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州军队拔营已有十日,这几日来一直都是阴云天气,甚少见到阳光,伴随他们的时常是压在头顶的乌云,令人窒息。好在这十日里行军顺利,士气也颇为高涨。
夜深了,军营内一片寂静,然而这一夜却是他们自华州出兵后最后一个宁静的夜晚。
远程劲弩、抛石机,火光四起,攻城。士气如虹,杀声震天,无数支箭像雨点一般射向城墙,燃烧的火药包在抛石机的作用下打向了城头和城内,一阵阵震耳的轰响声惊破云霄。在守城将士的负隅顽抗下,攻城的军队伤亡惨重。
汴州之战,是他们举起造反的大旗后,与朝廷军队的第一次交锋,这一仗比想象中要艰难许多,一打就是五天。
汴州起烽火,消息以八百里加急送入卫京。
那夜苏豫和向严、擎宇逃出大牢后,在李珣的掩护下,苏豫回东宫找到了小灰灰,三人几经辗转才混出了卫京。
华州军队连夜攻打汴州的这晚,苏豫正带领着三十轻骑披星戴月、马不停蹄地北上。他要去大漠,与李正青的军队会合。
苏豫吩咐向严让人去联系赵祁,但几天过去了,一直都没有消息传来。他记挂着战事和阿璎,这一路北上他都默默不语,只有那紧紧锁起的眉头在无声表露他内心的伤痛与思念。而小灰灰更是耷拉着脑袋,心情与胃口皆不佳。
黎明来临,东方天际始露初白,无垠的古道上,苏豫站在马前,望着看不到边际的前路,他沉默了。朝阳渐渐升起,为古道抹上了一层血红与诡异。
向严低下头,无声地站在苏豫身后,像有一件极重的心事,偏偏他开不了口。
苏豫用带着疑问的眼神看着他:“有事就说。”
向严迟疑了一阵儿,道:“殿下,赵祁他……他其实是前朝太子,卫祁。他不仅带走了太子妃,现在他还说服了宋瀚学重新披甲挂帅,成了咱们的敌军。”
苏豫疑惑地看着向严,脸色霎时变得一片惨白,挺拔的身形猛一打晃。这说明了什么?说明他愚蠢至极,竟然引狼入室!
“殿下,保重身子。”向严的话缓缓止住。
不料苏豫开口问道:“赵祁除了是前朝太子,他还是谁?”
闻言,向严一怔,他颦眉道:“他曾经化名付果,在平西王府做过太子妃的先生。”
果然!他们果真是相识的。苏豫像是精疲力竭了一般合上了眼。再睁开眼睛时,他竭力调整着自己的气息,不紧不慢地说道:“汴州之战赵祁也参与其中,那么阿璎也必定在军中了。”
“应当是。”向严回道,“殿下,咱们除了跟漠北大将军会合,是否还要去救出太子妃?”
苏豫无奈一笑,救太子妃?她的爹爹都变成了赵祁那一方的人,而她与赵祁也是旧相识,自己去救她,她愿意跟自己走吗?
眼下广南和华州两路人马同时攻城,广南已然有一座城池在手。天下大乱之际,朝廷又这般动荡不安,皇位一天定不下来,军心就会一天不稳。所以,苏豫决定会合李正青的目的正是要进京争位。但现在,这目的在他得知了赵祁的真实身份之后却动摇了。
他仍是要会合李正青,但他并不急于回卫京夺位了,而是要继续北上,和赵祁在战场上一较雌雄!
攻打汴州的事陷入僵局,双方都有极重的伤亡,战场上尸体遍地,血流成河,硝烟弥漫。军营中,到处可见受伤的士兵在同伴的搀扶下从各个军帐间经过。
一身士兵服的宋璎走出军帐,及时出手扶住了一名将要倒下的伤兵,好心叮嘱道:“小心些!”
