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改意见谈过了,他要回去,有张车票……
报,到会计那儿去报。
温老师领着他退出来,那只蝙蝠飞翔的声音又传到三楼,在另一间房子里,在一张光滑的桌子后面,谭渔看到一个正在打毛衣的女孩子,女孩的一双大眼在那张车票上扫了一眼有些不厌烦地说,咋弄湿了?谭渔没有听到温老说些什么,他的腿就哆嗦起来。那个遥远的秋日的上午,谭渔手里握着两块刚刚报销的车票钱离开了文联,他乘车回到家乡的颍河岸边,在一个护堤人躲雨的棚子里一直坐了很久。他木呆地望着烟雨朦胧的河道,望着一个老渔翁拉着白船子在他面前的纤道上吃力地走过,望着两个身披麻包在河道里搬鱼的少年,望着秋雨似一场浩浩荡荡无边无际的梦境在他的现实里展开,当他看到他的新婚妻子打着一把黑色的雨伞出现在对岸的码头上的时候,他再也止不住泪流满面。那场迷荡着忧愁凄楚的秋雨在他的感觉里一直下了许多年,那场浇灌了一棵倔犟树苗的秋雨一直在他的感觉里下了许多年。现在他跟着钟走进还是当年的那间挂有《黄泛区》编辑部牌子的屋里的时候,那场一直落了多年的秋雨戛然而止。谭渔坐在编辑部的沙发里,端着钟给他倒的一杯热茶双脚蹬在温暖的火炉上时思想里突然呈现出一片灿烂的阳光。在那阳光里,他仿佛一个走了很远很远路程的孩子,有一种想停下来靠住一样东西休息一会儿的渴望,他不由得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哎--钟也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他深有感触地说,老兄,不容易,真是不容易。像你我这样农村里的孩子弄到这一步真是不容易。你说说,咱弄到这一步,我们要比人家多付出多少代价?
谭渔看了钟一眼,而后就直直地看着手中的茶杯,他突然想起了多年前第一次走进这间屋子里的情景,想起了那两个女孩子哧哧的笑声,那笑声多年以来如同酵母一样在他的思想里滋生出酒一样浓烈的情绪,一种掺杂着向往和仇恨的情绪,他一遍遍地在空闲下来的时候让那笑声折磨自己,使自己从那笑声里得到耻辱,让那笑声给自己奋斗的力量。他说,我第一次来这儿的时候有一种想哭的感觉。
我也有同感。那个时候还是温老师在这儿。钟止住了他的话题,他们都沉在记忆里。谭渔想起他有生以来认识的第--编辑老师,那位令他尊敬的温先生已在三年前一个春光明媚的下午溘然去世。
钟说,温老师当了一辈子的编辑,活得太累,我们再也不能像他那样,我们要活得潇洒一些,活得像个样子!钟挥舞了一下拳头说,操!农村出来的孩子咋了?农村出来的孩子也是人,不比谁低半头,咱们要给他们个样儿看看!谭渔后来才明白,在钟的心胸里同样堆积着对城市的仇恨,到后来钟几乎放弃了自己对文学的痴情去搞有关中学生大学生爱情诗集的时候,他深深地理解了他。那时钟对他说,操!不中,咱得想办法弄钱,这个社会没钱不中!没钱你就活得寒碜,没钱你就进不了舞厅!没钱你就进不了国王大酒店!但这个时候谭渔没有意识到这一点,钟的话让他感到吃惊。他想,钟怎么会变得这样俗气?那个时候他仍然被自己崇高的文学信仰所鼓骚,他不认为自己活得有多苦,他认为世上再也没有比搞文学创作更有意义的了。到后来他才明白,文学就是他走进城市的精神之柱,惟有在笔和稿纸面前,惟有在别人谈论起他的小说的时候,他才能自信起来。在后来的许多场合里,当他迷茫的时候,他就用这种精神鼓舞自己扬起头颅,他在心里说,挺起你的胸膛,你并不比他们差!
