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罗斯福也时常处于踯躅不决的矛盾状态，他一会儿拿起这个方案，一会儿拿起另一个方案。”比尔一边低头写字一边说，“有一段时间，他在重新考虑恢复某种公共的和私人的公司在全国合理规划的问题，尽管这不具备全国复兴法那样的规模。可是，不久他又改变了方针，几次发言都强烈反对公共事业控股公司，而这些公司本身就是一种私人性的规划。他谴责大企业在市场销售方面的种种做法，然而他又申明他并不倾向于任何形式的社会主义。他说，他的全部政策旨在促进充分就业，可是除了宽慰不实之词以外，他又没有具体可行的措施来落实他的政策。”
欧文表示赞成，他颇有感慨地说：“我看美国的民主政治也有许多失败的方面，它不能为几百万工人提供就业机会，给人民提供食物、衣服和住房，现在至少还有八九百万人流落街头，还有数百万人仍居住在低矮的小屋和经济公寓里，还有一些人生活在饥饿线以下。像《愤怒的葡萄》所描写的那样：俄克拉荷马和附近的得克萨斯、堪萨斯、阿肯色各州的农民负债累累，土地被大公司没收，无家可归，只得向西迁移，想在加利福尼亚寻找出路。但是，加利福尼亚又不像宣传的那么美好，等待他们的仍然是失业、饥饿和困苦。那里的农场主利用过剩的劳动力压低工资，各种地方势力又横加勒索和迫害远来的逃荒者。”
比尔放下笔，抬起头来和欧文争辩说：“我不否认罗斯福要比胡佛一类靠吹牛维持局面的草包总统好些，他比他们要有些务实精神，但他毕竟是个资产阶级政治家。”
也许比尔的这句话切中要害，大家都很赞同，因此接下来便是三个人的一阵缄默，屋子里一下子变得非常安静。
他们在一起总是谈国家大事吗？或许记录的人比较偏爱这些正经八百的思想交流。以前看到的正史都是一幅正襟危坐的严肃表情，如果想看趣闻轶事只能去找野史。不过，内容也不能算无聊，至少可以了解一些三四十年代美国的状况，知道寒春他们当时所处的是一个什么样的环境。于是忍耐着继续读下去。
午餐已经料理好了，琼将餐具一一摆开，三个人凑在一起开始吃起来。
欧文津津有味地吃了一阵之后，突然想到了一个新话题：“德、波战争爆发后，波兰曾一再紧急呼吁英、法履行其同盟义务。但英、法除了象征性地向齐格菲防线进行一次推进外，对德只是宣而不战，在西线表演静坐战的丑剧，使波兰陷入孤军奋战、以弱御强的困境。这是为什么呢？英法为什么这么背信弃义，不守信用，卑鄙地抛弃了自己的盟友？”
比尔将一勺已经送进嘴里的沙拉吃掉，然后忙着回答说：“其实没必要大惊小怪，觉得不可思议，英、法都是老牌殖民主义国家。张伯伦和达拉第跟希特勒搞的《慕尼黑协定》就是出卖捷克斯洛伐克的绥靖主义，而且还想把祸水东引到苏联，就是企图拿中欧和南欧作筹码，来保住西欧、中东和海外殖民地。”
欧文说：“别说英、法两国政府如何如何，现在看来，美国政府奉行的仍是孤立主义政策，日本和德国法西斯如果不逼到家门口，美国也不会主动参战。”
在两个男人争辩时，琼开始只是在一旁静静地听着，不想加入。但是听了一会之后，便忍不住插了一句：“今年10月底，美国参议院已经以63票对30票通过了取消禁运法一案，我看政府不参战是可以理解的，但至少应该全力支援跟德、日作战的国家和人民。我想在这方面，罗斯福还是可以做到的！”
意见出现了分歧，比尔表示不敢苟同，欧文也悄悄地耸耸肩摊开两手，表示不能接受这位年轻的女大学生的意见。
两位男士的态度激发了琼的情绪，她开始历数罗斯福总统自1933年上任以来的政绩，将他推行“新政”和改善劳工关系的一些成果侃侃而谈地讲了老半天。她的言语泼辣、善于辩论，弄得两个年长的男青年一时闭口无言。
