据说，恩里科·费米是当时世界上最著名的核物理学家。寒春1944年加入了费米领导的科研小组，在洛斯阿拉莫斯参与名为“曼哈顿工程”的原子弹研制工作。1946年，她报考了芝加哥大学的核物理研究中心，成为该中心的博士研究生，和杨振宁被分到一个研究小组，都以费米教授为导师，这意味着他们将成为核物理学科的领军人物。费米教授招收的博士生非常少，女博士生更是凤毛麟角。寒春凭着自己的刻苦勤奋和聪慧天赋，跟随费米深造，她的前途将一片光明。可就在这个时候，她却决定离开。
据杨振宁回忆，从兵荒马乱的中国来到和平安定的美国，当时他正是仰慕费米教授的大名而来，为此他还从哥伦比亚大学辗转来到芝加哥大学，为能拜在费米门下而感到荣幸和自豪。面对同样的条件，寒春却做出完全不同的选择，连杨振宁也有些不能理解。
寒春告诉我们，当时，她的朋友们都劝她，列出很多不应离开的理由，费米教授也用心良苦地对她说，还有不长时间就可以拿到博士学位，她的离开让自己少了一个颇有天分大有发展前途的女弟子，为此他感到很遗憾。
寒春当时所面对的是怎样一种状况呢？一个人的坚持，所有人的反对，来自各个方面的不同声音对她形成围攻……
联想至此，忽然一个镜头在脑海里闪出来：在白色的宽敞空间里，中间站立一人，黑衣，黑墨镜，四周围挤满无数身着黑衫面孔相同的杀手，他们向中间的人发起攻击，拳脚身手，前后，左右，进退，攻守，打得眼花缭乱。
视线切换，转眼间这群人换了面孔和衣着，中间的不是《黑客帝国》里的尼奥，而是寒春；四周不是集体围攻的克隆兵杀手，而是寒春的同学、朋友、同事；他们之间交锋的几个回合不是拳脚，而是思想的碰撞，那些对话就像舞动的刀枪一样在空中飞来飞去——
众人：核物理专业研究并非都与核武器有关，即便有很大关系，你又不是决策者，历史罪人的骂名不会记在你名下。原子弹在日本爆炸以后，那些核物理学家仍然在搞研究，甚至要研制杀伤力比原子弹大10倍的氢弹。研究科学尖端产品是科学家的天职，是社会分工给他们的使命。至于科研成果如何使用，那是政府部门的事，是政治家的职责，跟科学家根本没有关系。
寒春：作为一个核物理学家，看到自己研制的原子弹成为杀人魔王，活生生的十几万人被核武器屠杀，我的心里极度痛苦。从事科学研究是为了看到人类获得幸福，而不是承受更多的灾难。我无法再心安理得地坐在试验室搞那些用于屠杀人类的研究了。
众人：你不要引咎自责，很快你就要取得博士学位了，只要你不走，你的治学前景是不可估量的，将成为科学界难得的女科学家。
寒春：现在这样做，是为了摆脱我精神上的危机。我要为人类正义事业而工作，而不在乎成为什么女科学家。与追求真理相比，我的博士学位又算得了什么呢？
众人：你不要太偏激，太认真，你觉得核物理研究跟战争有关，难道其他核物理学家不懂这一点，不知道自责，他们全都没有社会良知？
寒春：中国现在的革命，是正在进行的一场决定人类六分之一人口命运的伟大斗争，比起中国革命，核物理研究的分量在我看来要轻得多。在自然科学领域里的追求不可能如我所想象中那样纯粹，所以我才想在中国的革命中寻找人类社会发展的真谛。
众人：为什么你要舍弃这么有希望的学业、这么优越的社会地位和待遇，远走他乡，漂洋过海，去那个贫穷战乱的国家，那里能有你要的幸福吗？那里人民的命运跟你有什么关系？
寒春：我到中国是为了解放全人类的需要，而且确信自己到那里能找到自己的幸福。
众人：你最理想的归宿就是美国的高等学府，这里将提供给你最好的科研环境，最高的薪水收入，最让人钦羡的学术地位。