在那个阳光很好的冬日的中午,谭渔就持着这种心态跟着钟拜访了文联所有在家的同事。那天文联的同事为了欢迎他都没有回家,在离文联不远的一家餐馆里为他接风,这使谭渔很受感动,在为同事们敬酒的时候他的手都在颤抖,他倒酒的姿势是那样的土气,他劝酒的话语是那样的笨拙,但这点小小的自卑感很快被同事们的热情所淹没,那天他红着脸接受了每一位同事所端给他的三盅酒。在他的记忆里,他从来没有喝过这么多的酒,那酒使得他有些头晕,那天他回到编辑部躺在沙发上,只片刻工夫他就睡着了。
那天他被一阵铃声所惊醒,他惺忪着眼睛来到走廊里。走廊里很静,还不到上班的时候,他不知道那铃声来自何处,起初他以为那是谁屋里的闹钟,可是不像,他迟疑了一会儿又往前走,他来到有铃声的房门前,小心地敲敲门,里面没有声音,他推一下,那门竟然开了。他看到屋子里空荡荡的,只有一只沙发和一张土黄色的茶几,在茶几上放着一部红色的电话机,间接刺耳的铃声就是从那电话里发出来的。他上去小心翼翼地拿起话筒,里面就传来了一个女人的声音,她说,喂,文联吗?
谭渔说是呀。
女人说我找钟。
钟?他回去了。上午我们一块吃过饭他就回去了。
女人说你是谁?
谭渔说我是谭渔。
谭渔?噢,就这吧。
接着,谭渔听到话筒里有嘀嘀的长鸣声,他放下话筒,鸣叫声就消失了,一切又都化为寂静。他在沙发上坐下来,看着电话机,他突然有一个想使用电话的渴望。可是打给谁呢,在这个城市里,他没有一个可通电话的人。他慢慢地翻动着电话号码簿,在党政机关的那些页码里,他没有找到合适的,又翻,等翻到服务一项,他就想,给宾馆打个电话吧。他随便找到了一个号码:4426。可是他不知道怎样拨号,从小到大他从来没有打过电话,拨号码时是把话筒拿起来还是放着不动?他记得他们镇上使用的电话都是手摇式的,在那里打电话都得把话筒放在电话机上,而后再摇动机子,日日日日,一阵响。这话机是不是那个样?他没动话筒先拨了一回号码,可是没有声音。他坐在那里,极力地回忆着电影上或电视里那些人是怎样使用电话的,难道是先拿起话筒再拨号?他这样想着,就把话筒拿起来,里面就有一个长鸣的声音,他拨了一下号码,4426,接着,话筒里就有嘀--嘀--的声响,他听到有人拿起话筒,就有一个奶声奶气的女子说,你好,哪里?谭渔对这突然而来的女子没有一点准备,他心里很紧张,一时不知说什么好。里面的女孩子又说,喂,你是哪里?谭渔的手突然哆嗦起来,他慌忙放下话筒,几乎是逃跑似地离开了电话间。
四
整个下午谭渔都在整理放得杂乱的来稿,他把来稿一件件地抽掉信封核对好地址叠放在一起,他决心在短暂的几天里把编辑部的来稿过滤一遍,对业余作者迫切的心情他有着深刻的体会。可是丁主席上午说编辑部一般不退稿,你说,人家多有名气的大杂志还不退稿呢,何况咱这内部刊物?我们全靠政府给的这点事业费,就这点事业费,明年给不给还是个谜,现在不正提倡断奶吗?谭渔只是淡淡地笑了笑,他无话可说。现在他看着一叠又一叠的来稿,心中突然生出一种伤感来,在文学这条小道上拥挤的人太多了,或许是因为一杆笔一本稿子再搭上一个信封几毛钱的邮资,就可以换稿费的缘故吧?可是这太不容易了,我清贫的文友们!或许是他在这个地区小有名气吧,他接触过各种各样的文学爱好者,他们在贫穷封闭的空间里时时刻刻做着自己的美梦,他们用皱巴巴的小学生用的作文稿纸把自己的作品抄好拿给他看时,眼睛里就放射着一种激动而胆怯的目光,那个时候他的心里就生出凄凉的感觉,他想,自己和他们能有多少差别呢?一个下午他面对那一叠叠来稿思想始终浸泡在那种凄楚里,有些时候他会静立在那里回想自己所走过的路,他不由自主地攥紧自己的拳头用力挥动两下,他自言自语地说,好好干!要珍惜自己所得到的一切。
他在不知不觉之中迎来了冬日的傍晚,西天暗红色的光花花哒哒地照在窗子上,那霞光发出飕飕的冷气穿透玻璃,这使谭渔有一种异样的感觉。这个时候门开了,钟一进门就高声地嚷道,伙计,咱们一起干吧!
