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醉酒,阿朔第一次睡到日上三竿才起来。梳洗好去看小余的时候,沐容嫣正在教小余梳当下流行的随云髻。
透过窗子,一束阳光洒在窗前的两个少女身上,一个温雅,一个娇俏,言笑晏晏,当真是人比花娇。阿朔看得都呆了,直到小余咦了一声,冲他喊道:“你怎么不进来呀?站那儿干什么?”
阿朔才赧然地收回了目光,而容嫣看到他的样子,也微微红了脸。
阿朔不好意思再进去,急急地道:“我就来看看,没什么事,我去找莫离。”说完,就匆匆地跑了出去。弄得小余莫名其妙。
到了莫离那里,这小子也才刚起来,正在喝粥,看到阿朔,就招呼道:“吃没?一起吃点?”
阿朔摇摇头,“吃过了。”
“那你先坐会,一会吃完去找大哥,你爹的事,他好像有头绪了。”莫离含着粥,又指了指凳子。
“真的?”阿朔欣喜若狂,坐都坐不住。
莫离几口将粥喝完,抹了抹嘴,道:“走吧,知道你着急。”
两人并肩行去。
到了莫文的院子,里面很安静,阿朔担心道:“别是还没起吧?”
“不会,大哥的生活最有规律。”莫离说得很有信心。带着阿朔去了旁边的书房,果然,莫文已经起来了,正坐在窗下看书。
看到他俩走进来,莫文放下书,站了起来,“来啦,坐吧!”
莫离不客气地一屁股坐了下去,阿朔倒是恭敬地叫了一声“大哥”“看来军营把你养野了。”莫文笑着,给他们倒茶。
待莫文坐定,莫离开口问道:“大哥,我托你的事可有眉目了?”
莫文先看了一下阿朔,才有些歉意地道:“阿朔,让你等久了。月前,小离就给我说了这件事,空的时候我也在查,你爹是七年前来的,日子有些久了,查起来颇费时间。后来又出了蛊毒的事,耽搁了这么久。”
阿朔心里跳了一下,也很庆幸,亏得是碰上这样的兄弟俩,找起父亲来才省了很多事。
莫文接着道:“我查了军中现在活着的人,一共有六十七个叫杨槐的人,定远县来的有十一,可都不是双水村的。”听到这,阿朔的心忽地有些难过,脸也白了。
“别担心,七年来阵亡的将士名单中,没有叫杨槐的,所以,你爹肯定还活着。”莫文看他脸色不好,赶紧安慰道。
听到这,阿朔心里才松了口气。
“那会不会是村名登记错了?”莫离想了想,问道。
莫文摇了摇头,“我也不知道,不过,现在这些人都在各处军中,要辨认也要费些时间。”
“那怎么办呢?阿朔可是找了他爹好久。”莫离摸了摸脑袋。
阿朔也看着莫文,莫文想了一阵,“这样,阿朔,你说说你爹的相貌特征,我替你画下来,再让父亲下令各处查看,就很快能找到。对了,再加上你的特征,你爹就更能确定了。”
“对呀,这个办法好。”莫离也高兴起来,就要动手去磨墨。
剩下阿朔在那苦思,费了一上午的时间,才惟妙惟肖地画出了阿朔爹的相貌,莫文替阿朔也画了一张,又问他可有特殊的胎记,听到这,莫离插了一句:“也不用找什么胎记,就说阿朔有六指就行了。”
“六指?”莫文有些疑惑,随即拉起阿朔的手来,一看,果真是六指。
阿朔看他没有嫌弃的表情,才笑着道:“我从小就有六指,我的小名也叫六指。”
“哦,原来如此。”莫文恍然大悟,又忙起来。
……
