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点半,天已经大亮,没等到手机闹铃响就醒来,躺在床上看房顶白白的天花板,听屋外偶尔传来的鸟叫声,这个盛夏的早晨被它们衬托得异常美好。7月的北京天气热得很,但空气不像南方那么潮湿,昨天晚上洗的T恤早上已经差不多干了,能闻到干净衣服散发出洗衣粉的淡淡清香。
这是在农场体验生活的最后一天。当我对自己说出这句话时,心里有些酸酸的,时间过得可真快,还没来得及让人细细回味,一转眼就过去了。感觉非常舍不得,虽然时间很短,但每天在一起劳动的那些诚实善良、勤劳淳朴的伯伯阿姨、兄弟姐妹却让我不知不觉喜欢上了这里。马上就要告别,却又不忍心真的把那句“再见”说出口。
这样想着,离别的伤感情绪变得愈加浓重起来,那些曾经经历过的离别场景在眼前不停切换,高中毕业聚会上的好友同窗,登上求学列车后月台上的爸妈,军训结束时大巴里面的教官,还有最后一个拥抱之后转身离去的aqiong……不晓得告别的演出在一生中会重复多少次,变换多少个面孔,是否每一次都会让人无法释怀。也不晓得农场这一别之后是否还有机会再来,84岁高龄的寒春,以后还有多少时间留给我们和她这样促膝谈心。
正在被自己制造出来的伤感情绪团团围住,手机闹铃“南部诸州赞美歌”欢快的乐曲忽然不合时宜地响起来,快到六点钟了,赶忙起身穿衣梳洗,这个完整的劳动日要好好珍惜,来给自己留下圆满而美好的回忆。
和大家准时集合到了餐厅,吃过早饭之后一起来到平房后面连着的几片长方形菜地。上午的任务是给菜地除草、浇水。跟在工友们后面,我们每人从墙根取一把铁耙子模样的工具,它有长长的木柄,前端是窄窄的扁平铁铲,弯一个弧线向里面勾回。这让我联想到八戒的看家兵刃,不过仔细看了看,手中的家伙并没有二师兄的那般宽大锋利,造型也更纤细优美些。
菜地里种的是花生,这些小苗长得很矮,一排一排非常整齐,我们学着工友们的模样,用耙子从菜苗中间铲掉杂草,大家猫着腰小心翼翼地,生怕伤了脆弱的花生苗。可是手里的耙子好像就是不听使唤,好几次都险些把花生铲断,于是我干脆把耙子放在一边,自己蹲在地上用手拔。不一会儿,他们四个也学我,蹲在菜地里拔起草来。
拔草的间隙偶尔抬头看,阳光下铺陈着绿油油的一片,中间几顶浅黄色的草帽,在翠绿的背景下显得格外跳跃、鲜艳。这一幕真美,虽然没有青山秀水,不是什么奇异景观,但它纯粹的颜色和朴实的质感却让我为之动容。这美不难找寻,但并不是走过的人都能欣赏到,也许只有穿上布鞋,戴上草帽,蹲在烈日下,流着汗亲手在这里除草,才能体会,这应该就是自然的劳动之美吧!但是,在今天之后,这种美丽是不是会随着体验生活的结束而留在记忆里,变成灰白色的老照片了呢?不知不觉,伤感的情绪重新载入,心情也变得有些沉重。我低下头,继续聚精会神地除草。
“怎么了?心情不好?”铭宇凑过来蹲在我旁边。
听到话音,我抬头朝他微微一笑,说:“没有。只是觉得咱们就要走了,有些舍不得。”
铭宇听我这样说好像有些不以为然,一边除草一边说:“你们女孩子就是喜欢多愁善感,总爱找个理由来让自己伤感一下,诗里不是说过,‘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吗?走了就走了,还要‘舍不得’,你看像我们这样真正坚强的‘男人’——”说到后面这几个字时铭宇稍稍提高了音量,昂起脖子,但他没有马上往下说,而是拖长了后音,然后突然停下来等着我的反应。
听他这话的语气像是把所有女生都定格为林黛玉的模样,难道自然而然的感情流露在他眼里都成了多愁善感?我不服气,恶狠狠地质问道:“男人怎么了,在农场这么多天难道就没有一点感情?农场的工友们都白对你那么好了,什么‘坚强’,这只能证明你们薄情寡义!”
“别急啊,我还没说完呢,”铭宇坏笑着,乜斜着眼睛看着我,“我刚才是说像我们这样真正坚强的‘男人’,其实心里更舍不得!都恨不能抱着奶牛大腿痛哭一场!”
看他调皮的表情让人又气又笑,不知拿他如何是好。没等我讲话,铭宇又问:“你平时喜欢看韩剧吗?或者文艺电影之类的?”
