礼拜天,“613”全家一人不缺。林盛杰、孟招娣和林晓洁各自在工作岗位上忙了一个礼拜,只有这一天真正休息,却又不得休息,因为要“接待外宾”。林晓洁特地约迈克尔·詹姆斯在礼拜天“回家来吃饭”,为的是从容一些,可以和他在一起待一整天,不必像平常日子那样下了班再匆匆往家赶,吃完饭就没工夫说话儿了。迈克尔在电话里说好了,“如果天气好一定来”。打完电话,林晓洁做了一个长长的美梦,天一亮却发现窗外在下雪,阳台的栏杆都是白的。她心里一阵含糊:迈克尔会不会不来了?不,不至于,雨隔人雪不隔人,北京饭店离这儿又不远,坐出租车只是几分钟的事儿,这点儿雪怕什么?何况迈克尔和她是什么关系?这儿有一颗热乎乎的心、一个热乎乎的家等着他呢,他能不来?但她又不放心,跟爸爸、妈妈讨论了一番,林盛杰和孟招娣都说,下雪不算坏天儿,那些成双成对儿的年轻人还爱挑这样的雪天儿出去逛呢!倒也是,待会儿吃了饭,她也和迈克尔出去逛逛,天儿冷,心里热,不碍事的,让雪花打在脸上,也怪有意思的。她还要让迈克尔给她照几张像,衬着雪景的林晓洁,一定很美,不会比那个佟玲差到哪儿去。她也该享受享受青春的欢乐了!想了想,还是不放心,于是再给迈克尔打个电话,叫他快来,而且带上照相机。电话打到迈克尔的房间里,响了半天没人接。她再打到服务台,那儿的小姐回答说詹姆斯先生吃过早饭就出去了。这当然一定是上这儿来了,她放了心,抑制不住地兴奋,急切地等着他的到来。为了让迈克尔高兴,为了充分显示她的美,当然得化化妆,她现在有了佟玲赠送的全套法国贵族系列化妆品,而且还得感谢佟玲,无私地传授了化妆技术。佟玲是学表演的,化妆术肯定是老牌正宗信誉优良童叟无欺给你美的享受美的魅力,据说能使人年轻十岁,连满脸皱纹的老太婆都可以整旧如新,上镜头看不出一点褶儿。林晓洁对着镜子一边儿默诵着老师的教导一边儿往脸上抹,心说我年轻十岁可就是青春妙龄了,待会儿迈克尔瞅见没准吓一跳!嘁,这有什么奇怪的?姑奶奶压根儿就不老,花开得晚点儿也是花儿,枯木逢春气死莲花儿牡丹西府海棠西蕃莲!
“甭光顾着‘捯饬’咳,”林府内当家孟招娣乐颠颠儿地过来了,“待会儿詹先生来了,吃什么?”
各家儿都得念这本经,请客吃饭嘛,“吃”是最当紧的实际问题。
“这还用问我?”林晓洁一边儿往脸上扑粉一边儿带答不理地说,自从搞上了迈克尔这个洋对象她的行市明显地看涨,仿佛老爹老妈都靠这个如花似玉的女儿沾了多大的光,仿佛她自己现在已经成了迈克尔的夫人改变了国籍,鼻子往外长眼窝往里眍头发变黄眼珠儿变蓝,俨然洋人一个,瞅不起这两个土老帽儿了。“哪天的饭不是您做?把那点儿看家的能耐都使出来就是了!”
倒也是,姑奶奶压根儿没管过做饭的事儿,当妈的伺候她三十三年了。孟招娣向来宠女儿,这会儿更觉得在这位未来的洋夫人面前矮了一头,就赔着笑,讪讪地退回来,又去问老头子。
林盛杰也在“捯饬”,握着电动刮脸刀修理他那稀不楞腾的鼠须,旁边儿的椅子上搭着西服、领带,待会修好了门面就该换行头了。
“啤酒、可乐不是现成的嘛,还有昨儿拿来的那瓶‘茅台’!”他对老婆也趾高气扬不大耐烦。那是啊,洋女婿不是女儿自个儿搞来的,是他这个老丈人一手物色的,当然很有伯乐般的自得。不过他对今天的这顿饭还是要亲自过问的,规格不能比以往低,别让迈克尔觉得虎头蛇尾,买卖成了,亲还没成呢,买卖是公家的,女婿可是自个儿的,节骨眼儿上还得好好伺候,上回喝的是“西凤”,这回就得喝“茅台”了,碰巧昨儿个有个不知眉眼高低的“关系户”提溜着一瓶“茅台”来探路子,想把儿子塞进林总经理的公司,呸,一瓶“茅台”能进一个人?慢慢儿地接着送吧,这瓶先孝敬迈克尔了!