消息都传了下去,阿朔就在将军府里安心等,天天也不闲着,跟莫离在练武场里滚打。苦无所教的,都是基础的拳法、棍法,所重的,也是精而不是广。阿朔数年苦练,再加上拥有的木之力量,可谓是拳拳生风,内劲十足,比那些繁复的招式管用得多,莫离根本不是对手。不过,莫离自小得名师教诲,又在行伍里摸爬滚打,应变力和敏捷度都不差,输起来也不是太难看。两人天天打得鼻青脸肿,倒也越打越亲。阿朔教莫离内息调节之菩提心法,莫离也指出他实战中的不足之处。莫焊将军见此,老怀甚慰。
小余也找到了新的玩伴,跟沐容嫣天天形影不离,逛街、买衣玩的不亦乐乎,最近又迷上做小吃,缠着莫夫人不放。
十来天过去,各处的消息都陆续传了回来,可是没有一个人认识阿朔的,阿朔也苦闷不已,笑容都少了很多。
等来等去,就在阿朔都不抱希望的时候,却传来了好消息。
边界小城梁渠的守军里,一个叫何俊之的军需库管,说是认识杨槐,认识有叫六指的这个孩子。
“何俊之!”阿朔喃喃自语,猛然大喜,何秀才的名讳正是叫俊之,找到他,也就找到了希望。
阿朔急着去找他,立马向莫焊将军辞行,莫焊沉思了片刻,“你对北漠也不熟悉,梁渠是边塞要城,虽说这两年没有战事,倒也不见得平安,这样吧,我让莫离拿着我的令牌同去,也算偿了你救命之恩。”
阿朔连连道谢,莫离也很欣喜。
次日,阿朔带着小余、莫离跟莫府众人辞行,大家都恋恋不舍,送出去好远,直到看不到背影才回。
粱渠是北漠最北处,中山关内的一座小城,平时多是守关兵士及他们的家属居住,外加一些胆大的商人在此谋生。出城十来里就是中山关,中山关外就是茫茫大漠,越过大漠就是蛮族的领地。蛮族英勇善战,多以游牧而生,碰上荒年、灾年,就越过大漠,攻打大齐,在边境大肆劫掠,以致北漠边防不固。到了莫焊将军这里,才算是扼制住了,双方多年混战,各有胜负,但蛮族最终未能再踏进中山关一步。北漠就此稳定下来。大漠被蛮族称作“塔库尔”,意为富饶之路。
中山关就是进入北漠的第一道门,而梁渠则是第二道门,一旦进入粱渠,北漠就在脚下,可随意踩踏。其重要,不言而喻。
阿朔他们到的时候,已是深秋,可这里,还有几分炎热。临近沙漠,这里的气候也比较干燥,小城就建在两座石山之间,进入北漠的唯一通道上,关口也盘查得很严。
莫离带着他们进了城,去军营里一打听,才知道,何俊之两日前去了中山关配送军需。无法,三人只得出城往中山关而去。
出城的时候,阿朔回头望了一下梁渠,两座巨山之间的城池看起来很小,可是多年的修葺,垒起了厚重的城墙,又高又牢,全是整块的条石,坚不可摧。上面还残留着风吹雨打的痕迹,还有一些褐色的印迹,应该是多年来无数生命留下的血迹。
而墙下,宽达十米的护城河里,翻腾着水波,在水流并不丰沛的这里,又不知花了多少人、多少年的心血才找到水源,将其汇聚成护城的河流。
阿朔被这些人工修筑的奇迹震撼了,良久才回过神来,策马而去。
站在中山关上,阿朔感受到的震撼并不比之前少。
苍茫无边际的大漠,仿佛跟天接在了一起,无尽的金黄沙硕在落日映照下开始变得火红,壮观得让人无法呼吸。一天之间,阿朔及感受到了两种截然不同的力量跟美丽。一种是人工雕凿的不屈之凄美,充满了悲壮。另一种则是大自然赐予的广阔之美,让人胸襟开阔。
小余也陶醉在了这样的美景里。
直到莫离过来,两人才回过神来,“找到了?”小余看他胸有成竹的样子,就知道事情成了。
“嗯,”莫离点了点头,“走吧!”