其实，比尔和欧文已经感觉到琼是个多少有点执拗的理科学生，她的论点论据虽无可辩驳，但是她的思想认识不能不说还有点过于天真和幼稚。他们不愿太激烈地跟她争辩，恐怕不小心会伤了她的自尊。
又是一段这样的争论，他们的话题似乎总是围绕着政治和国家展开。能看得出，寒春对罗斯福总统一直很推崇，之前的谈话里她就提到过罗斯福，说如果是罗斯福总统，那两枚原子弹说不定不会在日本爆炸。看来寒春一直耿耿于怀于那两枚原子弹，连对总统的态度也不例外。那么为什么她哥哥和阳早认为她的想法天真幼稚呢？先把这一段读完，再回头去问孟飞。
临走的时候，琼要把埃德加·斯诺那本《红星照耀中国》带走，想在每天忙完修理质子加速器的空闲时间读一读。可是哥哥比尔抱歉地说：“对不起，等你回波士顿之前再来拿吧，欧文说这本书写得很引人入胜，他已经看了两遍，我只是简单翻了一遍，有几个地方准备这几天仔细看看，所以只好让你等几天再拿走。”
琼有点不高兴地说：“我等几天看可以，不过我想说你两句，别以为只有你这个去过中国的人才热心关注中国的事情。虽然处在亚洲的中国离我们美国远隔万里，可是当日本法西斯的铁蹄踏上中国领土时，我也关心中国人民对日本法西斯的革命斗争，关心中国人民的命运……”
比尔颔首微微笑着对妹妹说：“是的，我相信，我相信你跟我们一样都在热心关注着远在太平洋彼岸的中国。中国的革命让我们心里都燃烧起炽烈的希望火焰。以前我去过中国，将来我有机会一定争取再去看看，去体验一下在那个古老而神奇的地方，人民是如何开展革命斗争的……”
终于谈到了正题！可是疑问也随之而来：《红星照耀中国》究竟讲了些什么故事让大家如此着迷？中国的革命到底有怎样的魔力如此吸引他们？脑子里被大大小小的问号塞满。可就在这时，昨晚秉烛夜战的疲乏潜伏期已经到了发作的时候，头变得很沉，托着下巴的手臂不时向旁边歪过去，眼皮也像被磁铁吸着一样垂下来。把问题先搁置一下，打个盹儿再说……
正在沉入梦乡的时候，一个场景浮现出来：一张三人座的宽椅，迎面坐着三个穿着非常讲究的中年人，谈笑风生。他们中一个身形较胖，手里拿着一顶黑色的圆帽子，嘴里叼着雪茄；一个银色头发，瘦高身材，肩上罩着黑色长披风；一个戴窄沿军帽，笔挺的军绿色大衣上面浑圆纽扣闪闪发光。不是别人，那就是丘吉尔、罗斯福和斯大林三巨头。
那应该是雅尔塔会议吧，在会上他们一同制定了最后击败德国迫使其无条件投降的计划。德国投降后，三国将对德国实行分区占领。三位大人物在长椅上合影之后，起身离开座位，其他政要跟着陆续离开，会场里一时间变得空荡荡的。
这时，三个年轻人快步走进来，两男一女，都是气喘吁吁，见空无一人，他们显然很失望。
女的说：“唉，来是来晚了，跑这么远还是没赶上能看总统一眼！”她垂着头，很无精打采的样子。
一个男的说：“你就那么喜欢罗斯福，虽然他的一些政策让美国民众得到了些好处，但他还是难以改变那么多人失业和无家可归的现状。”
另一个男的说：“你看，他不是来和英国、苏联这样的大国来瓜分战后的果实了？波兰和远东的那些地区都在他们的势力范围计划当中了。”
女的又说：“罗斯福确实做了很多好事，比方说，新政让美国摆脱了大萧条带来的危机，甚至还出现了经济增长。这对老百姓都是好事。”
“可是，在战争中他却扮演起军火贩子的角色，对战争的双方都出售武器。对正义一方那是人道主义军事支援，但对于不正义的一方，就是助长敌人的势力，是帮凶。”
“所以不管谁当总统，都逃不出‘美国利益’这个看似冠冕堂皇，实则自私、霸道观念的局限。”
“苏联不也是这样，和美国、英国一起，虽然他们是在制定计划如何打败德国和日本，取得反法西斯战争的胜利，但狭隘的民族主义让他总在为他们苏联能获得什么好处想，没有把打赢这场战争放在整个共产主义运动的历史当中来看。”
