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遥不理我,继续往前跑,跑了没多远就捂着肚子蹲了下来。我跑到她跟前,将她拉了起来。只见她牙关紧咬,面如死灰,额头上冒着豆大的汗珠。我大声斥责她:“你刚做完手术,跑什么跑,这是拿命开玩笑懂不懂?!”
“明欢,我难受,说不出的难受。”小遥脸色苍白,十分虚弱。“我知道你难受,想哭就哭出来吧。”我心里也堵得慌。
小遥没有哭,而是喃喃地说:“明欢,我是为了他才来的北京,现在他不要我了,你说我在北京待下去还有什么意思?孩子也没了,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小遥说这话的时候,眼神很冷漠,语气里充满了绝望,但她并没有流眼泪。
我想骂醒她。“扯鬼话!你生来是为这个叫大鹏的男人而活的吗?他值得你为他要死要活吗?这都什么年代了,哪个姑娘成长的过程中没有谈过荒唐的恋爱,没有遇到个把人渣败类?这次手术,你就当自己死过一次了,明天一早醒来,你给我把大鹏这个渣男给忘了!听到没?”
小遥愣愣地没说话。正好来了辆出租车,我使出浑身力气,把她给拎上了车。
我把搬家的时间拖后了,在小遥最需要人在身边的时候,我不能弃她不顾。
就拿手术后剧烈奔跑这件事来看,这丫头真的太不懂得爱惜自己的身体了。她还很倔强,只请了一天假:做完手术第二天,就非要去上班,说是请假要扣工资。病假不用扣,但需要医院开证明,她不想让同事知道自己堕胎,所以请的是事假。我拗不过她,只得说:“好吧,反正工作比男人靠谱,男人随时会变心,但只要你努力,工作永远不会背叛你。”
到了周末,我跑到朝阳路上的易初莲花,在里面买了一个电饭锅,拎了一只乌鸡,搭配党参和红枣,回到地下室里给姚小遥煲汤喝。小遥以前有些婴儿肥,脸上肉嘟嘟的,身形其实并不胖,却时常嚷嚷着要减肥,这场手术下来,她变得又瘦又小。我担着心,嘴里却不忘打趣她。“瞧,这就叫福祸相依,你现在瘦成了‘纸片人’,也算是意外收获了。”
小遥喝着汤,斜睨了我一眼。“这样的减肥效果,要不你也试试?”呵,还有心情和我斗嘴,说明姚小遥还算正常,我放下了一半心。
我在杂志社的工作,依然按部就班地进行着。主编徐立的行事作风,让编辑部里所有人如履薄冰,生怕哪点不如他意,便被通知卷铺盖走人。他辞掉两位编辑之后,又让高明远招来两位新编辑,没多久又再一次掀起炒鱿鱼风暴。
这次被炒的是一个新来的女孩,她抱着美好的职业理想进入传媒这个行业,刚上班没一个礼拜就被徐立炒了。这个女孩走之前向我和苏安倒苦水,说她刚退掉市内的房子,好不容易搬到大兴,正准备迎接自己的新工作、新生活,没想到这么快就被辞退了。行政部的人过来通知她,一个礼拜后她必须搬离公司的宿舍。女孩说,她得马上找到新工作,不然会连住的地方都没有。
我和苏安都有点义愤填膺,对徐立的行为十分不满。奇怪的是,徐立向来铁面无情,却一直非常包容我和苏安,从来没有动过炒我俩鱿鱼的念头。那段时间我的压力非常大,害怕自己失业,从而变得落魄潦倒,每天上班进入编辑室之前,都会紧张得深深吸一口气。正是这份担惊受怕,让我对工作的态度十分认真,生怕自己做错什么,惹怒徐立。
鉴于我的文字功底还算不错、工作态度又积极,徐立对我还算放心,愿意多派一些活儿给我,没多久还主动为我加了一次薪。而苏安呢,徐立知道她能力一般,便让她负责编务的工作,不参与栏目的编辑与策划。编务的工作简单而繁琐,主要忙碌一些办公室杂活,以及按时盯一下编辑们的工作流程。其实,她只需要打扮得赏心悦目,安安静静地坐在办公室里,就已经深得徐立的认可了。