“酒有了,我是说,菜呢?”孟招娣继续请示。
“鸡、鱼都有嘛,你多弄几个花样儿,哎,还有猴头儿,那小子肯定没吃过这玩艺儿,还有……”林盛杰已经刮完了胡子,抹擦抹擦脸,开始穿那身深灰色西服,打上紫红带白点儿的领带,“……还有什么?你尽量弄得丰盛就是了!”
孟招娣讨得了自主权,于是就退回了厨房,开始独立思考,把鸡啦鱼啦都盘算一遍,用凉水泡上海蜇皮,热水泡上香菇、虾仁儿,又去拾掇作料:葱、姜、蒜、香菜、芥末……这时候才发现家里的姜吃完了,这虽是“配搭儿”,却又少不得。生姜味辛辣、性温和,驱寒暖胃、滋阴补肾,最当紧的作料。于是开口朝邻居家借,不料又没有。听说人家也在“接待外宾”,更对自己的使命增添了庄严感神圣感,好似全家命运系于一块生姜,倍加觉得不可或缺。于是手里在忙活,嘴里朝里边儿喊:“晓洁,你上街去买趟姜去呀,帮帮妈,妈一个人忙不过来!”
如果是平常日子,林晓洁准不去。但她今儿心情好,又已经“捯饬”完毕,竟答应了一声:“哎。”决定不辞辛苦为迈克尔走一遭。
孟招娣就交代她,在哪儿买姜,要挑大块儿的、瓷实的、色儿“鲜活”的。女儿刚要走,她又就手补充说:“索性再带点青菜来,芹菜、柿子椒、油菜心儿、菠菜、冬瓜、鲜藕啦唔的,吃不吃的做出来摆在桌上是样儿,要是……要是碰见卖羊肉片儿的,就买它五斤,干脆在桌子当间儿添个涮锅子,这天儿,吃着热乎,反正咱家有现成的紫铜火锅儿,木炭也有,你只要……”
既然要吃涮羊肉,连带的就是韭菜花儿、芝麻酱、豆腐乳、料酒……一大套,林晓洁就难以胜任了!“这么啰嗦,我记不住,也拿不了!”
“唉!索性咱娘儿俩一块去,快去快回吧!”孟招娣不得不做出这个动用全家三分之二人口的战略部署,并且亲自率女儿出征,临走又嘱咐老头子:“你盯着门点儿,詹先生来了,先陪他喝点儿热茶暖和暖和,厨房里的东西你都甭动,把火锅儿点上就行了,先把木炭在煤气上烧着,再搁到火锅儿里,使扇子扇,装上拔火筒!哎,在楼道里鼓捣好了再端起来噢,别弄得屋里烟熏火燎的!”
安排就绪,娘儿俩就出了门儿,一人提一个大兜子,既然出去这一趟,就狠狠地采购一番,连迈克尔下回吃的都预备出来。
雪还在下,却并不太大,也不算冷。雪花儿落在林晓洁的脸上,立时变成一个个小水珠儿,凉丝丝的,她觉得就像花儿顶着露水那么滋润。
前边儿,远远地走过三个人,两女一男。那个拄着拐杖的显然是邵亦波,旁边儿穿红大衣的自然是她的女儿俞倩倩,老邻居凭背影儿就能一眼认出来。
“那个男的是谁?她家的老头儿和儿子都没这么高的个儿!”林晓洁猜测着说。
“横是客人吧?刚才听说她家有外宾,许是倩倩的舅舅来了……”
“那可不像个老头儿,是倩倩的对象?嘿,这么点儿就搞上对象了?新鲜!”
