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念睇)
庭院里葡萄架上的葡萄熟透的时候,秦雅推着一个虚弱地坐在轮椅里的人回来了,这个人没有头发,面部苍白浮肿,怎么有点儿像我的团长呢,我趴在门后面疑惑地瞅着他。
“士兵,躲在那里干什么,快过来!”他费力地抬起胳膊向我招招手,一丝微笑需要很仔细才能从他脸上辨析出来。
我迟疑地走向他,他捉住我的小手握了握,又温柔地捏捏我的耳朵,不错了,这是我的团长!
“我胖乎乎的士兵怎么变成小瘦猴了?”他把我揽进怀里,一股浓烈的药水味刺鼻而来,原来的那股烟味儿哪儿去了。
“报告团长,不吃饭!”我把下巴搁在他的腿上,揪着一角他的上衣,“团长怎么这么慢啊?我等了好久,你也不来。”不知为什么烫烫的眼泪顺着脸颊滴在了他的裤子上,“团长,你命令我房间里那只怪物不要再来了,晚上它总是叫,可吓人了!”
“她晚上可能闹腾了,宝儿本来就容易受惊,一听她那屋弄出点儿动静就哭,可真把俺给折腾煞啦!”妈妈笑着对大伯说,“念睇啊,快从恁大伯身上下来,恁大伯累了。”
“哥,嫂,恁俩先在延睇那屋睡吧,她住校不回家,她那床是双人的,挺宽阔的。”
妈妈刚要说什么,被爸爸瞪了一眼后就沉默了,奶奶则坐在大伯旁边低着头哭起来。
晚上,我趁所有人都睡下后,偷偷溜到大伯睡觉的房间门口,想瞅个机会吓他们一下。
大伯正在猛烈地咳嗽,听到他的咳嗽声,我感觉自己的心脏被扯成碎块儿似的生疼。
“我们不该瞒着医生回来的。”秦雅好像在哭。
“已经到这份儿上了,再治疗下去也不会有啥效果了,我的日子不多了,可不能再把时间耗在那满是消毒药水的病房里了。唉!狐死首丘,在家里走完最后这段儿,我就安心了。”大伯说完深深地叹了口气。
我站在门口犹豫了一会儿又回到了自己的房间,然后缩在被窝里,紧紧攥着那把小刀,怎么也想不明白团长要去哪里。
第二天早上,团长没吃下几口饭就转着轮椅去庭院里了,我三下五除二将碗里的汤几口灌下肚,也跟着他跑了出去。他停在葡萄架下仰望着一串串沉甸甸的紫红葡萄,久久地保持着一个姿势,我靠在他的肩膀下,“团长,你是不是要去一个地方?”
“嗯!”他仍然看着葡萄架。
“那也带我去吧!”
“不行!士兵还要过很久才能去!”
“为什么?我也要跟你去!”
“因为你还没有完成任务,不具备去那里的资格!”
“那里是哪里?”
