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我指着4号楼的楼顶问身旁的晋欣。没等话音落下,晋欣就连忙伸手盖住了我的眼睛。
尽管如此,我还是看见了海参崴从楼上跳下来的整个过程。
穆泽试图沿用她惯有的平静语调,但身处寂静午夜的我,仍然感觉到了她笔尖细微的颤动。
就是那个能记住全世界国家国旗的男孩,之前跟你说过,还记得吗?穆泽继续说道。
前一秒他还只是坐在楼顶的边沿,两脚悬空地前后摆动,就像一个初学游泳的孩子。
下一秒,他已经跳进了暮色的黄昏之中,如同一只归巢的鸟。
有那么一瞬间,我真的看见他像鸟一样悠然自得地浮在风中,然而只是那么一瞬间。一瞬间之后,他手脚并用,划着凌乱不堪的轨迹,像是跳进水里之后才猛然发现自己不会游泳一样。
紧接着,一声撕心裂肺的惨叫划破学校的上空,几个原本双手抱书低头走路的学生不约而同地停下脚步,望向声音可能传来的方向。
醒过来的时候我发现自己已经躺在宿舍的床上,屋里没有开灯,窗外也是漆黑一片。
我试着挪动身体,幸运的是身体并没有脱离控制。晋欣坐在我的旁边,听着耳机,甲壳虫的《Yesterday》像是从很远很远的地方隐隐传来。
还记得怎么回来的吗?晋欣问我。
不记得了,我答。
看见了?晋欣又问。
看见了,我答。
可怜的孩子,晋欣叹了一口气。
我不知道她说的是海参崴还是我。
要开灯吗?晋欣站了起来。
我拉住她的手,摇了摇头。我不知道晋欣有没有看见我摇头,但她还是又坐了下来。她把一只耳机从耳朵里取出,塞进我的耳朵里。
原本遥远的声音终于变得清晰起来,那个叫列侬的男孩如同诉说般浅浅吟唱。
Suddenly,InothalfthemanIusedtobe
There‘sashadowhangingoverme。
突然,我迷失了我自己,
阴影笼罩着我的身体。
我以为跳下来的是我,我把耳机拿下来对晋欣说。
恩。晋欣应道。
我看见自己在急速地下坠,上升的气流灌进我的嘴里,我喘不过气来。我继续说。
我能理解。晋欣说。
你能理解?我问。
是的,我能理解,因为我也有过类似的感受。晋欣语调异常地平静。
你也有过类似的感受?我问。
那种感受永远都不想来第二次。晋欣握住我的手,稍微停顿了一下说,不过对于一个说晕就晕的人来说,现在可不适合谈论这个。
对不起,我说。
感知的触手太纤细太敏锐了,但没必要为此道歉。晋欣接道。
几点了?我问。
刚过八点。晋欣说。
晚自习还没结束呢。
亏你还念着晚自习,晋欣在我的脑门上拍了一下,跟班主任请了假,再说他现在也实在抽不出功夫管你我的事情。
怎么了?我问。
怎么了?还用问吗?光是家长那边的安抚工作就够麻烦的了,还得做好学生的思想工作,配合警方调查,向校领导以及上级部门汇报情况等等,毕竟是自己班上发生的事情,尽管谁都不希望这样的事情发生。
是啊,谁都不希望这样的事情发生,我在心里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这个简单的事实。每重复一遍,我就越发感到自己的软弱与可笑。
第二天一早到了班上,教室顶上盘踞的压抑气氛仿佛能化作雨点滴落下来。整个早自习大家都在窃窃私语,能真正沉下心来看书的没有几个。
早自习上完后,一个男生走上讲台,用黑板擦擦掉黑板右上角距离高考的倒计时,然后重新填上正确的数字。
我转身看了看海参崴的座位,课桌上依旧堆着高如城垛般的课本,只是课本后面空空如也。
往常的这个时候,海参崴应该正趴在桌子上补觉,即便只有短短的十分钟时间,也足以令他睡得连口水都流下来。
若要以用功程度排定成绩的名次,班上能排在海参崴前面的估计不超过一手的手指数,可每次考试的结果却是排在他后面的完全可以用双手计数。