“管她呢!各家有各家的事,甭操那份儿闲心!”孟招娣现在一心只想着怎样招待好詹先生,并不打算研究邻居。
迈克尔·詹姆斯就走在她们的前头,她们却并没有认出来,因为实在也想不到,他又裹得那么严。
爆肚隆今天不像往日那么拥挤,却也并不冷落,四张桌子坐满了三张。客人当然不是一拨儿的,有就近常来的“吃主儿”即美食家,也有南来北往或出差或探亲或旅游观光的过客,被这条古老、热闹而又颇有些名气的胡同和爆肚隆门脸儿上那乾隆御笔金字大匾所吸引,慕名前来品尝一番古都风味儿,好像就此可以沾上点儿乾隆皇帝的光,回去向亲友邻舍同事都说叨说叨。再加上即将光临的美国客人,小小的店堂就不仅五方杂处而且包容天下了,颇有一点儿“走向世界”的意思。
迈克尔·詹姆斯走在前头,他却比邵亦波母女更像东道主。一进门,就脱下帽子,摘掉口罩,朝隆德海打个招呼:“你好,隆经理!”老熟人儿似的。
“哟嗬,来了您?”隆德海瞅见这黄毛儿,眼睛一亮,心里舒坦,这一声“隆经理”叫得他无比滋润,中国人这么叫他的不多,“经理”比“掌柜的”更受听,人敬人高,他要的就是被人尊重,何况人家是外国人?多懂礼貌!“您好哇?哈里斯先生!”他糊里糊涂地这么叫,记得这黄毛儿跟前几年电视里的那个“迈克尔·哈里斯”重名儿。
“詹姆斯。”迈克尔·詹姆斯微笑着纠正他,无论哪国人都看重自己的姓氏。
“对,对,詹姆斯先生,”隆德海连忙改口,“老没见了您哪,您在北京转悠的日子可不短了,生意做得不错吧?恭喜发财了您哪!”
“彼此,彼此!”迈克尔·詹姆斯对答得颇为得体。
“您今儿吃点儿什么?”隆经理哈着腰,恭顺得跟个跑堂儿的似的。
“今天我请客,”迈克尔·詹姆斯回头看了一眼,“这两位是邵女士、俞小姐……”
隆德海这才来得及注意他后头的这两个人,邵亦波拄着拐杖刚进门,俞倩倩羞答答跟在后头,好像还挺不好意思。隆德海当然立时就想到上回那一点儿小小的不愉快。如果不是俞倩倩当时那么盛气凌人,隆德海的嘴也不至于那么“欠”,说了几句“主动送货上门儿”之类不中听的话,而且那也不光是针对她,主要是想恶心恶心黄脸儿老太太孟招娣。好在那都过去了,小小不然的事儿用不着记仇,今儿既然俞倩倩连同她妈上门儿来吃饭,就是忘却前嫌重归于好,就是瞅得起爆肚隆,他知道这家人向来酸文假醋自视清高不把“小市民”街坊放在眼里,今儿能做到这一步就不错了,隆德海自然应该以礼相待热情欢迎,来的都是客,何况是这二位。使他略打迟疑的是这娘儿俩什么时候跟迈克尔·詹……詹姆斯勾搭上的?又是什么关系?隆德海嘴里不说心里觉得有意思,很想借此机会观察观察研究研究瞅点儿乐子。于是就绽开笑容,点头哈腰:“哟嗬,什么风儿把您二位给吹来了?甭介绍,甭介绍,呣们是老街坊了!”
邵亦波可不想跟他平起平坐,便矜持地拿起外交腔儿:“虽说住一条街,也不经常见面!”其中的“说”、“住”、“常”几个字一律改成齿音,嘶嘶啦啦地,“你什么时候开的这个小店?我还真没进来过!”
隆德海心说:你没来过是真的,要说不知道可就是装大孙子啦,街里街坊的,谁还不知道谁那点老底儿?甭跟我卖劲儿犯酸,留神山里红掉进醋缸里!心里这么想,嘴里可不敢这么说,胳膊往里边儿一伸:“里边儿请!”