谭渔从沉思里走出来,他迷惑地看着钟说,干啥?
来,坐下来给你说。钟朝身后招呼一下说,来,你也坐。
谭渔这才看见叶,叶仍是上午的那一身装束,她立在门口,红色的霞光仿佛雾一般穿过玻璃把她给弥漫了,她仿佛刚刚从天空中飘落下来,这一点给刚刚从沉思里走出来的谭渔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叶说,怎么,不认识了?
谭渔说,看你说的,怎么会不认识,请坐请坐。谭渔又说,喝点水吧。
钟说别客气,不是外人,她要喝自己倒。哎,伙计,钟又说,干不干?
谭渔一边往杯子里倒水一边说,啥干不干?
爱情诗大奖赛!分两个组,大学生组和中学生组,面对全国,这个市场可大了。钟一边接过谭渔递过来的茶水一边说,然后再把得奖的作品结集出版,销售绝对没问题,凡是参赛者每人均可得到一册,不说多,两万人参赛吧?就是两万册!现在的诗集能印两万册就是件很了不起的事!
谭渔说,这事我可没经验。
哎,有我嘛。钟说,咱用编辑部的名义在《中国青年报》、《语文报》上发启事,绝对能成,况且这也是一件好事。
发启事不得钱?
那得,广告费,邮资,当然得先投资,不下本难求利吗。钟说完朝一直没哼声的叶说,是不是?
叶笑了笑,但她没有说话。这个时候走廊里突然响起了哒哒哒的脚步声,那是一双高跟鞋敲击走廊里冰冷的水泥地板发出的声音,那声音从走廊里传过来有些夸张,钟因那声音突然止住了说话。在暗淡的霞光里,谭渔没有注意到钟的表情所发生的变化,他们一起听着那声音在门口停住了,接着门被推开了。谭渔看到一个女人,一个留着一头漂亮长发有着一双大眼睛的女人,这个女人他认得,她是钟的妻子。谭渔曾经在他们家吃过饭,谭渔忙站起来说,弟妹,是你,进来进来。
钟的妻子脸上飘浮着一层浓重的乌云,她没理谭渔的茬,而是盯着钟厉声说,上午弄啥去了?
兴奋的情绪仿佛遍地秋叶被一阵风从钟的脸上吹走了,钟沉着脸说,哪也没去。
你再说一遍!
钟把下颏抬起来说,哪也没去!不信你问谭老兄,今天是不是给他接风?
我不问!钟的妻子凶神一样叉起腰说,上午就是他接的电话,我问啥问!
谭渔的脸热辣辣,好像一个办错事的孩子,他说,坐坐坐,有话慢慢说。
钟的妻子把手指到钟的脸上,谭渔看到有暗红色的唾液在空中飞射,你怪得法,不回家也不说一声!接孩子,做饭,洗衣裳……
好好,咱别在这儿说。钟站起来说,走走走,咱别在这儿说,别在这儿丢人,回家回家!
回家?你说清楚再回家,今儿个又去给哪个婊子约会去了?
钟不再理她,站起来就往外走。她上去拉他的衣服。钟用力一推把她推了个趔趄,她没站稳,一下子跌坐在地上。钟看也不看她径直地走出门去。那个女人立刻嚎啕起来,哭声里夹杂着粗野的咒骂,她的哭声在暗淡的房间里在长长的走廊里像水浪一样波动,谭渔仿佛一个溺水者被这突来的场面弄得不知所措。丁主席和办公室的刘大姐听到哭声从楼上下来,连说带劝把她拉走了。
五
黄昏慢慢地走进屋来,屋子里一点点地加重灰暗。谭渔和叶都静静地坐着,他们没有去拉灯,整幢楼都陷在寂静里。他们相互之间都能听见各自的呼吸声,他们似乎失去了说话的欲望,各自沉浸在一种情绪里。他们这样坐了很久,一直到屋子里再也看不清对方的面容时,叶才说,你咋不说话?
