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一早,为了工作问题,丁晓武再次硬着头皮去找杨忠。两人去司马府接收使团人员,又从牢房里将一应“通商货品”,也即那些羯奴押送上车,随后匆匆忙忙去营地挑选了近二百名精干兵丁,这些人大多是杨忠选定的亲兵,对其忠心不二。后来为了照顾丁晓武面子,也让他从原先所在的南城营中选了三十多个沈麟的亲信属下,凑成二百三十名护卫。两人足足忙碌了一整天,终于把个庞大的使团队伍整治停当。虽然城中百姓一直都当是大魏朝廷与南方晋朝正常通商往来,没有人瞅出里面有蹊跷猫腻,但为了掩人耳目,避免麻烦。队伍还是在第三天鸡鸣开门之时便匆匆忙忙离开了邺城,南下而去。
通商队伍中除了正使杨忠,副使丁晓武,以及属下的兵丁,还有那两个丁晓武在杨忠家里见过的瘦子缪嵩跟胖子刘漪,因为二人多次与南晋方面打交道,熟面孔毕竟善于通融,所以作为特邀帮办,参与此次行程。只是论私人关系,这两人又都是杨忠的旧友,他们的加盟,使得本就权力不大的丁晓武进一步被压缩,几乎到了被架空的境地。好在他原本就志不在当官,只是藉此机会跑到南方讨生活,这也是当初沈麟同意了的。所以尽管遭受排挤,他仍是心态平和,每日与身边的“勤务兵”刘牢之拌嘴胡扯,或是与南城营那熟识的三十余个“兵友”嘻哈吹牛,自得其乐。
所有的羯奴则被分装在十一辆四轮平板蓬车上,计有十五岁以上成年女子二十七人,女童十六人,男童二十二人,每辆车上都有一个体格健壮、凶巴巴的军婆-即女兵负责押送监管。同时,随行的人员还有照顾牲口兼赶车的马夫,负责做饭的伙夫,以及看病熬药的赤脚郎中,因此人员非常庞杂。
队伍行进速度并不快,因为中原地区的马匹数量不足,有限的都去装备皇帝的禁卫骑兵了。此次为南行征集的马和骡子,或者去牵引篷车,或者为几个头面人物提供坐骑,没什么富余。大多数人只能坐11路公交,徒步行进。好在邺城虽在黄河以北,但离河并不是十分遥远,经过两天多跋涉后,第三日中午不到便赶到了黎阳津渡口,又花上半天时光摆渡过河之后,于晚间到达濮阳郡。
魏国治下的濮阳太守戴施热情迎接了他们一行,好吃好喝好招待,那张和蔼可亲的脸上堆着的殷殷笑意使丁晓武立刻断定了这位戴大人也是“通商行动”的受益者,奴隶走私从犯之一,为犯罪行动提供着“地方保护伞”。
既然大家都是一根绳上拴着的蚂蚱,理应同舟共济和气生财。因此对于太守大人周到的照顾,丁晓武也以春风拂面般的笑容客气回敬,这与那个始终冷脸冷语、只知公事公办的杨忠形成鲜明对照。所以在接风酒会上,丁晓武得到了更多投桃报李的关怀和赞谀,让他找回了一些心理平衡。
宴罢,戴太守提议去他府上后院的醉芬栏,在那里他豢养了几名家伎,大家一起听歌赏曲,陶冶雅兴。丁晓武一听这个就头大,他在邺城时已经见识到了这个时代的夜总会表演,那些舞低杨柳、歌尽桃花的戏子们浓妆艳抹,脸孔涂得煞白如鬼,个个都像后世的东瀛艺妓,搔首弄姿令人作呕,一见她们,估计今天这顿晚饭就要白吃。但为了不辜负戴大人的一片好意,他没有出言婉绝,而是聪明地将决定权让给了正使杨忠。
果然,杨大人不负所望,生硬地回答说明天还要继续赶路,因此要养足精神,就不多加叨扰了。
戴施讨了个没趣,只得安排众人回馆驿歇息。
夜深了,一切随员都已安然入眠。丁晓武却遇上了些小麻烦,搞得坐卧不安。原来好久未曾吃过这样一顿美味丰盛的大餐,所以不知不觉中,嘴里的吞咽流量超过了胃里所能承受的限度,消化系统就此开始出了乱子。看到他每隔一会儿就跑去五谷轮回之所,同室的刘牢之一开始还尽尽“勤务兵”的责任,装模作样嘘寒问暖了几声,后来见他一直不消停,自己实在爱莫能助,便索性不再多言语,用被窝蒙住头,酣然去见周公了。
经过一番折腾之后,丁晓武总算把肚子拾掇干净了。他离开茅厕,来到院子中心的水坛边洗了洗手脸,随后直起身如释重负地舒了口气。
夜色如幻,星光迷离。在这寂静清冷的夜空,从月光到旷野,再到一间间青砖碧瓦的厢房,一切仿佛都在睡意阑珊之中。然而蓦然回首,空中却飘来阵阵轻柔曼妙的大雅咸池之声,是琴音,如丝如缕般叩开了夜幕的闭锁,让孑然的月光不再显得孤冷寂寥。
丁晓武不懂古琴音律,但音乐本身就是一种抽象的语言,它能用自己的亲和力和艺术感染力去打动听众。“凡音之起,由心生也。”音乐会自发地激起人内心的共鸣,与思想和灵魂进行和谐的交流,让人心潮起伏,无以平静。
丁晓武现在就仿佛被一根看不见的细线牵引着,不由自主地追随着乐声向后院走去。令人感到奇异的是,尽管四下里万籁俱寂,一切都在酣睡,但这轻盈的琴声却没有去突兀地打断人们的梦呓。它就像一首因梦而生的芳华,时而悠然如流泉,时而低回如呢喃,承载着人的心灵,驶向萦梦深处,寻找精神的芳菲。
蓦地,丁晓武停住了脚步。他看到了一个白色的身影,如美玉无瑕,在清扬的琴音中仿佛林间精灵,翩然起舞。又像一朵盛开的白玫瑰,飘逸着琴声的芳香。
“铿”的一声,琴音戛然而止。那个白色丽影转过头来,一对清澈如水的眸子犹如两道蔚蓝色的海潮,轻轻卷动着浪花,缓缓飘向来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