迈克尔·詹姆斯非常喜欢这种小铺子咋咋呼呼待客的热闹劲儿,比大饭店里拙劣地模仿西方的装束、说夹生的英语的小姐更亲切,于是就像老“吃主儿”似的随着隆德海的指引在那张空桌子旁欣然就座,只是脱下来的大衣没地方挂,只好窝窝囊囊地搭在椅背上。邵亦波和俞倩倩咂咂嘴,表示从没这么将就过,也只好像他那样,每人椅背上垫了件大衣,邵亦波旁边儿还多一根拐杖。
“吃点儿什么?”隆德海一边擦着桌子一边问,经理今儿个确实礼贤下士。
“一瓶啤酒,三盘爆肚儿。”迈克尔·詹姆斯熟练地回答。
“好嘞!三盘爆肚儿、三盘涮肉,外带粉丝、白菜三份儿!”这一嗓子喊得嘹亮、动听,声震屋宇而绕梁,却不是隆德海喊的,而是他二哥隆德河。聋子今儿个歇班儿,自然以主人翁的姿态来照料生意,充当一个堂倌,他听觉不灵,弄不清楚人家要什么,全凭自己的感觉,数着人头儿大约摸,纯粹是“看人下菜碟儿”,有时能蒙准,有时差得八不沾边,像眼前这一桌就让他主观地做了调整,话没落音,已经端着咕嘟嘟冒热气的紫铜火锅儿上来了,矗在桌子当间儿。
虽然有些强加于人,倒正中邵亦波和俞倩倩的下怀,涮肉毕竟是肉,比吃肚儿强,可以免受羊粪气味儿的折磨,瞧那黑啦吧叽的爆肚儿,就跟八年没洗过的脏毛巾似的。
两位女宾点了头,迈克尔·詹姆斯也就认可,傻小子端上来肉片儿、爆肚儿、作料、粉丝、白菜,拿来啤酒,摆上三个杯子,“菜齐了您哪!”
迈克尔·詹姆斯端起酒杯,“为夫人和小姐的健康,干杯!”
俞倩倩羞答答地捏着杯子,没喝就脸红了。她不会喝酒,而且十六岁的年龄也使她没有来得及像她妈妈那样饱经社交的风霜,还有些怯场。
邵亦波则正儿八经地举杯:“为詹姆斯先生的健康,为我们之间的友谊和长久合作,干杯!”
三个杯子撞在一起,发出一声悦耳的脆响,引得邻桌的食客都拧着脖子往这边儿瞅,本来嘛,在这种小店里很少听到这种洋腔洋调儿的外交辞令。隆德海背靠着柜台,袖手旁观,心里一阵琢磨:够意思咳,还要“长久合作”?合作什么?你他妈的又不懂买卖上的事儿,还不如……不如让我跟这个黄毛儿合作呢,在美国开个爆肚隆的分号,你要是能给我搭上线儿,我就让你入一股!这么一寻思,就又凑上前去,斟酒添菜,殷勤招待,没话儿找话儿,想踩着这娘儿俩的肩膀往黄毛儿脖子上爬。
迈克尔·詹姆斯喝得痈快,吃得高兴,一瓶啤酒哪儿够?隆德海蔫不叽儿地又打开一瓶,“喝,酒逢知己千杯少!”爆肚儿三盘恐怕打不住,“二哥,再来三盘肚儿!”“作料淡了吧?换上!多搁点儿辣的,提味儿!”
“嗯,够刺激!”迈克尔·詹姆斯哧溜着舌头,脑门儿上渗出一层汗珠儿,食欲仍然有增无减,“隆经理,有没有威士忌?”
他显然有些醉了。
孟招娣和林晓洁在胡同里转了个六够才把东西差不多买齐,今儿因为下雪,自由摊商进城的少,买东西自然就费点儿劲儿。唯独羊肉片儿还没有着落。眼瞅着就是中午了,可别误了招待詹先生也别让他在家陪着老头子傻等,得赶快回去,没有羊肉片儿不吃涮肉也成。孟招娣心里这么想着,脚却仍然不肯往回颠儿,还想再打打主意。
“呃,”她忽然想到,“能不能上卖涮肉的饭铺里去匀一点儿?咱多给点儿钱就是了!”
“走,爆肚隆就卖涮肉!”女儿表示赞成,而且点明了去处。
“他家?”孟招娣一提起爆肚隆就牙碜,“不赏他这个脸!咱找找别的店!”
别的店也许有,可是得找。娘儿俩各人提着个沉甸甸的大兜子,一路踅摸。
路过爆肚隆的门口儿。许你不进这个店,可你不能不打人家门前过,这胡同不分岔儿也不拐弯儿,爆肚隆占了个好地界,来来往往,必经之途。
孟招娣正眼都不瞅那金字招牌,让女儿快走。傻小子拦着吆唤:“爆肚儿、测肉,里边儿请!”她们也不搭理。可是,里边儿传出来的声儿却不可能听不见,而且挺扎耳朵:
“迈克尔,你醉了,别喝了!”
