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院、古井、竹林。
优雅的琴声。
青竹一曲奏毕，素手离弦，轻撩鬓边青丝，听到房门推开的声音。
李傲缓步走来。
“相公。”孟青竹微笑起身，木钗素裙，窈窕清丽，轻声说道：“可曾吃了早饭？”
“吃了，不过婉儿的手艺却是比你差远了。”
“谁叫相公无论如何都不许青竹下厨的。婉儿和潘儿都是苦命的姑娘，好不容易有了归宿，相公可莫要欺负人家。”
李傲不可置否，舒展打坐一夜的僵硬身体，说道：“你身子弱，正该好生休养，我买她们来，就是为了照顾你的。至于吃饭喝水，不过凡俗琐事，无趣得很，味道好些坏些又有什么干系？若不是如今情况非吃不可，我却根本懒得浪费这时间了。”
“净说那些怪话。”青竹嗔了他一眼，拉着他坐到一边，担心道：“谁又能不吃不喝了？相公的事情，青竹不多过问，只是一定注意身体。好在相公虽连夜打坐，脸色倒是越来越好了……不然青竹无论如何也不喜相公修炼的。”
“你终于对修炼提起兴致了？”李傲闻言，流露喜色。
“青竹可没说……”
李傲叹了口气，心中焦急，却无可奈何。
他是注定要踏上道途的，前世今生，两世执念尽落于此。可与此同时，他也不愿放弃青竹，这个肯为他付出一切的安静女子，是他今世心中最为重要的存在了。
但终究仙凡有别，比起修炼者漫长的生命，凡人区区数十载的年华太过短暂，如弹指轻烟，脆弱得经不起光阴岁月的一丝流转，便要垂垂老去，消散无踪。
红颜易老，李傲不想再重复前世五十年的咫尺天涯，便绞尽脑汁解决青竹的修炼问题。他冥思苦想，细细搜寻记忆深处留存不多的、适合女子修炼的法门，努力挑出最好的那种，教与青竹修习。
这样以来，两人便能成为道侣了。多么美好的憧憬，就连李傲冰冷无波的心中也难免激动起来。
若有青竹相伴，无论修炼界是多么残酷、坎坷、艰难，他也终将有了属于他的微小依靠，一个温暖得足以洗去一切血腥与罪孽的温柔港湾。
道侣，对于前世一百七十年孤独求道的李傲来说，曾是多么奢侈的两个字。
修炼界强者为尊、弱肉强食，今日把酒为欢的道友，说不定明日便会刀剑相向。李傲不止一次见过，修炼界中数百年交情的老友反目成仇，在背后狠下致命黑手，而背叛的原因，不过区区一株灵药而已。
他曾愿付出一切，只为求一值得信赖之人，可换来的不过是些见利忘义的红眼、自私冷漠的脸孔、还有那无情攻来、满带讥讽的道术与法宝罢了。
可李傲没有想到的是，青竹竟不愿修行！
无论李傲好言相劝、还是发怒强迫，都是全然无用。反而倒是让他再次好生领教了，这个素净女子执拗与倔强的一面。
“为何要修行呢？青竹不喜欢。”
“修行可以长生。”
“为何要长生呢？人的一生已经够长了呀。”
“修行可以变得强大，强大可以不受人欺辱、可以活的自在、潇洒、如意！”
“不是还有相公你吗？而且，青竹现在就生活得很快乐啊。”
“不修行你会老去，会死的。”
“可人们都会这样啊……人都会老去、都会死的。”
“仙人不会！你努力修炼成仙，我们便能结为道侣，可以一直在一起……”
“可我们现在不是已经成亲了吗？”
“你到底是装傻！还是真的不懂！？你若不修炼，终有一天你会老去，凡人的一生太短暂，你会……”
说到这里，青竹便微微的笑，伸手捂住了李傲的嘴唇。
“相公为什么要将自己的想法强加到青竹的身上呢？青竹不喜修炼、也不想长生，这样的生活青竹觉得足够了。人总会老的，青竹也会……就让青竹这样平静地陪伴相公一生吧，若是相公真的的修成了仙，那时就算青竹已经变老，或者死去了，也会觉得很高兴的。”
“…………”
李傲说不过她，又没有别的办法，修炼一事确实无法强迫，也只能干生闷气。
偶尔再次提起，青竹仍然固执己见，若是李傲说得急了，她也不恼，便只是静静看着李傲，沉默不发一言。
看来只能不断循循诱导，再徐徐图之了，李傲心中想着，却也只能苦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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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人静静坐在小亭中，天边白云缱卷，竹叶轻摇。
青竹从不多话，只是安静陪他，李傲也不多言，每当这时，他都会觉得心中莫名平静，似乎忘掉所有烦恼。