“喜欢看啊,怎么了?”忽然被他一问,有点莫名其妙,不知道他又会冒出什么鬼主意。
铭宇看出了我的疑虑,忙解释道:“没什么,是觉得你属于那种感情丰富而且敏感的女孩,应该会喜欢韩剧。因为韩剧里面的离情别绪描写得大都非常细腻,电影就更别提了,生离死别的场景是最常见的煽情戏,也最动人。”
“嗯,没错。”铭宇说得有道理,这两类片子我确实都很喜欢。韩剧刻画人物的细致入微真是让人佩服,但我有时也会受不了剧情的冗长,动不动就上百集的电视剧看起来总让人急得撞墙。电影的优越性自不必多提,精炼而且表现集中,其中不乏深入的情感刻画和描写,两个小时里就可以让人体验一次不同的电影人生,投入地与剧中人一起欢乐,一起幸福,也一起忧伤,一起流泪。每次在宿舍看电影时,我都是笑得最欢、哭得最凶的那个,所以室友们都喜欢拉我一起看喜剧片,觉得热闹,而遇到伤感的爱情片,我便很自觉地等大家不在的时候一个人看,免得我伤心的样子把大家吓坏。
“喜欢哪部电影?”铭宇接着问。
电影看得太多,被他这样一问,还真答不上来。快速在脑子里检索给我留下深刻印象的精彩电影片段,几秒钟之后,其中几个镜头最先跳出来,“呃——爱情片里面喜欢基努·李维斯的《云中漫步》,感觉很温馨,如果要说演离别的,《罗马假日》、《泰坦尼克号》都不错,很感人也很浪漫。”刚说出来,忽然又想到了一部电影的经典画面,“还有那部《Ghost》,也就是《人鬼情未了》。看到最后他俩相隔阴阳生离死别的时候,我比那女主角哭得还厉害呢。”
“嗯,那片子确实不错。”铭宇附和着我,若有所思地说,“看来,往往是在面对死亡那一刻时的离别才最震撼人心。”
是啊,生命的终结是人世聚散的无奈,谁能逃得过这样一个终结,谁又能跳出无情的宿命,只一瞬间既成诀别,不管你是否已做好准备……
有时自己会突然想到死亡的问题,它像是一个臆想的幽灵,偶尔出现在脑海里,带来一丝隐约的恐惧和害怕,担心那一天到来时会有太多身体和精神的痛苦,或者担心那一天可能因为突然降临而留下无数遗憾。但我从未亲眼见证过生死一刻,关于死亡与无奈离别的经验只是来自不同的电影故事,通过不同的剧中人物来体会戏里人生。
如果真的临近生命的尽头,我会在有限的一点时间里做些什么呢?是和我深爱的人在一起,静静走过人生的最后时光,还是独自远行到梦想中的高原田野,在蓝天白云与黄土黑地之间感受自然的伟大。也许会想回家,留在爸爸妈妈身边,陪着他们……心里酸酸的,手底下只是机械地拔着杂草,目光的焦点已不知失落在什么地方了。
铭宇拔草的速度很快,刚刚说话的工夫已经把他那一侧的杂草清除干净,开始掉转头来帮我拔这边的。看我有些心不在焉的样子,便问:“在想什么?”
被他从飘忽的思绪中拉回来,脑子里盘旋的问题也不由自主冒出来:“如果到了生命的最后期限,你的心情会怎样?最想做什么?”
“这个——如果最后期限可以有几个月,那我会去旅行,到以前想去但一直没去的地方,走更多的路,和更多的人交谈,体验多种不同的人生。或者到一个僻静的山村里,回归自然的生活,然后安心写点人生感悟什么的,留给后人看。反正不希望在满是汽车尾气的环境里度过我最后的时光。当然,还要把这几个月当中的一半时间给我的爱人和家人。”铭宇认真地说着,稍稍停顿下来想了想,然后表情严肃地说:“如果最后期限没有那么长,只有不到一天时间,那就求你一定答应我,陪我去吃一顿有海参、虾仁、香干、面筋、木耳、花菜、鸡蛋、黄豆、黄瓜、胡萝卜、豆芽、白菜的打卤面,我最爱吃这个,别让我饿着死!”
他一口气说完,还摆出一副乞求同情的样子看着我。前半句说得还很正经,到后面就开始胡扯,一个如此严肃的问题被他篡改成吃饭的借口,真是服了他。
正在这时候,大鹏干完了手边的活,听到铭宇在这念叨什么打卤面的,从旁边菜地凑过来,好奇地问:“说什么呢,哪有打卤面吃?”
“没有啦,是我们聊起如果到了生命的最后时间最想做什么事情,你铭宇师兄说在死之前,他只想吃一碗什么有虾仁、鸡蛋、黄瓜之类的打卤面,其他的啥也不想干。”见大鹏过来,我在旁边非常积极地发起“倒铭”行动,以回击他的无厘头做法。
没想到大鹏走过来拍了拍铭宇的肩膀,跟着起哄说:“哦?这个主意不错嘛!师兄如果吃打卤面别忘了叫上我,再给我剥两瓣蒜!”
崩溃!又遇到一个活宝,说话没正经,我的鼻子都快被他们气歪了。刚哥和玉宁两个人见这边说得热闹,也拎着水壶踱过来,看我们在说笑什么。终于盼来不胡扯的明白人,于是赶忙向刚哥和玉宁他们求助。
听我陈述完,刚哥笑笑说:“原来是这么回事!呵呵……人家小盟是很认真地跟大伙讨论呢,正经点儿。来,说说吧,都怎么想的。”
刚哥的话的确管了用,大家收敛了嘻哈的表情,纷纷找了菜地边上的平地坐下来,开始认真思考起来。唯独大鹏不老实坐着,拎着水壶在大家跟前走来走去,说:“现在这么年轻,离死还远着呢,过60年之后再想也不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