“詹姆斯先生,咱们回去吧!”
娘儿俩愣了。怎么回事儿?迈克尔在这儿?还是重名儿重姓儿的?
即使纯粹出于好奇,她们也不能不站住脚,不能不往里探探头,瞅一眼。如果不是他,也就拉倒了,走人。遗憾的是这一瞅却傻了眼,里边儿的那个人不是别人,正是迈克尔·詹姆斯!只见他满脸通红,油光闪亮,正扶着俞倩倩的肩膀站起来,摇摇晃晃,立楞歪斜……
一颗重型炸弹在林晓洁的心中爆炸了!刹那间,她觉得天塌了,地陷了,山崩了,海裂了,脑袋空了,四肢凉了,心儿碎了!但她没有晕倒,也没有惨叫,只是不顾一切地冲进去:“迈克尔,迈克尔!你这是怎么回事儿?”
邵亦波一愣。冷不丁进来这么一位,黑不溜秋、黄啦吧叽的脸上抹得蓝一块、红一块,活鬼似的,吓了她一跳!仔细一瞅,再加上后头跟着进来个干巴黄脸虚泡囊肿的老太太,她心里也就全明白了!但是邵亦波毕竟是邵亦波,她善于在最危急的当口儿稳住神儿,不慌不忙,不急不躁,平静地说:“噢,晓洁啊?没什么,我家的客人酒用得多了点儿……”
“什么他妈的你家的客人?”林晓洁可不理她这一套假正经,一把推开她,上前拉住迈克尔·詹姆斯,“好哇迈克尔,我傻老婆等汉子似的等着你,你倒跑到这儿来闻臊味儿了!”
这话相当不雅,既损了自己又骂了别人。俞倩倩的脸腾地红了:“你说的这是什么野话?什么叫‘闻臊味儿’?”
孟招娣这时也已经来到了跟前儿:“问你自个儿吧,臊狐狸精!什么好东西!”
旁边儿那三张桌子上的食客,见有了热闹,顾不上爆肚儿、涮肉正吃得半半截儿,呼啦啦围了过来,连街上的过往行人也站住了脚,从门口往里挤。
迈克尔·詹姆斯一个冷战,酒醒了,望着突然出现在面前的林家母女,舌头都转不过弯儿来了:“林太太,林小姐,这……这完全是误会……”
“什么‘误会’啊?”孟招娣气势汹汹,“说好了的今儿个来呣们家吃饭,你怎么拐了弯儿了?跟呣们藏猫猫儿哇?也不瞅瞅我是谁,能容你吃里爬外?”
邵亦波依然不动声色,坦然自若:“孟处长,这恐怕真是个误会,我实在不知道您也认识詹姆斯先生,他是我哥哥威廉·邵在美国的老朋友,两家是老世交,到中国来嘛,自然要见面的。怎么,难道我招待朋友还要得到你的批准吗?”
这句话问得很噎人,孟招娣不知底细,不好反驳,打了个喯儿。
旁边儿,隆德海如人五里雾中!刚才,他猛一见孟招娣急扯白脸地往这儿闯,以为是因为猫的事儿找他算账来了,还真有点儿着慌,后来一瞅与他无关,完全是冲着俞家,倒觉得新鲜:这年头儿美国人的行市倒真高,两头儿抢!于是充当和事佬:“既然是朋友嘛,大家都是朋友,别争,别抢,省得老街坊伤了和气,有话慢慢儿地说!”
聋二爷德河弄不清楚这里头的曲里拐弯儿,因为他永远是在看“无声电影”。但他又不甘寂寞,热情洋溢地凑上前去:“哎,哎,烟酒不分家,谁掏钱都是一样,没有兑换券,给人民币也成!”
“去,去,去!裹什么乱?”林晓洁顺手把他扒拉到一边儿去。
排除隆氏兄弟的干扰,主攻矛头仍然对准俞倩倩,凭着热恋中的老处女敏感的神经,她已经看透了俞倩倩所扮演的角色而不会是什么误会!“你放开他,别那么粘粘乎乎地让我瞅着恶心!小贱货,年龄不大能耐不小,会勾搭人了!哼,姑奶奶能让你戗了行?”