半晌，他从怀中掏出了一个吊坠，是由浅红丝线拴着的黑色木雕。木雕工艺粗糙，很不起眼，只能依稀看出似乎是个什么野兽的雕像。却正是他不久前从黄百里手中意外得到的宝物，经他悉心改制，花了不少心血终于做成了吊坠。
“这是什么？”青竹看了一眼，略有好奇。
“送给你的……不值钱的小玩意，记得戴在身上。”
“恩。”青竹答应，轻轻接过，李傲极少送她东西，每件她都珍重地收藏着，除了成亲时送她的那首曲子外，仅有的另一件，便是云鬓细缠的那根木钗了。
“夫人——夫人——”
青竹正轻轻抚摸手中木雕，却看见丫鬟潘儿远远跑来。人未到，声先至，上气不接下气地大呼小叫：“不、不好了，夫人，大事不好了……”
“啊——老、老爷也在……”
李傲顿时感到气不打一处来，这丫鬟刚买来时还一副老实巴交的怯怯模样，却没想刚几天便显露了本性，粗心大意不说、还整日一惊一乍的，和她双胞胎妹妹婉儿差得远了。
李傲正想着是不是青竹性格太好，把她们当成姐妹相待，才惯出来的毛病。潘儿缓了缓神，用力咽下一口唾液，又睁圆了眼道：“老、老爷，夫人，院子外面来了个……来了个姑娘，说是要找老爷你的……婢、婢子瞧……”
一边说着，潘儿伸长了脑袋，便去偷看青竹的脸色，却被李傲瞪了一眼，只能把脖子缩进肩膀，一副快要哭了的表情，说道：“婢子瞧她花枝招展，一、一看就不是好人……怕是老爷在外面……夫人救命，老爷莫要打我……”
李傲一脸无奈，不知这又是哪儿闹出来的幺蛾子。
他刚要开口，却忽然觉得头皮发麻，转过头去，发现青竹一双盈盈的眸子正盯着他看，表情虽依然温婉如常，但那安静的目光却让李傲总觉得浑身不自在。
怪事！他不禁打了个冷颤，觉得就算前世迎上百年妖兽那双残忍竖瞳的经历也没这么让人难受。
他不禁有些讪讪，正要板起脸训斥胡说八道的潘儿一顿，院子门口，来人却已经不请自入，走了过来。
那一边好奇四顾，又大摇大摆的模样，却正是前些日子李傲遇到的洛凉儿了。
今日她换了件火红色百褶裙，剑也未带，竟描了淡妆，云鬟雾鬓，灿若春华，显得愈发窈窕动人起来。
“你这寡情薄意的坏人，却让本姑娘好找！莫不是想躲起来，让本姑娘一直欠着你，好叫本姑娘惦记一辈子啊？”
凉儿促狭地笑，声音清脆悦耳，一双美目盈盈流转，却在青竹身上不住打量。
李傲气得鼻子都歪了，这女人简直是个烦人精！竟然找上门来了。
他本不善言辞，这会儿更是气得说不出话来，若不是青竹拉着，早就恨不得立刻运起《饿鬼天书》中最残忍的法门，把这恼人的丫头活活吞了，也难以解气。
见李傲脸色发青、牙齿咬得咯咯作响，却不发一言，青竹便替他起身相迎，落落大方道：“姑娘远道而来，不知找相公何事？不如先进寒舍用些粗茶，稍稍歇息片刻再谈可好？”
说着便微笑走过去，拉起凉儿的手：“姑娘想必是相公故交，青竹虽未见过，却也理应好生招待……”
“姐姐别这么客气，我叫洛凉儿，虽初次见面，却总听到李傲提起你呢。今天终于见到真人啦，果然漂亮贤惠。”凉儿先是一愣，转眼便笑得像只小狐狸，一边亲热地说着话，一边从善如流，随着青竹进屋，两人拉着手边走边聊，言笑晏晏，竟很快熟络起来。
凉儿奸计得逞，还不忘回头朝着李傲示威，小人得志地吐着舌头扮鬼脸，却是活泼极了。
剩下呆若木鸡的李傲和潘儿大眼瞪小眼。
“狐狸精！”潘儿回过神来，气红了脸蛋儿，愤愤道。
“…………”
李傲想开口解释些什么，却看到潘儿瞪着无辜的大眼睛，一副‘我知道你肯定会解释，但无论你说什么我也不会相信’的表情，顿时无语凝噎。
潘儿这丫头机灵得紧，见李傲脸色由青转红，由红变紫，立觉不妙，登时逃得飞快。
“老爷婢子去洗衣服了！”
话未说完人已经跑出了院子，又不知从哪找到了双胞胎姐妹婉儿，两人凑在一起嘀嘀咕咕，不时朝着李傲这边瞧上一眼，偷偷摸摸地样子更像做贼。
“这作死的丫头！”李傲恨恨道，说罢竟自己也笑出声来。
命运就是这样奇怪，有时叫人恨之入骨，有时又叫人哭笑不得。
前世杀人无数、残忍无情的蜕凡巅峰高手，如今却因几个凡人女子啼笑皆非。
这可真是讽刺，李傲不禁摇了摇头，又叹了口气，却不知重生以来短短数月，他无奈叹气的次数怕是快赶得上前世一百七十年之多了。
重生见到青竹的那一天起，他的心境似乎也随修为退化到凡人的层次了。
果然修炼一途没有取巧捷径，他前世一心向道，不理俗事，少了凡间炼心一环，今世重生，终究入了红尘，业报心魔便滚滚而来。
或是他真的心性大变吧，李傲觉得，他竟不十分反感这些，反而觉得温馨充实起来。
就像是，前世空白的内心，被什么悄悄填补了一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