那伤兵跌跌撞撞地走了之后,当宋璎看到军营中满是伤患时,她的神情呆滞了。对于战争,她是痛恨的,可现实的轮盘已转到了这一局,终是拗不过天意。
神思微乱间,赵祁走到了她身旁,柔声道:“不要想那么多了,这就是战争,损失两千,这只是我们的第一仗而已。”
她转身而望,眼底流露出不解。
“是不是觉得我很无情?”赵祁回避了宋璎的目光,苦笑一声,说道,“我想要拿回属于自己的东西,我要为我们争取一切,我们要得到,所以我们没有理由不去付出。”
“我并没觉得你无情,只是,”她道,“你既然能说服广南王发兵攻城,为何这次不去说服汴州的将军投降?”
他略垂下眼眸,道:“我已散布了当年父皇被害的消息,相信也传到了城内,但他们的反抗仍然很强烈。开战前我们曾劝降过一次,但受命劝降的使者被杀。如今我们只能硬攻,进城杀了守将后再招抚士兵。一旦攻城,就难免血流成河。”
“血流成河?”虽然这一场战争不是因宋璎而起,但她却隐隐地希望赵祁能胜利。因为只有胜利攻进皇宫,她才能见到苏豫,救出苏豫。她不晓得苏豫在天牢里吃了多少苦头,她只想尽快见到他。
然而再看向那些负伤的士兵们,她的内疚感也油然而生,蹙着眉道:“即便是这样,就凭我们的兵力能拿下那么多城池吗?”
赵祁笑道:“很快我们就能跟广南王会合,等两军会合,便能以最快的速度攻进卫京。”
这便是宋璎想要的答案。
然而她的心思,赵祁却全都看在了眼里。他既不说破,亦不动声色,但那只本是垂落在身侧的左手却轻轻地收回负到身后,暗自捏紧了。
宋瀚学下了军令,要求丑时前攻克汴州。
进入子时下半时的时候,随着巨木的最后一声猛烈撞击,汴州的大门轰然而破。华州士兵势如破竹,蜂拥进了汴州城,震耳的呼喊声响彻天地。
“捷报!捷报!汴州破!先锋军队已进驻城内!”消息即刻传遍三军,持续五日的汴州之战终以胜利告终。
宋瀚学让赵祁在城外休整一夜,等明日一早大军进城。这一战告捷,每个人都兴奋得一夜未眠。
第二天清晨,三军浩浩荡荡地拔营进城,斩杀守城大将,揭露苏昊和文绰的罪行,招抚朝廷军队,安抚民心,这些事都进行得很是顺利。
广南军和华州军两股人马攻势如狼似虎,所向披靡,一路上过五关斩六将,收拢军队,都日渐壮大了起来。而他们所到之处皆让朝廷军队闻风丧胆。
朝廷战败的消息如旋风般刮进了卫京,文绰彻底惊慌了,眼见广南军和华州人马即将会合,她派侄子文兴挂帅,率二十万兵马前去九原御敌。
“啊!”东宫毓庆殿,一声刺耳的惨叫声从内室传出,尖锐地划破了寂夜。苏显一手捂着脑袋,一手握着沾满鲜血的剑,疯了似的砍在地上那个已经死去的宫女身上。
那夜在大牢中,他的右耳被擎苍砍掉,脑子也受到重创,虽是捡回了一条命,但每逢阴雨天气,他便头疼欲裂,生不如死。
“我杀了你!你想做什么?你是不是要杀我?你敢杀我?我让你死!死!”苏显一边砍着那尸体一边大叫着,鲜血溅在他的脸上,狰狞而恐怖至极。
这时神色惊慌的文绰和几名宫女太监一起奔进内室,两名太监急忙上前拉住了苏显,夺下了他手中的剑。
“显儿,显儿!”文绰忧心忡忡地上前抱住了他,“显儿,我的显儿,你怎么了?我是母后啊!你认得母后吗?”
“母后?”苏显的神志稍微清醒了一些,却又突然害怕地钻进文绰的怀中哭泣着说道,“母后,有人要杀我!我的耳朵没有了!有人要杀我,母后,我该怎么办?”