“我也不知道,到时候跟它们一起去。”他指着上面一串葡萄,眼睛好像看到了很远的地方。
“那它们很快就要没了,过了夏天就没了!”我急得想哭。
“我教你个法子,可以永远留下它们!”团长捏捏我发红的鼻子。
然后我们就开始忙活了起来,又到来的秦雅在团长吩咐下剪下十多串鲜红欲滴的葡萄放在一个大盆里,这时团长握住我的小手说,“士兵,你看到葡萄上白色的霜了吗?”我点点头,他说这个千万不要洗掉,这是制胜的秘诀!接着秦雅用水稍稍清洗了一下葡萄,就把它们放在了有微风拂过的过道里。等它们身上的水珠走掉后,我和秦雅开始摘葡萄粒,还向团长嘴里塞了好几颗。然后团长命令秦雅往葡萄粒堆积成的小山上倒了很多白白的砂糖,他挥了下手,“士兵,捏碎它们!”我敬了一个礼,“是的,团长!”接下来与秦雅同志并肩搅碎了这些“小球球”,战果为盆里被斩杀的葡萄尸体衣不裹体地躺在墨绿色的血河里,我用手捧了一小汪倒在嘴里,浓烈的甜蜜中浸着一丝丝酸味儿,然后掬起一捧放在团长嘴边,有一半顺着胳膊肘流到了胳肢窝,还有一些滴在了团长的衣服上,团长干枯泛白的嘴唇接触到我手里仅剩的一点葡萄汁后浸润成了淡绿色。
盆里捣碎的葡萄连汁带皮一点儿不剩的倒在一个大陶罐里,团长指着陶罐上方留出的一部分空间对我说,“士兵,我命令你一定要记得这部分余出的空间,要不然就不能呼吸了,知道吗?”“知道了,团长!”最后秦雅把脸盆倒扣在了陶罐上。
晚上睡觉的时候,我提前钻进了团长的被窝,秦雅一揪被子,我骨碌骨碌滚了出来,团长做出一副警觉的样子,“前方出现一名敌人,全体准备作战!”,向我开射了好几枪,“砰!砰砰砰砰!”,我做出被射中倒下的姿势,还发出“啊!啊啊!”的死前呻吟。秦雅把被子铺好后瞅着我们两个,“大的,小的一样没点儿正事儿!”,然后递给团长一个水杯,从一个药瓶里倒出几片药放在他手里,那个药瓶上的第一个字团长教过我,念“阿”,第二个字没见过,第三个念“坐”,只是旁边有个小“口”,但是肯定念“坐”吧,第四个又没见过,我居然认识这么多字啊!团长用一大口水把那几个药片送了下去,我问他为什么喝药,他很勉强地抬起嘴角说这是可以让胸膛里的怪物睡觉的神奇药片。
我睡在秦雅和团长中间,听他讲怎样在战壕中和一个强大敌人厮杀的故事,他的声音越来越低,越来越没有力气,我轻轻喊了他一声,秦雅说“嘘!让他睡觉吧!要不然他的胸口又要疼了。”我也迅速闭上眼,把手放在团长的胸膛上,摸摸那只怪物睡了没有,一起一伏的微弱颤动传到了我的掌心,这应该是怪物在打呼噜吧,然后我把头靠在团长胸膛上,这样就能在第一时间得知怪物是不是睡醒开始捣乱了。
之后的几天一直下着雨,团长无法下床,饭要由秦雅一小口一小口地用小勺喂,奶奶在一旁哭得两只眼睛跟红葡萄似的。
连续七八天的阴雨连绵过后,迎来了一个晴朗的天气,团长突然有力气坐到了轮椅上,早上他吃了比平时多一些的饭,“士兵,咱们的葡萄要经过第二次训练了!”我迅速地将碗里的饭扒完准备行动。
秦雅推着他到了装葡萄的陶罐旁。他吃力地揭开倒扣在陶罐上的盆子,一股奇妙的味道溢了出来,我攀在陶罐边沿儿,发现葡萄的尸体全部变成白色浮了上来,浓郁的香气铺满了整个陶罐,氤氲的气息让我有些睁不开眼。团长吩咐秦雅同志在一个大桶上方蒙上折叠成好多层的白纱布,接着用很大的舀子把陶罐里的东西全部转移到纱布上,纱布上逐渐积累了一大摊白色的葡萄尸体,将这些尸体兜走后,桶里面全是满满的红色液体。
“团长,葡萄的血怎么变红了?”
“血本来就是红的啊!”这么多天以来,秦雅难得笑了一次。
“不呀,它们之前还是绿色的!”我对于秦雅的回答很生气。
“因为这就是它们永远留在这里的方法!”
“你也可以这样吗?团长!”
“我有另外的方法,不过和它们一起搭个伴儿!”团长看着桶里的红色液体,但好像看到了桶里更深远的地方。
最后把桶里的液体倒进了一个透明的大塑料桶,拧上了盖子,团长叮嘱说不要拧太紧,得留些余地!
