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生不会相思,才会相思,便害相思。
身以浮云,心如飞絮,气若游丝。
空一缕余香在此,盼千金游子何之?
证候来时,正是何时?灯半昏时,月半明时。
——《双调·蟾宫曲》
陆亦清在双流国际机场的候机厅里等候了将近整晚,凌晨四点的时刻原本就鲜有乘客,陆亦清娇小的身形更是与偌大的T1航站楼格格不入,惹得匆匆路过的空乘或地勤都难免多看这个姑娘一眼,陆亦清并没有什么不适,从小到大,她听过太多或明或暗的议论,也承受过太多常人争议的目光,疑惑的眼神在她看来,已经是她这种人所能领会到的最善意的沟通,而更多的,则是像这个夜里,最凝重的黑,和最纯粹的冷,你甚至无心去反抗,反抗这生活中那些周而复始的恶意。
陆亦清揉了揉微微发红的鼻子,低头看了看手表,北京时间四点十分,距离她的航班还有两个小时,她于是再次从书包里掏出了护照,身份证,机票一一检查,如果不是机票上目的地一栏清楚打印着华盛顿DC几个字,你很难相信这个只背着一个书包,披着一件针织衫,眼眶红肿,不知是刚哭过还是没睡醒的姑娘,要去的是那么遥远的地方。
陆亦清明白这趟航班不会有那么多的乘客,因为起飞时间安排不可理,这趟航班面临着取消的可能,所以仅剩的这几天里机票价格会下调几百元,不过这依然吸引不了什么乘客,毕竟飞国际航班的人,没有几个会在意这几百块钱。
可是陆亦清会。
她收好机票和证件,又从钱包里小心翼翼的拿出一张折叠的整齐的字条,神色紧张更胜在意机票,打开后,是一首只有下阕的江城子:
转云拨弦不见月
思乡处,犹断肠
应是良辰,无辜话离殇
愿得有心终相见
陆亦清,任天扬
字迹幼稚,纸色久远,一个少年带着一段往事从风尘走来,此后你便喜怒不于色,只恋风尘。
陆亦清给我打电话时,是个艳阳高照的正午。
她并不说话,我便知道是出了事,这么多年,我早就习惯了她的性格,她何止是不喜欢热闹,简直已经是畏惧人声鼎沸的程度,但凡能通过短信说明的问题,她是绝对不会打电话的。曾经看到过这样一句话:古怪的人反而自由,可以躲过许多无聊的应酬。第一次看到感觉像极了她,仔细想想却又不对,她并不是不懂生活的古怪之人,而是生活并不懂得以温柔待她。
“怎么了?”我问。
“能借我点钱吗?”她说,语气中听不出起伏。
“你要多少?”
“你有多少?”
我想了想,回答她:“算上生活费的话,凑一凑能有三千左右。”
“那就借我三千吧。”
“还是不够是吗?”
她犹豫了一下,说道:“我再借。”
我把三千块钱转账给她,很快便收到了她回复的谢谢,是她的风格,连多余的一个颜文字都没有,谢谢后跟着的一个句号,让原本的礼貌用语多了一种咬牙切齿的错觉。我曾想过提醒她试着用一些女生惯用的表情标点,后来还是算了,她难得习惯一件事情,何苦不让她按自己的喜好过活。
同一天的晚些时候,我又接到了狄然的电话。说的是和陆亦清所提的同一件事。其实上大学以后,我和狄然的交流就变得很少,倒不是真的有多忙,相反的,是因为闲的无所适从,一开始也有互相抱怨过大学里的勾心斗角,趋炎附势,可后来发现每一年都如同一年时,也就不知道还有什么可说,有人的一生是一万多天,有的人是把一天过了一万多遍,都是人生,也无对错,只是若是整日谈论这些,自己也就没了意义。
“陆亦清说你给她借了钱,你知道她要去干什么吗?”狄然直接问我。
“她没说,我也没问。”
“她要去美国,一个人。”狄然自问自答。
“找任天扬?”我脱口而出。
“八成是,不然我想不出别的解释。”
“去美国的话,那几千块钱哪够啊。”我想起之前陆亦清说的“我再借”,估计她现在应该还在为钱犯愁。
“那个……其实我也给她借了点。”狄然说。
“你借了多少?”
“两万。”
…………
我和狄然,陆亦清都是在电厂长大的。电厂不是一个暗号,而是一座实实在在的工厂,我们的父母都在这里上班,我们与彼此与彼此的父母都是自幼熟识。从小我们就有一种莫名的优越感,和我们朝夕相处的这座火力发电厂,不仅承揽了洛禾市至少一半的电力,还养活了周围几个煤矿和测绘队,和他们的职工子女相比,我们天然高人一等,好像他们所拥有的一切,不在于他们父母的工作,而是我们这些孩子的施舍。
在我小的时候,可以世袭的职位吸引了大量外地求职的年轻人,对于只求温饱的年代,一份电厂的工作就意味着安稳生活的保障,我们吃饭在职工食堂,上学在子弟学校,医院,电影院,游乐园,游泳馆应有尽有,寻常日子里,家属院里有老人在浓郁的榕树下下棋,马路上时不时有交替换岗的父母们寒暄,这里就是我们的城,父母溺爱我们,我们是城中的王子公主,我知道这和外面的世界不一样,我以为我的世界永远和外面不一样。
直到城破人亡,断壁残垣,我们成了外面世界的阶下囚。
狄然是我自小的兄弟,我们两家关系密切,父母们常常带着我们两一同出游,理所应当的,狄然也成了我幼年接触到的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父母口中不断提及的“别人家的孩子”。凭心而论,狄然确实有这样的资本,在长辈眼中,狄然聪明又安静,别人家的孩子需要一个小时才能搞懂的应用题,他只要十分钟就能找到两种解法,尽管他有大把的课余时间和我们玩耍,可他却从来不惹是非,那些专属于男孩的愚蠢暴力的游戏,他总能在适当的时候选择离开。
而对于女孩们来说,狄然面庞清秀,皮肤白皙,在那个我们只知道平头和圆寸的年代,狄然已经顶着一头蓬松的斜刘海出现在厂区的各个角落。狄然的母亲是子弟学校的音乐老师,他也顺理成章的自由出入于学校一楼角落的音乐教室,每天下午放学的时刻,我时常看到狄然坐在音乐教室的钢琴前弹奏着不知名的曲子,黄昏的光影打在钢琴的实木琴盖上,折射出雾气似的尘埃粒子,总引得假装路过的女生两颊绯红。
好在小时候以为这个世界只有好坏之分,并不懂得这世上大多数感情都是介于好坏之间,所以对于狄然,我只有衷心的羡慕和崇拜,并没有嫉妒和怨恨。
其实能让我心安理得的和狄然一起玩耍的理由,是因为我至少还是一个比上不足,比下有余的孩子,狄然是我的比上不足,陆亦清就是我的比下有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