寒春：我的幸福不在于追求物质的享乐，不在于让人们崇尚的社会职位，而在于我的追求。
众人：从美国到中国，不能完全说是从天堂跌入地狱，但那里的物质条件你肯定无法适应！
寒春：美国虽然有好的条件，但和我的追求大相径庭，而且令我非常失望。
众人：你这样不理智的冲动行为，简直是发了疯！
寒春：我已经想明白了，也弄清了什么是更重要的东西，这不是冲动，我不会后悔。
我想，众人的劝说是善意的，出于对寒春的关心和对她前途的担忧。但寒春自有主意，看着面前这位表情“调皮可爱”的老太太，想起刚才她那句“我就是要去”的话，倒也不难想象当初那股倔强的劲头，一旦下定决心，九头牛也拉不回来。
“那么多人劝您都不管用，他们一定很失望吧？”大鹏问道。
“他们是想不明白，觉得我是发了疯，不过大家都很担心我今后的生活。这个我知道。”寒春说得很认真，没有了刚才的顽皮表情，眼中流露出感激之情。
“韩丁和阳早都是非常支持你来中国的，对吧？”
“因为他们我才会来中国。”
“我读了一篇关于您年轻时的文章，说您经常会到韩丁和阳早在康奈尔的宿舍去讨论国家大事，是不是那时候受他俩影响比较大？”记起昨天读到的文章，于是想向寒春求证其中的很多细节。
“宿舍？我很少去他们住的地方，可能有几次，记不清了。”
听寒春这样说，我突然对那些有趣的故事产生了怀疑，便接着问：“文章描写得特别具体，说到您是坐有轨电车到的他们那里，和他俩讨论美国总统的政策、国际局势变化等等好些问题，还说您给他们买吃的、做沙拉、煮咖啡什么的。有对话，有叙述，好像录影带里的画面。生动得都让人不得不质疑其可信度了。”
“哈哈哈——”听我这几句简单介绍，寒春忽然大笑起来，说：“我从来都不做饭，他们都是乱写，哈哈——”
啊？那些形象逼真的文字竟然都是杜撰的，太出乎意料了！看来文章作者把寒春的故事当作可以虚构的小说来写，不管真实与否都敢写出来。唉，白白辜负了我的一番信任和那么诚挚的期待。
正在心里忿忿不平，听到刚哥问了个问题：“老寒，到了中国之后，您所看到的和想象一样吗？您说自己在这里能找到幸福，是不是真找到了呢？”
最初的希望会不会演变为失望？抑或演变为更大的期待与憧憬。她和阳早后来一直留在中国，想必是在中国的所见所闻促使他们做出了这个决定。刚哥的问话正是我想知道的。
“我来中国最先到的上海，可上海的状况很糟。”一边说，寒春一边陷入回忆中，我们的思绪也跟随她一起回到了半个多世纪前的1948年。
那一年的二月，天气寒冷，寒春接到宋庆龄创办的中国福利基金会的邀请，手拎皮箱，带着一部英文打字机，登上从纽约开往中国的轮船。经过一个月的海上漂泊，三月她到达了上海——这个中国远东最大的城市。此时的中国硝烟弥漫，虽然炮火尚未波及上海，但十里洋场的黄浦江外滩并不平静。这里簇拥着一批批从北方逃亡来的国民党官僚、政客及他们的家眷，还有曾在这里趾高气扬的外国官员、传教士、金融家、投机家，他们已变得惶惶不可终日。
国民党的军队正龟缩在华北的大城市，如惊弓之鸟，层层设防，处处设卡。耳边不时传来城外的隆隆炮声，国民党反动派加紧镇压不断高涨的民主运动，缉捕大批进步人士，上海的形势异常紧张。
“当时国民党在解放军打击下节节败退，上海可真是世界邪恶的中心，到处都是讨饭的、饿死的，物价涨得特别快。为了买把小刀子，我拿着5美元换了一大包国民党纸币，赶紧跑到商店把钱给老板，他数都数不过来，只看体积够大就把刀给我了。看到上海的状况和国民党的腐败，我更着急想去中国解放区，了解共产党。”说到这里，寒春表情凝重。