“不,没有人会杀你,没有人敢伤害你。我的显儿,有母后在,谁也不能动你一根寒毛!”文绰忽然不说话了,冷冷地斥退了所有人。
文绰捧起苏显的脸,眼神认真,那样子似是走火入魔了一般,凶狠而残忍,她柔声细语地说道:“从现在起,你什么都不用再怕,因为你马上就是卫国的皇帝了。你的父皇已经不行了,再过个三五日,母后就能让你登基为帝。到时候,你就是全天下权力最大的人,所有人都要匍匐在你的脚下,所有士兵都会保护你,没有人敢对你不敬,没有人敢瞧不起你,更不会有人敢伤害你!”
“不!”苏显像失去理智一般拍开了文皇后的手,并一把推开了她,“宋瀚学他们快要打到家门口了,说不定很快我们连皇宫都要守不住了,这时候让我登基,你也想害死我?”
“混账!你不当皇帝别人才会害你!”文绰恨铁不成钢,一巴掌狠狠地打在了苏显的脸上,直打得他一个趔趄,“苏豫逃出了卫京,你若不当上皇帝稳住朝廷上下,就等着他回来取你的人头吧!”
苏显吓得蹲在地上抱住了脑袋,神经兮兮地自言自语道:“不,我不能死,我不想死……”而他心里却有个声音在响起:苏豫被锁在大牢里都能逃出卫京,现在的苏豫无异于猛虎归山,他一定会回来杀了我的,宋瀚学他们打进卫京后也不会留我,我要走,我要离开皇宫,离开卫京!
受命去九原御敌的文兴率领二十万精兵强将,不紧不慢地在一条宽阔的官道上行进着。其兵马之多,黑压压地逶迤一路,一望无际。“文”字帅旗迎风招展,猎猎有声。
文兴不到三十岁,肤色黝黑,但即使穿着一身锃亮的银光宝甲也无法将他那市井小人的模样衬托得更加高贵。
身边的副将突然招手示意后面的人马停下,原因是在官道的远处出现了一队人马,看似是小小的一队人,实则却是一支不下三十万的精兵部队!
“元帅,前方有军队!”副将警惕地说道。
文兴倒是摆出了一副临危不惧的架势,沉稳地指挥着说道:“先锋官,立刻率领五十骑前去查看!”
“是!”得令后的先锋官当即催马,带着五十骑兵向对方奔了过去。
对面,那领头的黑甲男子一脸冷傲,左边是一位与他年龄相仿的银甲男子目光锐利,而右边则是一名四十多岁一脸刚毅的将军。
李正青刚接到苏豫给他的密报,他就立马率领三十万精兵从大漠出发,与苏豫在半道会合。
苏豫对李正青说道:“李将军可后悔?”
李正青回道:“我虽曾经是平西王宋瀚学的部下,但他与董光耀都投靠了赵祁一方,而我誓死效忠朝廷,如今皇上被奸人所控,我便只效忠殿下一人,愿意为殿下分忧。”
李珣看着苏豫的眼睛,说道:“我李珣这辈子只有一个主子,便是当今的太子,未来的天子。”
苏豫的嘴角轻轻一动,轻描淡写地便勾勒出一抹决然。他和李正青会合,本打算北上抗敌,但收到传信,说文绰派侄子文兴挂帅,他便心生一计,决定铤而走险,军前斩帅夺印,以足够的兵力再北上九原,找赵祁好好地算这一笔账。
苏豫望着那向他们奔来的五十骑,笑了一下,问李珣:“在射程之内吗?”
李珣轻轻地半眯了下眼睛以测量距离,勾唇道:“没有问题。”
“稍等。”
文兴的先锋官停在了距离苏豫他们大约两百米的地方进行观望,见到苏豫那方军旗上有个醒目的“李”字,先锋官立即派两人继续向前探查,又派两人回去向文兴禀告。
两名士兵驾马到苏豫军前问道:“你们是哪路人马?”
李正青的一名属下喊话道:“我们是漠北大将军的兵马,本打算北上抗敌,但途中碰见了废太子苏豫,听闻朝廷发下重赏,便捉了他准备拿他来换个好前程,不知你们是哪路人马?”