海参崴的课桌上贴着一张计划表,计划表上对一天的时间做了细致入微的安排,细微到连上学放学的路上用来背诵英语课文、吃饭的时间用来回忆数学公式也有着很明确的规定。
晚自习上,海参崴也总是积极向老师提出问题,我曾亲眼看见他就摩擦力的做功问题跟物理老师争论了整整一堂课。以至于后来大多数老师巡视时总会习惯性地绕道而行,实在避之不及就会无奈地笑笑,然后拍拍他旁边的同学说,这个你跟他讲一下就好了,说完便匆匆转向其他提问的人。
可是对于海参崴的问题,其他的同学似乎也没有多大的兴致,有的匆匆解释两句,有的则干脆说自己也弄不清楚,于是海参崴只得兀自皱着眉头寻找出路,有时习题册一堂课也不见得能翻一下。
班上还流传着一件关于海参崴的轶事,据说他的一个舍友无意中发现他晚上说梦话的时候常常会背化学元素周期表,每次非要流利地从“氢”一直背到“氡”才能消停,一个顿都不能打,稍有停顿便得从头再来。
有一次他的舍友在他就要说到“氡”的时候轻轻地说了一声“氢”,于是海参崴跟着又从头来了一遍。
如此重复十遍之后,急得海参崴直挺挺地坐了起来,狠狠地喘了两口气,又使劲扯了扯头发,这才躺下去,着实把那个恶作剧的同学给吓了一跳。
上个星期月考成绩下来后,海参崴如同往常一样一张卷子一张卷子地仔细研究起来。第一节晚自习结束,他探过头我问我考得怎么样,没等我说话,他却自顾自地说起自己来。
比如做大综合的哪道题时忽然灵光一现选中了正确答案,比如他觉得自己作文的立意还不赖,只是文笔稍微欠缺了一些,又比如他出了考场才想起哪道题是某天的晚自习上问过老师的等等。
最后他总结说,还是没考好啊,然后叹了一口气继续说,不过我算了一下,有八十多分是应该得的呢。
这时我旁边的女生转过脸说,是啊,加上这八十多分,都能进年级前两百名了呢,走个二本应该没问题了哦。
我看见海参崴的脸红了起来,他没说话,只是坐回到位子上,手里拿着研究了一堂课的考卷,眼睛快速地在上面扫来扫去。如果我知道那是他跟我的最后一次对话,我想我应该对他说点什么。
我应该跟他说我能感觉到他的不安,我应该跟他说我能感觉到他正像一个犯错的孩子一般对自己产生了深深的自责,可那并不是你故意为之的错误,不是吗?
至少你是希望把事情做好的,你希望得到一个圆满的结果,你也为之尝试为之努力了,并且比别人多的多。你跟我不一样,你还要去看世界尽头的风景,你远比我做得要出色,远比我值得继续呼吸着这个世界的空气,你懂吗?
然而我却什么也没说,什么也没说。
下午上完课,我独自去了4号楼,之前一天,海参崴就是从这幢楼的楼顶上跳了下去,我想知道在他生命的最后一刻他看到了什么。
通向楼顶的铁门已经上了锁,上不去,我只能趴在楼道的窗台上,透过半圆形的窗户朝远处望。
我看见一幢幢教学楼整齐排列,碧绿的柏树夹在其间,实验楼旁边花园里的池塘里已经飘满了落叶,几对男女学生正躲在万年青的后面窃窃私语。
我看见英语老师拎着音箱走出办公室、化学老师和体育老师已经穿上了红背心在篮球场上打篮球,球场边围着一群学生,互相靠在一起,不时地拍手叫好
我看见胖乎乎梳着中分的政治老师正夹在两位女老师的中间走出食堂,迎面而过的学生向他们摆手问好,食堂里密密麻麻的人头围聚在一张张圆桌的四周,桌上饭菜冒着腾腾的热气,在明晃晃的灯光下,透过窗户飘到了外面。
食堂后面,穿着白色工作服的阿姨正在把一筐筐的餐具倒进水池里,水从水池里漫出来,流进了旁边的一片竹林里。
竹林上面是将暗的天空,几朵青灰色的云彩正在缓慢地移动,顺着云彩移动的方向望去就是我住的宿舍,有的女生正在收拾晾在窗口的衣服,有的女生正在宿舍里走来走去。
我继续朝远处望去,宿舍楼的后面露出大片的泡桐树树冠,可以想象到了春天,树上绽放出紫色花海时是怎样美丽的一幅画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