作为团队的管理者,徐立最大的问题是“疑人不用”,他很难做到“用人不疑”。因为杂志处于创刊阶段,公司老总也给了他很大的压力,新杂志的发行量以及市场的认可度,都在考验他这位主编的能力。他爱炒人这个毛病,也不知道是因为行事作风本来如此,还是压力太大。总之,只要他认为这个编辑达不到他心中的要求,他立马就让对方从这个编辑部里消失。
但任何事情都有一个极限,当他前前后后炒掉了十几名员工后,人事部的高明远开始对他有异议,这一天他来到我们编辑部,敲开了徐立办公室的门。高明远原本温和儒雅,但这次显然是带着情绪来的。当时编辑部里特别安静,只听见高明远义正词严的声音从隔壁传来:“不停炒人,又不停招人,这不是给我们人事部增加工作量吗?你总炒人,这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
徐立慢条斯理地说:“高总,我有我做事的方式,招聘这方面,还得请你们部门多多配合。我手底下的编辑,对于他们的工作能力,我是有严格要求的。”
我都可以想象徐立说这话时脸上那笑面虎的样子。高明远说:“老徐,对于你做事的方式我不发表意见,但是我得保证我手底下的员工,不会整天做无用功。我觉得吧,一个编辑的能力有问题,那是编辑的问题,如果十个编辑都有能力问题,那就是你的问题。”
高明远说话很有逻辑,让徐立无话可说。高明远接着说:“任何团队都有一个磨合的过程,作为一个部门的领导者,你的任务是着力于培养出能干的下属,而不是将看起来掉队的员工冷漠地踢出自己的队伍。老徐啊,这不符合团队互助的精神,你该反思了。”
我和苏安都暗地里佩服高明远的仗义执言,相信这一番话对付徐立太管用了。
果然,这之后的一段时间,编辑部风平浪静。
我日常工作的内容是负责杂志的人物专访栏目。人物专访分为两个版块,一个是“明星娱乐”,一个是“榜样生活”。前者主要采访一些当红的影视娱乐明星或者时尚界的模特达人,只要拟一个主题,联系娱乐公司的经纪人,再约时间给艺人做一个专访,专访完用华丽的辞藻写一篇稿件,穿插着时装大片刊登在杂志上就OK。艺人们想做宣传,需要在媒体上亮相获得粉丝关注,而我们杂志也希望以娱乐话题引起读者的关注,双方原本是相辅相成的关系,所以合作起来还算愉快。
“榜样生活”呢,稍微麻烦一点,需要联系采访不同业界的先锋人物,他们在自己的领域获得过成功,聊天时有自己独到的见解,有值得读者借鉴的生活方式,总之我需要联系采访的,是一群会装逼的牛逼分子。
这一天,我在东直门的东方银座,约见一个做房地产开发的资深人士,采访的主题是关于个人名表私藏。我们约好下午三点半在他办公的场所见面。由于我是一个慢性子,从来不喜欢匆匆忙忙地赶时间,所以总是会选择一个较早的时间,慢悠悠地赶到约定的地点。
这一次采访照例早早出发,到达东直门的时候,一看表,还不到下午一点。我在银座附近溜达了一会儿,觉得没意思,又去了不远处的一个大商场。转悠累了,就在商场里找了个咖啡屋,点了杯奶茶,在店内的书架上随手拿了本杂志,坐在门口的位置边休息边翻阅杂志打发时间。
不一会儿,桌子上的手机响了,我拿起一看,是夏俊森。我满怀喜悦地接起。“夏叔。”
“明欢,你在哪儿呢?”夏俊森富有磁性的声音从电话里传来。
我故留悬念地说:“我在一个看起来很安静实际上很热闹的地方。”
夏俊森说:“那让我猜猜吧。我猜,你是在一个热闹的商场里的一家比较安静的咖啡馆里。”
“你好厉害,是怎么知道的?”我很讶异。
夏俊森说:“不止如此,我还知道你手头在翻一本杂志,因为看得太认真,包包掉地上了都不知道。”
我转头一看,发现放在凳子上的背包果然掉在了地上,连忙弯腰捡起来,然后环顾了一圈,透过玻璃门,看见夏俊森正站在对面冲我十分阳光地笑。
被我发现后,夏俊森挂掉电话,示意我坐着不动,然后微笑着朝我坐着的位置走来。
“好巧,在这里还能遇见你。”我感觉自己要在他的笑容里融化了。
夏俊森说:“我在对面看你好一会儿了,你看书那么认真,都不好打扰你。怎么没上班来这里坐着?”