俞倩倩面红耳赤,气急败坏,“难听死了,难听死了!这是什么话……”
“别他妈装蒜了你!”孟招娣点着她的鼻子说,“买东西还有个先来后到呢,呣们晓洁正搞得好好儿的对象,你想半截儿夹塞儿?没门儿!想跟人家詹先生上美国过繁荣富强的生活?美得你!”
邵亦波听得既好气又好笑,“什么?什么?詹姆斯先生会跟你的女儿‘搞对象’?简直是天大的笑话,歇斯底里!”
周围的人群中发出一阵愉快的笑声。
孟招娣不知道“歇斯底里”是什么意思,心想反正不是好话,就扭过脸说:“你甭满嘴喷粪,我跟你过不着话!詹先生,詹先生!”她两眼直勾勾地盯着迈克尔·詹姆斯,“你可是跟晓洁订了亲的人,拿呣们娇娇的大姑娘耍着玩可不成,咱得说道说道,让大伙儿都听听!”
迈克尔·詹姆斯此刻透心儿地凉,被打中了要害,有口难辩!他能在大庭广众之前招认吗?
但是,邵亦波及时地帮助了他。邵亦波只报以一个冷笑:“好吧,好吧,让大家都听听吧,詹姆斯先生会和你的女儿‘订亲’?天方夜谭!”
她根本不信,旁观者的哄笑声也充分说明没有一个人相信孟招娣极力表白的事实,她女儿的尊容和她们娘儿俩的表演只能被人认为是想女婿想疯了!
林家母女陷入了窘境,迈克尔·詹姆斯心里倒踏实了。林太太,对不起了!他心里说,我们之间的“天方夜谭”根本不存在了!你有什么证据?那恶作剧似的“求婚”只是一句空话,没有一张纸、一个字能说明它曾经发生过,我和你的丈夫签订的只是贸易合同,现在谁要撕毁,谁就要负法律责任,赔偿对方的经济损失,如果林总经理愿意这样做,就请便吧,我才不怕呢!这么一想,他就什么烦恼也没有了,还觉得自己理直气壮。但是,他眼见林家母女眼巴巴地瞅着他,周围的人们也众目睽睽地瞅着他,觉得似乎应该说点儿什么才好。想了想,我是外国人嘛,干脆说英语!就正了正领带,眼睛扫射了一圈听众,振振有词地说:“女士们、先生们:我是一个美国商人,也是中国人民的朋友……”
接下去叽里咕噜哇里哇啦一大套,胆壮气豪旁若无人“满不论”!周围的人听得大眼儿瞪小眼儿,林家母女听得小眼儿瞪小眼儿,根本不知道他说的是些什么玩艺儿!孟招娣哪儿懂什么英文?林晓洁在上“工农兵大学”的时候也没学过英语,这几年英语成风耳濡目染充其量也只会“古得拜”之类。这里头,能够隔二蹦三地听懂一句半句的大概只有英语课学得稀里糊涂的俞倩倩和半路出家听《跟我学》的邵亦波,她俩的脸上露出胜利者的笑容,这一笑令林家母女胆战心惊!
迈克尔·詹姆斯演讲完毕,效果良好,便朝大家微微一笑,说声:“Thank you”掏出一张一百元的兑换券放在饭桌上,穿衣戴帽,偕同邵亦波、俞倩倩扬长而去。众人不由自主地闪开一条缝,这三个人衣冠楚楚、昂首阔步地走了,唯一美中不足的是邵亦波那根多余的拐杖,给人以残缺感。
孟招娣愣了好一阵才醒过味儿来,看见众人还在像瞅耍猴儿似的瞅着她娘儿俩,好恼!嗯?就这么样儿眼睁地让他们走了?不成,这可就栽透了!孟招娣扒开众人,就要去追、去赶、去堵、去截,无奈众人围得不透风!既然洋人走了,许多人并不认得这个老太太,也并不怕她,挤着嚷着起哄架秧子瞅她的好看儿。孟招娣突然想起自个儿也该说句洋话,“桑抠儿,桑抠儿!”她鹦鹉学舌地这么叨唠着,扒拉着众人往外挤,她大概齐把这句话当成“劳驾,劳驾”的意思了,因为她记得老头子在向别人表示客气的时候爱说这句话,刚才迈克尔好像也说了这么一句,就现趸现卖吧!一边儿往外挤,还一边儿支岔着胳膊嚷:“詹先生!你等等,詹先生……”
隆德海瞅着可乐!就忍不住接了一句:“嘿,‘粘’不上喽!”