一听说是漠北军并且活捉了苏豫,这两个士兵便放下了戒心,回去禀告了先锋官,先锋官立刻快马加鞭地回去禀告了文兴。
“苏豫居然在李将军手上,哈哈,天助本帅,让本帅还没打仗便立了大功!驾!”文兴心情大好,亲自策马带领数十骑兵向苏豫那边飞奔过去。他一心只想从他们手上带走苏豫,好向文皇后邀功!
苏豫目视渐渐奔近的文兴等人,沉静的面容显得分外冷酷。他淡淡地说道:“拿来。”
苏豫向一名小将伸出手去,小将会意,将一把劲弩交到了苏豫手上。这并不是一把普通的弓弩,而是专门用于战场上远程击杀的强弩,力量比一般的弓箭要强十倍。
带着倒刺的箭支满满上弦,“嗖”的一声,离弦的箭划破空气,发出惊人心胆的破空之声。这一箭势拔千钧,先是射穿了文兴左前方士兵的一只手臂,又直直穿过了文兴的胸膛!文兴中箭后当场摔下马背,连挣扎都没挣扎一下便一命呜呼了。
“文元帅死了!”骑兵们瞬间像是炸开了锅一般慌作一团,先锋官在慌乱中大喝了一声:“元帅已死,我们立刻回军营!”
连元帅都死了,自然让他们军心大乱,这时若再不回军营,恐怕连他们也性命难保。
文兴死后,苏豫即刻命令道:“出发!夺印!”
“冲啊—”士气高涨,苏豫和李正青率领着三十万人马,将文兴的二十万精兵逼得惊慌失措!
李珣上前,拔剑指着文兴的军中将士道:“速速交出帅印归降,等大败反军之后,太子便率领各位将士攻回卫京,到时太子会论功封赏,让尔等与太子一同享受荣华富贵!”
李正青也字字铿锵道:“文绰谋害皇上与太子,意图把江山据为己有!尔等擦亮双眼好好看看这情势,苏显胆小懦弱、碌碌无为,难当大任,而文绰更是涉政,意图把持朝纲,难道你们真的想让朝廷跟她姓了文?太子顺承天意本该继承大统,文绰却指鹿为马污蔑太子,她以强势震慑朝廷上下,把太子逼出了卫京!若尔等甘愿为文绰卖命沦为棋子,殿下也不会为难你们。但是,你们若还是血性男儿,忠心于苏家的天下,便即刻交出帅印归降,与殿下一起誓死保卫江山,夺回政权!”
这时苏豫骑马从人群中出来,到了文兴军队的面前。
胆子大的士兵就直直地盯着苏豫看,胆子小一些的便偷偷地打量,只见这位英俊不凡的太子殿下浑身都散发着危险的冰冷气息,他应当手持刀剑或弓弩,然而他手上什么都没有,在他的怀里,却有一只胖乎乎打着盹儿的小灰狗。这样的对比,仔细看实在有点儿好笑。
士兵们感到十分诧异,不想当今的太子还有这兴趣,喜爱养小宠物。然转念一想,爱惜小动物的人,不会是惨无人道之徒,心地必然也是善良的。
短暂的沉寂后,突然,文兴军中有一名将军高声应道:“末将愿跟随太子殿下,唯殿下马首是瞻!”这话一落,文兴的二十万大军纷纷放下了兵器,接连不断地下跪臣服。
一名将士双手捧着红色印盒,穿过士兵们主动让出的一条路,跪在了苏豫马前。迎着光的苏豫剑目微合,眼中隔了一层他人无法看透的深沉。
他轻轻瞟过那将士手上的印盒,却不为所动,只是唇边牵起了一抹沉冷的笑容。
苏豫带领着五十万精兵齐聚九原,日日操练部署,将这九原城守得如铜墙铁壁一般,立誓要把反军斩杀于此。
宋瀚学与董光耀分别在出兵的两个月后会合于九原。这个时候,原先的八万华州军虽然折损了近三万人,但宋瀚学一路上招降了近十五万的朝廷将士,加上董光耀的广南大军和收服的士兵,总共约有五十万人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