团直中学只有一个名额,群众投票和领导推荐都是一个人:张盾。那时他的工作特别出色,一个人教4门课,还自编教材自制教具,课讲得特别生动,学生们都爱听。一个学生因犯了纪律被班主任叫到办公室批评,上课铃响了,下一堂就是张盾的地理课,那学生央求班主任:“让我去上张老师的地理课吧!下了这堂,你怎么批评我都行!”这回又是学生家长来央求张老师了,听说他就要上大学了,那天晚上他们来到宿舍找他:“张老师,我们知道你应该去上大学,可你走了,我们的孩子怎么办?”这一夜,张盾辗转反侧,难以入眠,第二天一早他就找学校领导说:“这次上大学我不去了,安排其他同志吧!”许多人替他惋惜,说他太傻,“张盾简直是个‘张钝’!”在接替他的同志要去上大学时,他还在埋头备课,这时他突然听到窗外有哭声,跑出去一看,一个淘气的学生脚踩上了钉子,他背起这个胖孩子,把他送到医院,为他付款,上药,又把他背回家。这个学生哭了:“老师你为我们,连大学都不去,我再也不淘气了!”
1977年恢复高考以后,张盾还有机会上大学,上海重点学校的老高三的毕业生,又一直在教育的岗位上,他考什么学校都没问题,可那时已经在农场教育科工作的他,全力负责所有考生的复习和报考事务。有一次他到省城开会,因大雨被阻隔在同江,他想起晚上还有他的一堂辅导课,连家也没回,冒雨走回农场,当同学们知道他走了100里回来给大家上课,全场一片掌声!连着两年,他把一批批的战友送上大学,1978年10月,当他把最后一份录取通知书送到30里外的一个老知青手里时,他和他一起流泪,为他高兴,也为自己悲伤!他年龄已过限,再也没有参加高考的机会了!一直到1995年,已经在同江一中当了十二年副校长的张盾才拿到省教育学院的本科函授毕业证书,那一年他已经48岁了。
1980年3月,张盾终于被农场“释放”,他们准备让他当农场中学的校长,而且已经把崔老师调到了农场,为他们安排了房子,可她抱着孩子又跑回去了。没办法,他们只好把张盾放了。张盾被安排到教育局当教研员,指导全县的中学文科教学,他报到那天正赶上一中的老校长去向局里借地理老师,而张盾正是教地理的名师,他自告奋勇地又当上了一中的地理兼课老师,一干三年,没要一分钱的补贴,也没要一棵白菜的福利。
说实在的,张盾很缺钱,当然也想得到更多的福利。刚回同江时,他们一家还借居在别人家。这些年爱人吃的苦太多了,这回他要承担更多的责任。每天上班他背着二女儿,从城市的这头走到那头,把她送到托儿所。冬天时,他浑身大汗,满脸的霜雪,他先在幼儿园把湿透的棉衣烤干,再去教育局上班,学校有课,他再跑去上课。午餐经常是在炉子上烤两个馒头,就着咸菜和白开水。下班后,他回家做饭吃饭,再回到学校看学生上晚自习。家里的柴米油盐他样样操心,最大的问题是烧柴问题,每天清晨,他和那些买不起煤烧的穷人一起去储木场扒树皮,把准备做建材的原木上的皮扒下来当烧柴,开始他收获不多,自己背回来,后来他掌握了门道,越扒越多,用车往回拉。一个月后,他扒的树皮堆得比房子都高了。邻居们说,这个上海人干啥都行!
张盾吃苦能干在全县出了名,他的人品和工作能力受到县委的重视。1984年2月的一天,张盾放下正在批改的学生作业,赶到组织部开会,让他意想不到的是,县委任命他为教育局副局长,主管全县教学业务。这件事,引起好一阵议论,有人说一个中学老师一下子就当副局长太快了吧!有人说,共产党有眼力,张老师该用!亲戚朋友都向张盾祝贺,可他一点也高兴不起来。那时,他正在一中的高三的文科班任课,高考临近,他这一走,必然影响孩子们的成绩。经过一番思考,他找到了正在催他到局里上班的王局长:“这届学生很有希望,不能因为我去当官,把这些孩子们耽误了!我想好了,谢谢组织对我的信任,这个副局长我不当了!”王局长又领着他去找县委领导,他们都被张老师的高度责任心感动了,几天后,他被任命为一中的副校长。
这一年,一中的高考取得了历史性的突破,大专以上录取了33人,其中张老师教的文科班考上本科4人,还有一批考上大专中专。接着,张盾在这个重点中学当了十二年副校长、八年校长、现任市(已县改市)政府的教育督导员。
在同江,张盾是最有声望的教育家。人们都说是张盾和他的同事们一起改变了这个边陲小城教育落后的局面,而一举进入全省的先进行列。是他们创造了如下的奇迹:1992年,在全省会考中,同江一中的地理、生物,双双名列全省第一名!无论按全省564所高中,还是以全省119个县级单位排名,都是第一!1996年一中的高考又有了新的突破,75%的理科生和87%的文科生超过400分,37%的理科生和23%的文科生进入本科段。考取本科的学生比上年翻一番。2001年的高考,一中又实现了历史性的跨越,文理科进入本科段、重点段与考生人数比,在佳木斯及六个县(市)的排名中全部名列第一!文科考生有24人进入佳木斯百人榜,其中第一、第二、第四都是同江考生!
夜色朦胧中,我送张老师回家。路上,我问满头白发的他:如果你返了城,你上了大学,会怎么样?他说,我从小就想当老师,高中毕业时,我报考的就是华东师大,后来我女儿考上了。如果回上海或上了大学,我可能还搞教育,或者在当教授,也可能做教育行政领导干部。但贡献肯定不会比在同江大,不是我有多大本事,而是这里太缺人了!山中无老虎,猴子成大王了。
后来市里的领导告诉我,张盾是全市惟一的中学特级教师、省劳动模范、全市的“十佳公仆”、连续三届的市人大常委。就是明年他退休了,也不让他离开教育工作!如果同江再多几个张盾,全市人民就更幸福了!
边疆口岸城市的同江,街灯璀璨,街两旁的高楼鳞次栉比。我们停在一中那座树林环拥的大院,张盾指着那已很高的杨树林告诉我,他能说出这些树是哪年哪班学生种的。
我们一起仰望教学楼里闪烁如星的灯光,许久才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