孟招娣猛地回过头来:“你他妈说谁呢?”
“我……”隆德海自知失言,这句话本不该说,让她走了就完了,省得耽误买卖!可是话既然出了口又收不回来,只好找辙撤退,嘴上还挺硬,“我说你了吗?谁‘粘’我说的是谁,你吃什么心啊?”
“别×你祖宗了!”林晓洁正在气头儿上,好似烈火又被浇了油,“啪”地一个巴掌扇过来,正打在隆德海的脸上!
“干什么?”隆德海捂着脸,气得嗓子冒烟儿,“别软的欺负硬的怕,粘不上人家找我的碴儿!好男不跟女斗,告你说,论打架你可不是个儿!”说着说着摩拳擦掌,要动真格的了!
林晓洁恨不能咬碎一口黄牙!人走背字儿怎么谁都敢欺负?你隆德海算个什么玩艺儿?我能让你奚落我、寒碜我?没门儿!她两手叉腰,往前一站:“小子,有种上来,看你敢动姑奶奶一指头?”
隆德海没敢上,他毕竟是个“新型企业家”,胸怀大志,远见卓识,心想这一拳头打出去容易,后果如何却难以预料!可是,聋二爷德河却从四弟的身后蹿了上来,“啊——嘿!”迷宗拳的架势!
一场恶战眼瞅着就要开始,这时,从后头急匆匆跑出来两员老将:隆德海的后台老板和老板娘,隆长生和胡莲凤。刚才前边儿吵得邪乎,打得热闹,他们一直没听见吗?非也,那是因为顾客吵架,碍不着店主,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争斗双方都不是好惹的主儿,不如不管不问。有道是“是非皆因多开口,祸福只为强出头”,这两口子安分守己,遇事就往后出溜。可是,听着听着前边儿改了戏,主角成了隆德海,连聋子老二也掺和上了,两口子怕儿子吃亏,不能再躲,赶紧上前助战!
哪儿是助战?其实是求和,胡莲凤过去拦着林晓洁,隆长生挽着孟招娣,巴不得屈膝下跪磕头求饶:“孟处长,林大姑娘,这是怎么个话儿说的?多少年的老街坊,甭因为言差语错就伤了和气!呣们家这俩小子浑,不懂远近,不知好歹,纯粹是畜类!您大人不记小人过,都冲我吧!”
“冲你怎么着?”林晓洁瞪着装上了假睫毛的眼睛,咧着涂上了口红的嘴唇,比平常更吓人,“你算老几啊?”
“哟嗬,有头有脸儿的出来了?”孟招娣撇着怪调儿,正好撒一撒胸中恶气,她的“糜子黄”被隆家打折了腿,这仇还没报呢!但她今儿个不想提这事儿,猫啦狗啦的小事儿跌她的份儿,也丢不了对方多少脸,她得说点儿过瘾的!“捡破烂儿的垃圾猴儿,如今当上了万元户,就‘瘸子穿大褂儿——抖起来了’是不是?这尾巴也甭翘得太高,孙猴子还翻不出如来佛的手心呢,何况是你们这样儿的?告你说,共产党坐天下,不会容你们资本主义泛滥成灾,留神整顿市场、打击投机倒把!我跟呣们老头子可都还没离休呢!”
围观的人不由得对她刮目相看,闹半天这个不起眼儿的老太太还是个大干部?既然有权“不容资本主义泛滥成灾”,刚才跟一个外国人粘着攀亲又是怎么回事儿?那个黄毛儿是国际共产主义运动的负责人吗?总之,不得其解。是啊,孟处长的这番训话实在也太没水平了,仿佛她就是党、党就是她,她坐着天下,别人就永世不得翻身?哪儿有这样儿的事儿!
隆德海本来要忍的火儿又被她挑起来了,他把自己那一对儿软骨头父母往旁边儿一推,撸胳膊卷袖子朝孟招娣说:“你他妈算老几?当那么个豆芽儿菜似的小官儿,‘铁路警察——管不着这一段儿’!”
