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光很好,芳和我都没有想到雾散之后就会有这么好的阳光。芳说,我看咱就先画画这座俄式建筑吧。我说当然中。我们围着那座建筑转了一圈,最终来到那片开阔地前,我们只有坐在那片空地后面的树林里,才能把那座俄式建筑完整地收入我们的视线。我说,只有这样了。尽管在我们的面前出现不了那有特色的圆形走廊,但我们能看到房顶的八角小塔。当然这里面还有一个重要原因,我们渴望待在这片比较开阔比较明朗的空地上,这样会使我们有一种安全感。我们在松林的树阴里支上画具开始作画。陈姐在主房和配房之间走了一趟,又走了一趟,最后她朝我们走来。陈姐说,画画呀?
我朝她点点头,又笑了一下。但芳没有理会她,芳很专注地画她的画。这一点使陈姐很不以为然。陈姐说,每年都有人来这儿画画。
每年都有?我看了她一眼。陈姐似乎很为此得意。她说是的,每年都有,最初来这里画画的是一个东北小伙子,是从法国留学回来的。他就坐在你们这儿为一个将军的少太太画像。当然这都是五十年前的事了。
五十年前?芳停下手中的笔说,五十年前的事你咋会知道?
陈姐白了芳一眼,她很不满。她说,五十年前的事就不准我知道了?我给你说,那个时候我外婆就在这里为主人守房子,在这里发生的事没有我不知道的。
在后来的一些时光里,萍一直伤心地坐在那只藤椅里,她看到那个腰系白围裙的女仆人在主房与配房之间的空地上忙活着。这段时间林一脸肃然地坐在他的画箱前,林久久地坐着,时间对于他仿佛静止了一般。之后他站起来,连看萍一眼都没有,就穿过那片空地消失在树林里。起初萍以为林去解手,但很长时间过去了,林还没有出现。萍感到十分的孤独,她十分渴望林及早地回到这里,她渴望着投进林的怀抱。可是林一直没有出现,太阳慢慢地无声地划过头顶,把树阴从她的身上移到一边去。萍就那样坐在1938年6月中旬的阳光里,汗水浸透了她紫色的旗袍,残败的黄色花朵散落了一地,她感到浑身无力,骨架散了一样,她一直坐到少将和刘副官打猎归来。
少将说,萍,傻了,怎么坐在太阳地里?
少将把萍扶起来,说,走,回屋里去。少将感到萍的身子颤抖了一下。萍说,你先回去,我坐在这儿歇一会儿。刘副官把藤椅移到树阴里,萍推开少将的手,重新坐下来,她坐在那里看着少将转身朝那座建筑走去,一直到那个门洞把少将吞噬。萍感到她身后刘副官的呼吸声越来越重,最后有一只手落在了她的肩膀上。她感到了那只手的分量,她似乎感觉到了有一股巨大的热流通过那只手流到她的身体里使她无法抗拒,她就那样默默地坐着。望着那两扇关闭的门。由于陈姐的介入,在那个雾后的上午使我丧失了作画的情绪,旅途的劳累和缺少睡眠的缘故使我的头脑有些眩晕。我用力拍了一下脑袋对芳说,不中,我得去睡一会儿。芳停下手中的画笔说,昨天没有睡好吧?我也有点困。我说那咱就先回去睡一觉好了。
芳同意我的建议,我们两个收拾好画具又走回那座俄式别墅里。我们穿过幽暗的走廊,在走廊的尽头停住,走廊尽头的门上依旧垂挂着深红色的布幔。我推开门,屋子里的光线同样幽暗。我放下手里的画箱,我想这样的光线正好适合睡一觉,我突然感到格外的疲劳,我走到床前,在床上坐下来,我想掀开还没有叠好的被子,手却触到了一个冰凉的东西,我的头发梢刷地一下倒竖起来,我失口惊叫一声:蛇--
他们听到有一声惊恐的叫声从那座建筑里传出来,接着他们看到少将跌跌撞撞地从房里跑出来,少将在门前的台阶上腿一软就摔倒在地上,他叫道,蛇--蛇--
刘副官的手从萍的肩膀上滑下来,他急忙奔过去把少将从地上扶起来。少将说,蛇……我屋里有……蛇……