我说:“我约了个采访,在银座那边,一会儿要过去。”
他瞥见我放在桌上的记者工作牌,拿起来看了看。“呵,沈大记者。”
我连忙说:“别这么叫,怪别扭的。对了,你怎么也在这儿呢?”
夏俊森脸上的表情有些无奈,吐出两个字:“应酬。”
“这次又是应酬谁?”我有些好奇。他示意我往对面某国际品牌的服装店里看,只见里面有一位打扮时髦的妙龄女子,正试穿某条淑女裙,踮着脚对着镜子左看右看。
夏俊森见我脸上写满疑惑,便解释:“是上次你见过的那位赵总的小女朋友。”
我问:“那你今天的任务是陪她逛街?”
夏俊森摇了摇头道:“不,是三陪,陪吃陪喝陪玩。这位姑奶奶吃完大餐要做SPA,刚从养生馆出来,又吵嚷着要来买衣服,一会儿还不知道有什么鬼主意。”
我笑道:“陪美女玩乐,可是一件美差,多少男人梦寐以求。”“那也要看陪谁啊,是不是?”夏俊森不以为然。不一会儿,那女郎挎着好几只购物袋,婀娜多姿地走出门来。
夏俊森向她招手,她走了过来,用嗲嗲的港台腔说:“夏先生,我们家老赵刚才给我打电话,说他忙完了让我过去找他。那我这就过去啦,下午不用你陪了,谢谢你的招待哦。对了,”
她指了指门口跟着出来的导购,“别忘了签卡。我先走啦,拜拜哦!”说完,也没看旁边的我一眼,扭着腰肢就走了。
我和夏俊森不约而同地相视一笑。笑完,他起身。“你等我一会儿。”说着他随着跟来的导购进了对面的店里。
不一会儿又出来,坐回到我对面,耸了耸肩。“陪逛街是假,帮着买单是真。”
“做生意真辛苦。”我有些同情他。
他点点头,说:“是,三教九流黑白两道都得打点妥当。不过,这么多年我也习惯了。”
从他的话里,我多少听出些隐忍。见我沉默,他便问:“说说你吧,新工作怎么样,还适应吧?”
我笑了笑。“还好,跟你一样,很快就习惯了。这不,一会儿还要去采访呢。”
“哦。”他点了点头,又问,“采访什么样的人?”
我回答:“跟你一样,是个商人,不过是做房地产开发的。”
他饶有兴致地问:“你都打算采访什么内容?商业方面的多枯燥,也有大众读者愿意看?”
“采访内容跟商业没关系,重点在人物,以突出人物的个性、爱好为主。”
说完,我眼睛一亮。“说实话,夏叔,其实你也可以上我们这个栏目。”
“我又不是娱乐界人士,不需要在闪光灯下讨生活。”夏俊森连忙摆手表示拒绝。
我认真道:“倒是有不少追逐名利的人愿意上杂志。你想吧,名与利,本身就难分开。有钱的人想出名,出了名,来钱就更快更容易。”
“没想到你小小年纪,懂的还不少。”他定睛看我。
我表示不满。“我才比你小六岁而已,叫你夏叔,已经很委屈了。”
随即又觍着脸问,“上我们杂志不,要不考虑一下?”
夏俊森爽朗一笑。“我有什么好采访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