“那英国就更别提了，对正在饱受德国侵略之苦的波兰违背诺言，表演静坐战，目的不就在于维护自己的既得利益和未来的利益吗？”
他们一连串的反驳让女的一时答不上来，于是转而换了个话题：“这次会谈怎么没有中国参加？”
“中国那边还在水深火热呢，再说，像当时这样‘大国’之间的会谈，哪有中国的份儿！而且，它还是三个国家争抢的目标呢。”
“我很想去中国解放区看看，还想去见见毛泽东。”女的说。
“可以啊，一会儿我骑自行车带你去！不行，咱们要迟到了，快点！”
“小盟，咱们要迟到了，快点！快点！”铭宇在门外大声喊，还“咚，咚，咚”地不停敲门。
猛然睁开眼睛，午后的烈日照得整个屋子满是金光。低头看，电脑还抱在怀里，时间已经是一点五十分了。原来刚才只是酣梦一场，真的睡过头了。慌忙坐起身，来不及回想梦境里的种种细节，赶紧整理一下衣服，随手梳了梳头发，用皮筋简单扎上，穿好鞋子，跑出去和铭宇他们几个汇合。
在灿烂的阳光下，连原本没什么侵略性的绿色也变得异常刺眼。我们面前是分割得很整齐的几块长方形菜地，种着不同品种的菜，有豆角、茄子、西红柿，还有大葱和小黄瓜。听农机站的人说，现在人手不够，浇水、除草、杀虫，很多活儿因为干不过来而误了收的时间。今天我们几个刚好可以帮上忙，一起收拾收拾菜地。
第一次干菜地的活儿，大家都有点手忙脚乱，按照这里兄弟姐妹们的指挥，先一垄一垄地除草，方法很多，可以用锄头拢，可以直接用手拔。想不明白为什么蔬菜总是不认真长，偏偏杂草如此茂盛，还好，我们没犯下拔掉菜叶留下杂草的错误。
接下来是浇水，以前在电视上看过开渠引水浇地的情景，这次终于有了实践的机会。我们学着师傅们的样子，站在菜地之间突出的小土堤上，目送着水流沿细细的沟渠进入菜地，待整片地都湿润了，就拿起铁铲，铲起泥土把沟渠的入口堵上，再引着水流继续前进，在下一块菜地一边破个口，让水进到里面。提着铁铲追随着水，看流淌的活水不急不徐地浸润菜地的每一个角落，心里忽然产生一种前所未有的满足感。
试验站里有不少小块的菜地劳动的间隙，大家坐在道边的土堆杂草上休息，虽有点累，但心情舒畅。头顶上是火辣辣的太阳，空气中弥漫着热烘烘的味道，面前那成片的菜地在日头下铺陈着只属于夏季的成熟绿色。我们五个人，还有农机站的几位兄弟姐妹，每个人都把帽子歪向太阳直照的那一边，挡住脸，三三两两地分散开坐在地上，端着水，聊天，歇着。
有了一点空闲时间，我忍不住想起中午打盹时做的梦，每个场景和对话都很清晰，但内容似乎有些混乱而不合逻辑，怎么会有这样一个梦？也许是刚刚看了寒春年轻时的故事留下的印象，那三个年轻人的面容虽有些模糊，但应该是我想象中寒春和她哥哥以及阳早年轻时的模样。他们说了很多话，分不清是谁在开口，但讲话的语气和逻辑都像极了孟飞，就连说出的话都好像是聊天时确实讲过的。
雅尔塔会议，三巨头的合影是历史书上给我印象非常深的一张，三个人的装束颇具戏剧性，仿佛是专为留下一个历史镜头特意打扮过。也正因为这张照片，我对那次会议的内容记得特别清楚，但凡考到关于雅尔塔会议的题目从没丢过分。或许是今天在资料中读到罗斯福的名字，照片上的人和事就马上跳出来。
“在想早上老太太说的话吗？”铭宇把他手里的铁铲放在地上，走过来坐在我旁边。怀疑他是不是具有监测别人思维的特异功能，每次走神都能被他撞见，并且都是他把我拉回来。
“嗯，算是吧。”我微微一笑，想必他对我的“白日梦”不会感兴趣，既然没有讲的必要，就权当头脑中思维风暴的一个小插曲罢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