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静些,冷静些。院长说着又拍了拍他的肩膀,然后慢慢地走开了。在那一瞬间,苏警己听到骨架散开的声音从他的体内传出来,他一下子垮掉了。他久久地坐在那里,等他再次抬起头来,会议室里已经空无一人,他想像着白冰雪站在他面前的情景,在这个时候他需要她的安慰。可是没有,这使他感到格外的孤独。他鼻子一酸,眼眶里就充满了泪水,在感觉里,他现在已经变成了一个琉璃嘭嘭,哪怕是一只苍蝇朝他撞过来,他也会粉身碎骨。他坐在那里,渴望有个人过来安慰他两句,在整整一个下午,苏警己都渴望有人来看望他,哪怕是只对他说一句话,可是没有。连白冰雪也没有来。到了傍晚,他再也不能忍受,就来到了住院区,他在护士值班室里看到了白冰雪。他站在门前,鼻孔里呼呼地穿着热气,久久地看着正在屋里忙活的白冰雪。
白冰雪有些害怕地看着门前的苏警己,苏警己的脸色像他身后的天空一样灰暗。苏警己立在那里盯着她,最后他几乎是以命令的口气对她说,我等你,今天晚上,我在屋里等你。
苏警己说完头也不回地走了。那天晚上他没去吃晚饭,他一次次地抚摸着那件银灰色的羊毛衫,看着窗外的黄昏慢慢地走近,看着夜色慢慢地吞噬着光明。黑暗彻底降临了,但他没有拉灯,就那样静静地坐着,石英钟在他身后的墙壁上嚓嚓嚓地响着。不知过了多久,他终于听到了鞋子笃笃地敲在水泥地板上的声音。在接近的脚步声里,他突然有些紧张,他牢牢地抓着手里的羊毛衫,像一个无辜的落水者在茫茫的大海里突然看到了一条船。可是,外边的脚步声并没有在他的门口停下,而是穿过他的门口走远了。
苏警己的心一下子掉进了冰窟里,他抓毛衣的手松开了,五指紧紧地攥成拳头坐在那里听着春风在室外摇动着树枝。过了一会儿,又有鞋子笃笃地敲打着地板朝他走过来,他攥着的拳头松开了,他把腿上的毛衣拿在手里,慢慢地站起来。你到底还是来了!他像一只在黑夜里迷途的羊羔突然听到了母羊咩咩的叫声。可是那脚步仍旧没有在他的门口停下来,又慢慢地走远了。在沉静的黑暗里,苏警己的手哆嗦起来,母羊咩咩的喊叫声消失了。他突然扬起胳膊,愤怒地把手中的羊毛衫摔在地上,然后走出门去。
院子里漆黑一团,只有一丝灯光从某个没有拉严的窗帘的缝隙里遛了出来。苏警己像个幽灵行走在黑夜里。他来到了住院区,护士值班室里还亮着灯。苏警己在值班室的窗子里看到了白冰雪,可他还意外地看到了郑楠。郑楠坐在她的身边握着白冰雪的手,他们紧紧地依偎在一起。突然出现的情景像钉子一样钉住了他的双腿,苏警己久久地立在那里,仇恨猛烈地撞击着他的胸膛,可是他却不知如何是好。就在这个时候,他听到了姜仲季的咳嗽声,他看到在走廊尽头那间病房里也亮着灯。他犹豫了一下,还是朝病房走去。在病房里,苏警己看到姜仲季仍旧面壁而坐,他好象一个修炼多年的高僧,已经进入了一种境界。苏警己走过来,姜仲季听到动静回过身来,但他脸上仍旧凝聚着思索的神情。他看着苏警己说,你说,树为什么会一直往上长呢?你给我说说。
苏警己站在那里没有动,就那样看着他。
姜仲季说,还有一个问题,水为什么会流淌?它为什么不像石头那样坐在那里不动?你说说,老那样淌呀淌呀,他就不觉得累吗?如果它要是停下来,那不是也很好吗?
姜仲季的话仿佛一只温柔的手,轻轻地抚摸着苏警己的心,突然间,面前的这个人让他感到亲近。他接过他的话说,那不行,水不能停下来。
姜仲季说,为什么不能?
苏警己说,如果停下来,水就会坏死,就会发臭。
姜仲季说,如果它不停地流淌,最终也是要累死的呀,等死了以后,不照样发臭吗?