阿朔有些迟疑,脚步放得很慢,小余走了几步,看阿朔落在了后边,正要叫他,却被莫离止住了,“他那是近乡情怯呢,咱们先走吧。”
到见面的地方其实并不远,阿朔却觉得很漫长,他回想起了过去的种种,那些长眠在土地下的人,就觉得心里好沉重。
在门口,阿朔踌躇了很久,最終才深深吸了一口气,推门进去。莫离跟小余却没有跟进去,把时间都留给了里面的人。
屋里,一个有些佝偻的身影正搓着手踱着步子焦急地等待。看见有人进来,赶紧迎上来,一把抓住来人,仔细打量,又抓起他的手细看,果然是,他瞬间就哽咽了,“六指,果然是你。”他激动地抓着阿朔的手,涕不成声。
阿朔这才看清,面前的人足足老了二十岁,不到四十的年纪,却斑白了鬓发,背也有些驼了,比之前更黑更瘦,当年那个意气风发的秀才如今却是老农的模样了,阿朔觉得好心酸。扶着他坐下来,才道:“何叔,我是六指,您别伤心了!”又给他擦泪,何秀才好容易才平静下来,扯过袖子抹了抹,“光顾伤心了,忘了问了,你何婶可好?我家妞子可好?老村长可好?村里可好?”一连数个问题,问得阿朔都不知如何作答。
看阿朔沉默的样子,何秀才有些手足无措,“我太心急了,问了太多。你别急,慢慢说,慢慢说。”
阿朔才无比艰难地开了口,“何叔,妞子还好,长成大姑娘了,也漂亮了。”闻言何秀才笑了起来,脸上还挂着泪“我就知道,她像她娘,一定漂亮。”
看他高兴的样子,阿朔不忍心说下去。最后还是低声继续,“可何婶没了,老村长没了,村子的人都没了……”何秀才的笑凝固在了脸上,看着阿朔沉重的表情,搖晃着身子不敢相信。
阿朔将所有的事原原本本给他讲了,何秀才是哭着听完的。到了半夜,何秀才才恢复如初,不过他的背,弯得更厉害了。
阿朔这才问起了自己的父亲,何秀才站起来,往外望了望,确定没有其他人,才压低了声音道:“六指,当年的事并不简单。我们村一共有103人被抓走,到了县里,说是要分批送走,就挑了十来个出来,我就是第一批。到了这里后,所有人就被打散重新分了,我原想着百十来号人,我总能碰到个把咱们村的。可是后来又来了几批人,我四处打听,竟没有一个是咱们村的。”
“怎么会这样?”阿朔不敢相信,何秀才苦笑了一下,“你不相信?我也不信啊,七年来,我一直打听,除了跟我一起来的,再没有咱村的了。”
阿朔久久不能从震惊中回过神来,“跟您一起来的其他人呢?”好容易理出头绪,阿朔紧盯着何秀才,何秀才摇着脑袋,“没了,都没了,15个人啊,有的死在战场上,有的病死了,最后的三个也在上月的病中没了。”泪又流了下来,何秀才喃喃道:“我以为我也跟他们一样,就这样死在这了,还好,你来了,你来了呀!”
阿朔不知道说什么才好,何秀才哭够了,才继续道:“这些年,我琢磨了很久,才明白,当年所抓的那些人,只有一小部分像我这样的人被送来了这里。”
“跟您一样的人?”阿朔没明白,何秀才自嘲道,“对,像我这样的,没用的人,你想想,马家的小儿子,周家的老二,还有罗家的老大,这些人不是有病的,就是没什么力气的,跟我一样,所以才被送到了这里。”
“你是说,当年抓的人其实是另有用途?”阿朔失声道,有些不敢置信。
何秀才看他目不转睛地盯着自己,叹了口气,“除了这样,我还真想不出那么多人去了哪里。这事压在我心里也几年了,终于有机会说出来,我也安心了。六指,你是个有本事的,去把乡亲们找出来吧。”
阿朔久久地没有说话,屋里两人都沉默起来。
屋外,一缕阳光划破黑幕,冷了一夜的大漠也开始温暖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