“好嘞!”林晓洁接上了茬儿,“姑奶奶今儿个就管管你!”说着,伸手就去桌子,那些碟子、杯子、瓶子、作料碗儿、带汤的紫铜火锅儿,“稀里哗啦”全到地下!诸位看过电影《叶塞妮娅》没有?那里头就有这么一个镜头,只不过林晓洁长得比叶塞妮娅寒碜不少,疯劲儿却更大发!
架,总算打起来了!
爆肚隆后边儿,隆德海睡觉的那间小屋里,躺着一个人,女的,病病怏怏的样子。前边儿的乱七八糟,自然传到了后边儿,扰得她心神不宁,但考虑到自己的特殊身份,也不便去过问。可是,前头却愈演愈烈,摔桌子打板凳,就跟翻了天似的,没准儿待会儿放起火来,烧到后头,她也能不闻不问吗?
前边儿,隆氏兄弟暴跳如雷,拼了命地要护店报仇,却被他们的二老爹娘拦腰抱住,隆德海急得大骂:“放开我,×你们祖宗的!”林晓洁如人无人之境,摔得痛快,砸得解气,忽听后边儿传来一个女声儿:“德海,这是怎么回事儿啊?跟这种泼皮无赖不值得生气,别动手,找派出所的人去!”
林晓洁一愣:这是从哪儿出来的娘们儿?狂得你!定睛看时,却又是一惊:那个女的一挑门帘儿过来了,她认得,这……这不是教她化妆的“老师”佟玲吗?
“啊!是林大夫?”佟玲也傻眼了,她万万没想到会在这儿跟这位大夫相遇!这个世界真是太小了,怎么不该碰面儿的人却非得磕磕碰碰不可呢?她完全不知道林大夫是隆家的近邻,在医院只听说她姓林,处方上那个天书似的签名根本认不出是什么,更想不起来也顾不上打听人家住在哪儿,当然,她也完全不知道林家和隆家有什么恩怨,又为什么打得这么难解难分!可是,她却在最不该露面儿的时候露了面儿,而且无意中伤了人家,这……可怎么好?
“噢,是你啊?”林晓洁现在顾不得师徒之谊了,既然是帮了我的仇人,那咱也是仇人!“说什么?我是‘泼皮无赖’?你是什么东西?不等着当你的‘明星’,上这儿干嘛来了?要我揭你的老底儿吗?”
佟玲吓得脸变了色儿:“林大夫……”
隆德海挣脱他爸爸的拉扯,上前护住佟玲,朝林晓洁说:“别侮辱我的朋友,没她的事儿!”
“你的朋友?”林晓洁不禁冷笑,“啧啧,佟玲啊佟玲,你他妈真是烂泥糊不上墙,一个大学生跟个个体户交朋友?贱得都没边儿了!闹了半天,我给你刮的那个胎是隆德海的?哈哈,哈哈……”
“林大夫,林大夫!我求您……”佟玲像一摊稀泥似的扑倒在地上,她给林晓洁跪下了!
周围的看客兴致陡涨,没想到好戏在后头!
隆德海脑袋上的青筋暴起,脖梗子发紫,浑身要爆炸!他什么也不顾了,伸出两只铁钳似的大手,朝林晓洁扑去:“祖宗的,我跟你拼了!”
“抓流氓啊!”孟招娣大惊失色,手足无措,使足了吃奶的力气嘶喊起来,货真价实的鬼哭狼嗥!
不用喊,警察来了。
两名警察迈着“嚓,嚓,嚓”的步伐,急匆匆分开众人,冲进爆肚隆,迎面截住了发了疯的小掌柜,“隆德海!你聚众闹事,打架斗殴,跟我们到所里去!”
“咯噔”,屋里人全愣了,好似电影里的“定格”。隆长生两口子面如土色,磕头求饶也不管用了!
“谁是佟玲啊?”警察手里拿着一张照片,巡睃着在场的女性,自然很容易找到那个吓成一摊泥的未来明星,“佟玲!你道德败坏,扰乱社会治安,也一块儿走!”
此刻,在场的人们当中,恐怕谁都不大明白:这过于“戏剧性”的一幕决非偶然,里头还有弯弯绕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