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人,传锦衣卫指挥使过来。”他命令道,眼中闪着一丝奇异的颜色。
皇后寝宫,焦泱殿里。皇后坐在窗前绣着一方帕子,看到凤嘉清时笑道:“怎么今日倒来了?”
“姐姐身子不适?”凤嘉清颇为关切地走过去,细细打量她的脸,却瞧不出异常,纳闷道:“到底是哪里不舒服,皇上挂心姐姐,命我来看看。”
她抿唇似乎在笑,皇上会叫凤嘉清来,只怕还是另有目的罢。那个男人,从来都令人难以琢磨。“也没什么,只是前日着了凉,药已经吃过几副,已经大好了。倒是你,姐姐难得见你一回,怎么我瞧着倒是瘦了。”
“姐姐看得出来,不知道他人能否看出。”他想到了六姑娘,心里乍然不安起来。
皇后在心里暗自叹气,忍不住提醒他道:“先前你与皇上在一起,你们说了什么?他蓦然叫你老瞧我,”鲜红的唇边漫开一缕浅浅的笑纹,“真像是太阳打西边儿出来似的……”
凤嘉清惊觉,记起闫潜最后问到的是六姑娘!连辞别的话也来不及说,当下里冲出殿门。一路策马疾奔回宫,秋日的太阳不炽烈,他额上却盈满了汗,一路回到侯府,直奔回风榭。
回风榭里一切如常,丫头们三三两两地坐在台阶上说着话。六姑娘早就从宝妹儿院子里回来,回来之后便一直坐在房里,吩咐了不许人打搅。因她数月来一直都是这样的状态,如今众人也未曾多做留意,只在外头自聚了说话顽笑。
凤嘉清的身影出现在回风榭,这还真是稀奇,丫头们意外之余,脸上表情立时便鲜活起来。他看着熟悉的一处处景致,脚步只稍作停留,紧接着快步走向正屋。
长廊那样长,红枫似火如荼。
房门紧闭,一路行至里间,未闻得一点人声响动。
他面色沉凝,止步于碧纱橱前。琉璃珠串的帘子静止不动,透过间隙可以见到黄花梨书案上整齐累叠着几本书,青玉小盅冒着湿湿的热气,一旁翻开的书页晕黄页脚微微卷曲着……
珠帘轻摇,凤嘉清缓慢走进卧房,满满的熟悉气味瞬时将他萦绕,书案前没有人,他看到床上被子凌乱地鼓起,双瞳蓦地放大,却并不敢贸然走过去。
一颗冷汗顺着额际滑下,没进衣襟里,空气中似凝结了张无形的蛛网,凤嘉清看了看自己手心沁出的冷汗,双腿忽然不受控制地走到床前。
他的声音颤抖着,脸部却奇异得是一副微微笑的温和表情。
“……说了多少次。明儿,你怎么又把头闷在被子里睡觉?”
交颈鸳鸯的锦被捏在他手指间,好似用尽了全身的力气,被子一寸一寸掀开,那双狭长的眸子里便徐徐出现六姑娘的面孔,仿若睡颜——她双眼紧闭着,纤长的睫毛静静覆在眼睑上,棱唇粉嫩。鲜活得仿佛下一瞬会睁开水灵灵的眼睛粲然而笑。
凤嘉清的手指从她鼻下滑过,短暂的停留,感觉不到一点呼吸。时间似在此刻停止了,他的脸如同干涸的河床贫瘠的土地,扑硕硕地碎裂。
他终究是回来晚了!
他看到她半蜷着的手指,发丝蓬乱,死前的挣扎印记深深地扎进他眼睛里!
六姑娘是为人用被子蒙住,窒息而亡。
视物皆是灰白,凤嘉清小心翼翼地横抱起她,将她置于怀抱中,怀中人身体还没有凉透,温温的柔软的触感如此不真实,他有片刻的恍惚。她真的只是睡着了,她还活着,而不是他伸手不可及的另一方地界。
从此上天入地,黄泉碧落,流水迢迢,当真再无法瓜葛。
“明儿……为什么不等我回来,我让你等我回来……”他的声音越来越小,渐渐隐匿在死一般沉寂的空气里。
他要怎样去想象,她临死前所受的痛苦,她的挣扎,她的绝望,她是不是在想着自己——可他不在!