谭渔说,咋会这个样子?真没想到。
叶说,以前我也挺同情这个女人。
现在呢?
现在怎么说呢?这女人似乎有一种变态心理,不能见丈夫和女同胞在一起,说说话也不行。要没有感情就离,相互之间不能理解,不能原谅,这还有什么意思?叶停顿了一下又说,你为啥不说话?我是不是说的太多了?谭渔感到在她的胸中有很多话要流出来,要灌满这间屋子,她的思想如同黄昏里飞起的蝙蝠一样四处流浪,这给他一种新奇的感觉。谭渔说,不多不多,刚刚开头,你说。
可叶偏偏止住了,那些飞翔的蝙蝠消失了,屋子里又静下来。迟了一会儿叶站起来说,不早了,我走吧。
走吗?
走。叶说着走到门口又站住了,她转回身看着谭渔说,要不一块出去吃点饭吧。
谭渔听到叶的声音里有一种伤感的成分,由于光线的缘故他没有看清叶的脸,他迟疑了一下说好吧。
谭渔带上门,他们一同穿过楼道里昏黄的灯光,又穿过一段两边生长着冬青的水泥路,最后来到大街上。他和叶并肩走在城市夜间的街道上,这个女人身上所散发出来的不同寻常的气息被寒风吹淡了。多年以来,谭渔一直生活在偏僻的乡下,他从来没有和一个陌生女人在夜间一同走路的经历,这种情景的出现使他有些心慌意乱。叶突然停住说,你爱吃什么?谭渔说,随便。叶说,今天我请客。
谭渔说,咋能叫你请客。
叶说,我在这个城市里生活了三十年,是纯粹的地主,今天你初来乍到,也算我给你接风。
谭渔没再说话,他哆嗦了一下,他突然感到有些冷,他发现自己忘记了穿绿大衣。他同叶在一家闪亮着彩灯的餐馆门前停住了。叶说,就这吧。他们一同走进去,谭渔就闻到了一股夹杂着香味的热气扑过来。餐馆里的顾客不多,叶径直地朝靠里面的火车座走过去。叶说,坐吧。一位服务小姐面带微笑送上来一壶热茶,又有一位小姐递过来一册菜谱。叶点了两个就把菜单递给谭渔说,你也点两个。谭渔心里突突地跳几下,他有些紧张。他从来没有进过这样的餐馆,以往他也曾经参加过几次外地的笔会,也算见过世面,可那都是现成的,人家上什么他就跟着文友们吃什么,他光知道好吃,却连一个新鲜别致的菜名都叫不上来,他看着文友用筷子点着新上的菜说这是什么什么,他只有汗颜的份儿。现在他瞅一眼菜谱,那些菜的价钱让他暗暗地吃了一惊,他想这一顿饭起码要花去二三十块钱,二三十块钱都快顶住他家半个月的伙食费了,他有些后悔今天真不应该跟着叶出来吃饭,他胡乱地翻了两页又把菜单推了回去说,还是你来。
叶笑了一下就又点了两个菜,接着她又要了一瓶白酒。
谭渔说,还要酒?
叶说,天冷,少喝点。叶对服务小姐说,先上两个凉菜,然后慢慢来,饭一会儿再说。
墙壁上柔和的灯光照在茶色的长条餐桌上,给人一种很庄重的感觉。谭渔倒上一杯茶送给叶,叶好像突然想起了什么,叶说,哎,要盒烟吧?
你吸烟?我这里有。谭渔拍了拍衣兜说。那烟还是他上午来时买的,三块钱一盒,日他娘,当时他想,合一毛五一支呀!日他娘。一盒散花烟就要三块,三块钱,十斤小麦的价钱呀!吸了管啥用呢?可是到文联见了熟人总得有根烟吧?咱也不能太寒酸,是吧?一咬牙,就买了。叶朝他摆了摆手说,你不吸?
谭渔说我不吸。
你写东西不吸烟?
不吸,有一杯开水就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