刘副官把少将扶到树阴里,在萍刚坐过的藤椅上坐下来,拔出手枪就往屋里跑,就在这个时候,他们一同看到林从别墅的门洞里走出来,在他的胳膊上缠着一条粗大的花蛇,他的手死死地捏着蛇头的下部。
陈姐说,哪来的蛇?大白天哪来的蛇?闻声跑进来的陈姐和芳拥在我的身边,我们看到那条蟒蛇盘在我的床上朝我们亮出猩红的信子。陈姐说,是他,一定是他!她过去猛地拉开门上的布幔,我们看到那个脸上长疤的老头幽灵一样地站在门外,他一脸的秋杀之气。我不由得缩了一下身子。
陈姐说,你搞什么鬼?那老头什么也没说,他拍了拍巴掌,我们就看到那条蟒蛇从床上滑下来,又从我们的身边游过,而后穿过那老头用力推开的门缝不见了。
林的手死死地捏住蛇的头下部,他对女仆人说,你去拿根小绳子来。女仆人踮着她的小脚很快取回一根小绳子。林说,来,帮我把蛇头扎上。女仆人就把绳子牢牢地系在了蛇头的下部。林在1938年6月中旬的一日,穿过俄式别墅前的那片阳光朝呆坐着的少将走来,他在少将面前的一棵小树前停下来,把那条蛇吊在了树枝上,而后他从画箱里取出一把切油画颜料袋口用的小刀,他在那条下身卷在一起的蛇前静立了一会儿,看了一眼坐着的脸色仍旧苍白的少将,然后用刀在蛇的脖子里画了一个圆。他对刘副官说,去,到屋里取半碗白酒来。刘副官肃然地盯着林的脸,但他没有拒绝,他整了一下腰带朝前走去。
林望一眼刘副官的背影,而后回过头来用刀在蛇腹上走了一趟,他把刀子含在嘴里,用手指剥开刚被划开的蛇皮,他身子往下一蹲,胳膊往下一拉,蛇皮惊叫着就被剥离了蛇体,那条浑身变得通白的蛇在痛苦地蜷曲着。萍不由得轻叫了一声,少将坐在那里似乎看得更加发呆。这个时候,刘副官端着半碗白酒站在了林的面前,他和林很默契,林小心地从蛇腹里取出蛇胆,放进酒碗里。他用小刀把蛇胆切破,立刻有一股绿色的胆液涌人晃动的酒里,犹如一股狂烈的风。刘副官从林的手里接过小刀在碗里搅了搅,蛇胆的汁很快改变了白酒的颜色。他望一眼林,又看一眼萍,而后走到少将的身边,把酒递到了他的面前。刘副官说,参谋长,这酒壮胆。
少将怀疑地望着他。刘副官又说,蛇胆还能治你的关节炎。
少将说,真的吗?
刘副官说,真的,你知道我爷爷是有名的大夫。少将接过酒碗,他看一眼萍,又看一眼林。他在众人的注目下,慢慢地把碗放到嘴边,而后把半碗蛇胆酒喝下去。喝那酒的时候,他的手变得很无力,酒一喝完那碗就从他的手里滑落下去,那碗在地上打了两圈,停在林的画前不动了。他们一起看到一个身着紫色旗袍手拿金鸡菊的少妇在画面上看着他们,在那少妇的背后,是一片灿烂的阳光和那座具有俄罗斯建筑风格的别墅。
国民党驻信阳某师少将参谋长在1938年6月中旬的一个黄昏里,在他那座俄式别墅的房间里突然死亡。根据当时军医的验尸结果证明,少将死于砒霜中毒。当时最大的嫌疑犯一个叫做林的年轻画家在当天晚上被抓获,两个彪形大汉把林吊在俄式别墅前面的一棵松树上进行苦刑拷打,林痛苦的嘶叫声和皮鞭抽打在他皮肉上的声音不时地传来,在那个有林涛有狼嚎的黑夜里令人毛骨悚然。
那个时候那少妇就跪在房间的地板上。陈姐说,她双手捂着脸,哭得好伤心。你说她能不伤心吗?陈姐把自己的腿收到床上,盘坐在那里。陈姐说,那不跟抽打她自己一样吗?那个少将死了,可她哭的不是他,她哭的是被吊在树上还遭毒打的人。你说一个年轻姑娘爱一个人容易吗?我说你们一定不信,那一年她才18岁,18岁呀,像鲜花一样,她那样嫁给一个小老头,能不伤心吗?现在那老头死了,可她的心上人又被人吊打,她能不伤心吗?她哭着哭着就奔出去,在那个年轻人身边跪下来,抱住了他的腿。她哭呀哭呀,我外婆说那个晚上她的心就快要碎了。就在第二天黎明,那个年轻的小伙子断了气。
哎,陈姐惋惜地叹了一口气。
芳说,那位少妇呢?