他一遍遍唤着她的名字,她再不能睁开眼睛,对着他笑,对着他哭,那双水墨诗意的秋波眼,今生再不遇。
模糊的视线里一切又回到那个午后,他第一次在书阁遇见她,精灵如森林小鹿的女孩儿。
仔细想来,或许从那一眼开始,他便不可挣脱地喜欢上她。
然而如今,一切都如镜中花,水中月,佳人不复在。
六姑娘死后,凤嘉清不再上早朝,似人间蒸发,一身缟素,整日里只坐在冰窖的棺椁旁,痴凝着棺中人栩栩若生的脸庞。
阴凉的烛火纵深拉长,他痛到难以呼吸,一次次如洪水决堤的痛楚澎湃汹涌而来,无边的孤寂中,他揪紧袍角,眼睫湿润晶莹,沉闷的痛极哽咽声自喉间溢出。
已是四日不曾进食,他的脸颊苍白如纸,修长手指上刻刀和新雕琢而成的小像一同跌落。
玉料雕塑的人像滚到一双绣花鞋前,她弯腰拾起小像,眸中顿现痛色。
这小像刻得惟妙惟肖,与棺椁中人一般的相貌,每一笔都精细之极。她不禁想,到底是花了多少的心思才能雕琢出来。
冰窖酷寒,瑟缩了一下身子,凤夫人拿着六姑娘的小像走到凤嘉清身畔。“你这样又是何苦?”她把小像放在六姑娘双手间,看了一会儿棺椁中美目紧闭的人,顿了顿,横眉道:“身为凤家嫡子,怎可为一个女人颓丧至此!?”
六姑娘的死讯除了宫中皇上,便只有凤家几位才知道,凤嘉清一意孤行,坚持认为六姑娘还活着,她只是暂时睡着了。凤老夫人无可奈何,与凤夫人商量后只得秘不发丧,等待凤嘉清情绪稳定,他自己想通那时候,或许一切就可船到桥头自然直了。
可四天过去了,凤嘉清不吃不喝空守着一具冰凉透顶的尸身,她再也看不下去,当即寻到冰窖中来找他。见到儿子形容憔悴至此,凤夫人心疼之外,暗暗抱定了主意。
凤嘉清全然忽略了她,他五指抚上六姑娘冰如玉的面颊,指腹摩挲一阵她唇瓣,忽而倾身在她唇角印下一吻。似是情人间的暗语,在她耳廓喃声道:“明儿,等我为你报仇,从此后再不离开你。”
他站起身,毫不迟疑地盖起棺盖,任她的容颜在眼前消失。凤夫人十分惊喜,“你,你想通了?终于要出去了?”
凤嘉清点了点头,脸上的表情竟比这冰窖中的寒冰还要冷上数倍,兀自走了出去。
晚间他从皇宫回府,凤夫人命人奉上一女子,幽幽跳动的烛火下,那女子一容一形,惊觉,似极那已故之人!
“见过将军。”女子娇滴滴地说着,一双水波潋滟的秋波眼盈盈望着凤嘉清,唇际含着甜腻的笑弧,似罂粟花致命迷人。
他身形陡然僵硬住,眼睛一眨不眨看着面前人,凤夫人见此微笑道:“她叫汉卿,你若执念于……不若以此为替。”
“汉卿……”她的名字捻转于他舌尖,良久,薄唇拉出浅浅的弧度,望着凤夫人道:“那么,母亲择日便为明儿发丧罢。”
凤夫人大喜过望,朝汉卿使了个眼色,转身走出了屋子。
回风榭的夜格外长,凤嘉清独坐书案前,一遍遍翻阅着书案上泛黄的书簿,指尖恍若都淬上了六姑娘残留的气息。
汉卿以为他爱看这些书,便指了其中一本诗集,柔声道:“奴婢略略也识得几个字。”
“哦?”凤嘉清抬头看她。只见那双染着丹蔻的手指蝶翼一般掠过,翻开至一页,脸上晕上一抹红,卷起书封时唇角笑窝一旋,道:“奴婢喜欢这首诗,您听听如何?”
他微不可见地点头,汉卿便笑起来,缓缓念道:
“劝君莫惜金缕衣,劝君惜取少年时。
花开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
花开堪折直须折——
这是她的暗示。汉卿知道自己被凤夫人高价买来是为的什么,据说,她的长相,酷似这府中故去的世子夫人。
她若不能得到面前男人的宠爱,等待她的又会是不可知的命运。她不愿,只想把握现在。
“你过来。”凤嘉清道。
迎着那张与六姑娘七八分相似的面容,他近距离凝视着她,眉梢眼角,每一分韵致。
汉卿抿了抿唇,忽的勾住他的脖颈,将自己柔软的身体紧密地依附在他身上,柔若无骨的手指拂过他的薄唇,娇声道:“让奴婢伺候将军,可好?”
她说着这样的话,可是她只觉到冷,感受不到一点温度。手指打颤着摸向他腰间玉带,倏然手腕被制住,她惊慌地抬头。“将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