从这天以后,团长再也没离开过那张床,有时吃的饭马上吐出来接着长时间呕血,很少有清醒的时间,那张脸由苍白浮肿变得蜡黄消瘦,鼻头上总有一块儿抹不去的青色痕记。一天晚上,我去看了一下那个塑料桶,里面的液体变成了深红透紫的颜色,我一路兴高采烈地跑去告诉团长这一惊异的变化。我躺在他的身边,将他的胳膊搁在我的身上,他慢慢睁开眼,看到我后吓了一跳,问我他在哪儿,我说“你在家里啊,葡萄的颜色又变深了”,他喉咙里咕噜了一声,静静地看着我,又好像不是在看我,我将头依偎在他的怀里,“团长,我帮你看着那个捣乱的怪物!”,他喉咙里又咕噜了一下,秦雅让我不要再讲话了,快睡觉,我听着团长胸膛里缓缓跳动的声音安心地睡着了。
第二天早上发现床上只剩下自己了,团长今天应该又有力气下床玩了吧!我迅速穿上衣服,跑出去,发现院子里有很多不认识的人忙来忙去的,还有一个长长的东西盖着白色的布,奶奶趴在上面哭得死去活来,好几个人想拉她起来却拉不动。我到处找团长却没有发现他的踪影,只看到墙根有他的轮椅空荡荡的停在那儿,一掉头不小心撞在了什么上,是秦雅,她眼圈红红的,拉住又要往别处跑的我,“你听着,桑延睇,你大伯已经走了。。”接下来的记忆很模糊,我好像大喊大叫的惹得院子里的人很心烦然后就被扔回了那间黑屋子,之后也都不太清楚了。
家里乱乱哄哄好几天后终于安静了下来,晚上他们和秦雅围坐在一起。
“嫂,既然俺哥走了,恁要是不想要念睇的话,让她留下就行!俺知道恁带一个孩子肯定不容易,就是。。”爸爸低着头说。
“让她走吧!还留下干啥,这个小妮子留下非得克咱们不行,克死俺这条老命不要紧儿,可不能让她牵连到俺滴宝儿。。”奶奶又开始恨恨地哭起来。
“娘,恁白说了。”爸爸打断奶奶,妈妈坐在一旁沉默着。
“我一个人本身就够忙乱了,实在无心带一个孩子。”秦雅抬起头直视着爸爸。
晚上,我裹在被窝里不知该怎么办。不管在哪里,反正只要有团长的地方我就可以待下去,想到这儿我悄悄爬起来,走到客厅把那个大塑料桶的盖儿拧开,用那个叫“阿X坐X“的药瓶灌了一瓶,这瓶药是我趁大人不注意偷偷藏起来的,里面的药片已经放在了另一个小口袋里,这两样东西都装在书包里后,再放上团长的小刀,然后穿上秦雅给我买的那件牛仔裙和白色毛衣裤,背起小书包后来到了秦雅的房间,她正开着灯整理行李,看到我这个样子着实吃了一惊。
“秦雅,你带我走吧!”
“不行!你太麻烦了,我没空管你。”她继续向行李箱里放衣服。
“你不用管我,我自己可以管自己。”
“如果你想跟我回去,就要做一个大人,再也不是小毛孩子了,你能明白的话就带你走!”她停下手中的动作,盯着我。
我也凝视着她的眼睛良久,那一瞬间,我似乎明白了大人和小孩之间的界限,这个界限不是年龄。有些人活到三四十岁了,行事依然像个小孩儿,而我从那时起便得学着如何像个大人一样行事。
第二天早上天还没亮,我就跑到大胖家使劲儿拍他家的大门,“谁啊?”爷爷边喊着边出来开门。
“爷爷,吵到恁睡觉了!我今天就要跟大妈走了,来找浩浩!”我上气不接下气地说。
“快进来!恁这个孩儿。。天憨这么凉齿子,白冻着!”爷爷注视了我一会儿后,领我进了屋,大胖还搂在奶奶的怀里呢!
他朦胧着还没睡醒的眼从被窝里探出身子,当听明白我是要走了的时候,哇哇哇得就地嚎哭起来。后来我拿这个说他,他那厚脸皮却一直抵死不承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