说来很惨哩,那姑娘抱着那小伙子的尸体哭得死去活来,第二天她就从一个山崖上跳下去了。
死了?
死了。
我们都静静地坐着,一道淡红的夕阳从窗缝里穿过来照在陈姐的脸上,使她的脸如同蒙上了一层红纱。陈姐停一会儿说,不过那姑娘就埋在这山脚下,是那个刘副官亲手埋的。那个刘副官在埋了那个姑娘之后,就失踪了。
一直没有人知道这个人的下落?
没有。过了三年,或许是四年吧,不知从哪儿来了一个人,在那座坟边盖了一间石头房子,就在那儿住下了。这一住就是几十年。
就是那个脸上长疤的老头?
是的,就是他。
芳和我几乎同时从床上跳下来,那一定是他!
谁?
刘副官!
陈姐说,我们也都这样猜,可他从来都不多说一句话。
我说,那咱去看看。
陈姐迟疑了一会儿说,好吧,我领着你们去看看。
我们一同走出那座建筑,沿着清晨我们急急忙忙走过的石板小路朝山下去。石板路几乎全部被树林覆盖了,在黄昏来临的时候这里的光线很黯淡。芳和我跟在陈姐的后面,当我们来到老头的石屋前,光线突然变得明亮起来。我抬头看天,天上一片灰红。陈姐穿过那片黄色的金鸡菊,走到石屋前,她推开门,叫了一声,而后转过身对我们说,他不在屋里。她站在那里思索了一下,说,走。
我们跟着陈姐沿着一条小路穿过那些篱笆墙,再穿过一片茂密的竹林之后,我们立住了脚。我们同时看到了那老头脖子里盘着一条蟒蛇背对着我们坐在那座坟前。在坟的四周,摆放着一幅又一幅发黄的油画,天上的红光映射下来,把我们眼前的整个场景都涂得十分的迷离。
哎--
陈姐喊了一声,可那老头连动也不动。我们轻轻地走到他的身后,紧张的心就快要跳出来了。我看他微微地扬着头,手死死地捏住那条蟒蛇的头部。或许是痛苦,那条蛇也死死地缠在他的脖子里。老头两眼睁着,却没有一丝光亮,黄昏的光把他的脸照得一片灰黄。
哎--
陈姐又叫一声,那老头仍然没动。陈姐走上去用手在他的脸前晃一晃,他眼睛眨也不眨。她又在他的鼻孔前挡了挡,脸上就露出了一种惊恐的表情。陈姐说,他死了。
我的心收紧了,我去看那摆满一坟的发黄的油画,那些油画仍旧呈现出一种凄伤的情调,最后我看到在那老头的面前摆着一位少妇的肖像。我拉一把芳,说,你看,那不是你吗?
那画上的少妇和芳惊人地相似,那眼睛、那鼻梁、那嘴唇,真的很像。
画上那个身着紫色旗袍手持黄色金鸡菊花的少妇,用一种忧郁的目光望着我们,在她的身后是一片灿烂的阳光和一座屋顶上有着八角小塔的俄式别墅。
1992年7月。
原载《花城》1994年5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