可是，因为淮海战役即将进行，她一时进不了解放区，只能暂时呆在上海滩做些社会工作。那段时间里，寒春曾随着中国福利基金会的同志们一起去上海市郊，到邻近县镇的农村为农民孩子打防疫针，送伤风感冒药；也曾在上海左翼进步人士的安排下参加文化宣传活动。她用英语唱歌，饰演一些力所能及的角色，因为她的扮相跟中国人不同，每到一个地方都会引起人们的好奇和兴趣：怎么一个外国姑娘来到中国城市的贫民窟，来到农村，跟穷人们这么亲近，这么火热？
挨过严冬，走过春夏，留在上海的日子在焦急的等待中度过。这一年的秋天，寒春终于等到了她期待已久的好消息。一天晚上，在谭宁邦家，她见到了宋庆龄，得知已经安排好她买去往北平的飞机票，并且告诉她到北京饭店登记房间以后，会有人去找她，谁来找她就跟谁走。
“听到这个消息，我高兴得不得了，回去之后兴奋得在床上翻跟头！”
上海飞机场的候机大厅里，寒春看到来来往往的是一拨拨穿着时尚的有钱人，其中不乏国民党的要员、军官，还有从欧美来的外国大亨、传教士。他们在家眷的簇拥下，带着一箱箱贵重物品，或者到国外，或者到香港、澳门、台湾去寻找世外桃园，躲避这场已经触及自己利益的革命战争。
“卖票的人一听我说去北平就愣了，可能是觉得这时候有钱人都从北往南跑，眼前这个黄头发、高鼻梁的洋姑娘却要往北走，感觉奇怪。不过我也不想和售票员解释，拿了机票马上就离开了。”
“在上海停留这段时间是不是让您很失望？我听说阳早和您哥哥韩丁也有和您相似的经历。”刚哥插话道。
“对。和我哥哥还有阳早一样。韩丁1946年，阳早47年，我是48年来的。我们都到过上海。”寒春说完，若有所思地将眼帘垂下，或许是在追忆她至亲挚爱的两个人吧，她的神情变得安静而深沉，没有继续说下去。
是啊，在六个月之内寒春失去了两位亲人，2003年12月25日是阳早离开她，不到半年，在2004年5月15日哥哥韩丁又不幸去世。对于寒春的一生，他们给她的影响最大，是他们让寒春认识了红色中国，是他们先行来到中国亲眼看到了这里发生的变革，是他们坚定了寒春来到中国的信心，并且与寒春一道见证了新中国的诞生和发展，一同投身于这里火热的革命生活。当他们永远离开的时候，寒春心里一定不好受……
看到寒春略带惆怅的表情，大家多少有些担心她的情绪会因回忆受到影响，于是赶紧和刚哥、玉宁他们三个对了对眼神，简单聊了几句其他的便告辞了。
在回住处的路上，我们边走边随意地聊着。没有铭宇在的时候气氛显得有些冷清，平时他总是作为“主持人”跟大家说这说那，加上嗓门比别人高，所以气氛总会很热烈。今天他“负伤”缺席，加上受到寒春刚才情绪的影响，大家聊天的兴致也少了大半，走着走着便都沉默了。而我，在脚步无意识地跟随同伴向前移动的时候，注意力则跟随不着边际的思绪转向别处了。
我想，寒春来中国，除了那两个原子弹的刺激之外，在很大程度上要归因于韩丁和阳早。一来是他们强力推荐寒春去读的那本《红星照耀中国》，让她开始认识红色中国；二来是他们担当“急先锋”，提前来中国探路，把在这里看到的、听到的、经历到的原原本本告诉了寒春，让寒春最后下定决心来中国。当寒春的老师、同学、朋友异口同声地劝她留在美国时，他们却极力劝导寒春远行中国。如果寒春对中国的印象来自哥哥和阳早，那么他俩的信念又从何而来？是什么吸引他们如此热爱，终其一生割舍不了这份情怀。或许故事不仅仅止于寒春，一定有更多等待回答的问题隐藏在尘封的往事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