苏警己就在姜仲季的床边坐下来,他们围绕着树木为什么会往上生长,水为什么在不停地流动,小鸟为什么要飞翔等等这样的话题作了很长时间的交谈。最后苏警己感到了疲劳,他就在姜仲季的床上躺了下来,不知不觉地睡着了。
第二天醒来的时候,他没有看到姜仲季,白色的病房里充满了柔和的色调。他伸了一下懒腰走出屋子,室外的空气非常新鲜,他目无旁人地独自行走。他走出医院,最后来到田野里。田野里深绿色的麦田像毛茸茸的毯子一样铺在他的视线里。远处,他看到了一片金黄色的油菜花,金黄色的油菜花在阳光下灿烂异常,他被油菜花的粉香所吸引。他像一只蜜蜂在油菜地里嗅来嗅去,最后他在油菜地的边缘看到了两个坟头。坟头上残留着风雨和岁月的痕迹,这和其它覆盖了新鲜黄土的坟墓形成了鲜明的对比。陈旧的坟墓使他想了母亲,使他想起了母亲被火光映衬着的脸。接着他又想起了奶奶,奶奶的喊叫声如田野里的春风在耳边响起。他说,妈,我来了。接着他又说,奶,我来了。苏警己在坟墓前蹲下来,开始用手挖坟边的黄土,而后把挖出来的黄土添到坟上去。那天他一直这样干了很长的时间,才把两个坟头用新鲜的黄土覆盖了一遍。因此他感到劳累,就在坟墓边躺下来。春日的阳光照在他身上,让他感到舒服。苏警己躺在地上想看看太阳的样子,可是太阳却不让他看。他感到眼睛被阳光刺得生疼,他就抬起沾满黄土的手挡住阳光。在阳光里,他发现他的手指破了,血把他手指上的黄土浸透了,但他却没有感到丝毫的痛疼,反而,手上被血浸透的黄土却使他感到温暖,因为他听到了奶奶喊他的声音。在奶奶的喊叫声里,他躺在春天的土地上慢慢地睡着了。
苏警己醒来的时候,夕阳已经涂红了西边的天空。醒来之后,苏警己感到自己的头脑清醒多了。他想,无论如何也得和白冰雪作一次长谈。他起身拍了拍身上的泥土就往医院里赶,当他走进护士值班室里的时候,白冰雪正往一只白色的缸子里倒开水,白色的水汽在她的面前飘来飘去。苏警己就在那把棕色的藤椅上坐下来,他说,冰雪。
白冰雪没有说话,也没有看他。她用手摸着缸子的把,摸一下又摸一下。苏警己说,冰雪。白冰雪仍旧没有说话,也没有看他。这个时候,郑楠出现在门口,郑楠手里拿着一对羽毛球拍子,他说,冰雪,走,打球。
白冰雪很高兴,她像一只燕子飞出去。他们在值班室前的空地上你一拍子我一拍子地击球。苏警己坐在那里一动不动,拍子击打羽毛球的声音使他难受,有一股气体堵塞在他的胸口上,那股气像盐水一样淹着他被切开的心脏,他无法忍受这痛苦。痛苦一次次地折磨使他感到绝望。他就那样坐在棕色的藤椅上,看着桌子上那个白色的茶缸子往外冒着水汽,突然间,有一个念头冒出来,当那个念头出现之后,他就毫不犹豫地站起来,他在放满器械的桌子上找到了一瓶青霉素,他迅速拿起一个针管,把瓶子里的青霉素吸到针管里。在做完这一切之后,他回头朝院子看了一眼,那个时候,那两个人正欢快地跳跃着,球拍击打着羽毛球发出了嗖嗖的声响。苏警己站在桌前犹豫了一下,最后还是把针管里的青霉素注到茶缸里。在做完这一切之后,他的手突然哆嗦起来。他慢慢地在棕色的藤椅上坐下来,却没有办法止住他那双手哆嗦的手。他就那样一直坐着,看着懒懒散散的黄昏走进来。
院子里拍子击打羽毛球的声音终于消失了。白冰雪走进屋里,看到了仍旧坐在那里的苏警己,但是她没有和他说话,她擦了一把脸上的汗,端起那缸子开水,在苏警己的注视下一饮而尽。喝完缸子里的水后,她咚地一下把缸子放在了桌子上,转身离开了值班室,把苏警己一个人留在了那里。
苏警己在昏暗的光线里站起身来,走出门去。苏警己跟着白冰雪来到她的住室门前,白冰雪一边开门一边回头对站在身边的苏警己说,你走吧,我要休息。
白冰雪说完,嘭地一下就把门关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