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夜痛苦而漫长,我感到自己身上的血都要流尽了,不断涌出体外的鲜血带走了生命的热度,我冷得身子打颤,连牙齿都“咯咯”作响。锦夜拿床上的锦被将我紧紧裹住,我的血将被子都浸透了,苏绣的锦被上留下血渍的暗影。
外面依旧狂风瀑雨,电闪雷鸣。我的意识渐渐模糊,只用失神的双眼盯着上方白色的床账。郎中来了,稳婆来了,春痕她们也抽泣着围在我的身旁。稳婆不断地鼓励我,“夫人,向下用力,孩子就要出来了,疼的话,您就喊出来,女人生孩子都是要叫的……”
我张张嘴,却发不出声音,浑身的血液都在倒流,筋络仿佛被炮烙一般的痛,可是我跟失声一样,叫都叫不出来,身上的力气消失殆尽,我太累了,累得直想闭上眼睛。
朦胧中我看到稳婆扎着双手,手上鲜血淋漓,直往下滴,她带着哭腔向锦夜道:“不好了,官人,夫人本就身子骨娇弱,又出了大红,恐怕大小都保不住了……”
锦夜暴跳起来,额头青筋直绽,咬牙切齿道:“她若有任何不侧,我让你们所有的人跟着殉葬!”
稳婆噤若寒蝉地退到一边,又换了郎中上来,往我嘴里塞了丸药,让我含在舌下,锦夜握着我的一只手,他的声音仿佛从很远的地方传过来,“溪儿,坚持住……”
我目光死寂,空蒙蒙地看着他,仿佛只剩下没有灵魂的躯壳。他哆嗦了一下,下定决心似的咬牙道:“你等着,我去找沐长风来!”
我用身上最后一丝力气死死拉住他的衣袖,不让他走。我不愿长风见到我生死挣扎,不愿长风来与我做最后的道别。我的心意他最明白,真正的爱恋不需要言语,不需要沟通就能够相知相依。曾经,我拼尽全力想跟他长相厮守,那是我心中唯一的祈盼。可是现在,当死神的阴影笼罩着我,当生命即将走到尽头,那个愿望也已变得微不足道。
不能在一起就不在一起吧?一路走到现在,我与长风的爱恋已经超越了生死。相爱的人如果不在一起就不会继续相爱了吗?有一种情感即便天各一方,无缘再见,也不会消融心底的那份炙热。有一种爱恋即便生离死别,天人永隔也永远不会在天地间泯灭。我跨过千年的时光,走过两世的生死,找到了长风,找到了生命中那个对的人,却无缘与他携手并肩。可是我不后悔,爱上他是我这辈子做过的最对的一件事。
长风,我从来不相信转世轮回。但是为了你,我愿意相信,相信你我缘起不灭,生生世世。相信无论时空如何变迁,我们还会遇见。只是下一次,我会抓紧你的手,不会再迷迷糊糊地一次次将你错过。
所以,长风,我不要跟你道别,因为我们……永远不会分离。
如果今日我难逃一死,就让我默默地离开吧!长风没有亲眼目睹我的离世,是不是就会对锦夜少了分恨意?锦夜陪着我走完生命中最后的时光,是不是就能够原谅我曾经的欺骗,不让魂魄再徘徊游荡。一切皆因我而起,长风的眷恋,锦夜的痛苦,就让我将所有的恩怨都一起带走!
锦夜回身跌坐在我的床前,俯下身子,将脸依偎到我的面颊上,他喃喃地呜咽着,“对不起,溪儿,对不起,是我害了你……”
我抬手轻抚着他漆黑浓密的头发,心中的痛苦和愧意无法言表。锦夜,应该说对不起的人是我,毁了你的人也是我。如果没有我,你也许会在见到长风的时候迷茫,却不会让那个幻影主宰你的身体,使你如游魂般孤单飘荡。如果没有我,你依旧是那个孤傲清冷的大将军,一人之上万人之下,见神杀神,见鬼杀鬼,没有人敢逆忤你的意思。是我,打破了你原本坚硬的保护壳,当你将脆弱而柔软的真心交到我手里的时候,我却狠狠地扔在地上,是我打碎你所有的美梦,所有的善意,使你仓惶逃避,再也不敢相信任何人……
我抚着他头发的手无力地垂落在床塌上,我累得闭上眼睛,身上的痛楚逐渐远离了我,我仿佛躺在莲花池中,四周的水波轻柔地将我托起。天空中响起一首低回的歌,无喜无悲,一如对生命的感悟……
就在我意识逐渐飘散的时候,腹中一阵蠕动,好像有只小手从里面推着我的腹部,拼命往下挤。耳边传来稳婆的叫声,“夫人用力啊,看见孩子的头发了!”
我费力地睁开眼睛,干涸的眼眶瞬间聚满泪意。我的孩子指不上我这个无用的母亲了,他(她)在自己努力挣扎。生命的源头原来就是一场殊死的搏斗。
身下撕裂的疼痛重新回到我的意识里,可我已经不再怕疼。人会惧怕身体上的痛感,可是没有任何一个母亲会惧怕生育的痛楚。因为我们知道,疼痛只是新生的代价,痛过之后,我们能够怀抱自己的孩子。与那个崭新的小生命相比,这点儿疼是多么的微不足道,连疼痛本身都带上了甜蜜的味道。
我一下子觉醒,我不能死。我的孩子在提醒我作为母亲的责任。如果我死了,他(她)将没有机会来到这个世间。同时,他(她)的努力更是让我汗颜,一个胎儿都能够为了自己的生命奋斗,我有什么理由懦弱地逃避?这个世上还有我牵挂的人,和牵挂我的人。我死了,长风会痛苦余生,无法释怀。我死了,锦夜会自责内疚,永受煎熬。
求生的欲望让我的身体重新燃起斗志,我拼尽全身的力气,握紧了锦夜的手……
如高山瀑布骤然跌落,我身上一松,稳婆已经惊喜地叫出来:“恭喜夫人,是位千金。”
我挣扎着抬起头,见到一个粉粉的小肉团儿,躺在稳婆的手中。我不足月就出生的女儿,只有小猫那么大,细声细气地哭着,仿佛有无尽的委屈,是那样惹人怜爱。
稳婆将孩子擦干净,用襁褓裹好,凑趣儿道:“好俊的小模样,将来肯定跟爹娘一样是神仙般的人物。”
我本来都要力竭地昏睡过去了,闻言,心中“咯噔”一下,又清醒过来(汗,果真是打不死的小强)。看来这个稳婆是临时找来的,并不知道锦夜的身份。我心虚地看向锦夜,一阵恐惧漫过心底,象怪兽的利爪划过,留下深深的划痕。我紧张地咬住自己的拳头,指甲都掐进掌心里。
锦夜小心翼翼地自稳婆手中接过襁褓,动作生涩却呵护倍至。我放下心来,紧绷的心弦终于松开,我倒在枕头上,再也不想动。
屋外的雨不知何时已经小了,只闻细雨滴落屋檐,珠玉落入银盘般叮咚作响。锦夜俯头看着婴儿啼哭的小脸儿,眼角眉梢的温柔如月色星光下的清泉,涓涓流于石上,一抹动人的微笑浮现在他绝美的脸上,他柔声对那个小人儿呢喃:“你就叫裳儿吧。锦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