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一个面具到另外一个面具
总有一个他要求的倒数第二个我
在我自己身上沉没并触摸不到自己
--(墨西哥)奥克塔维奥·帕斯《镜子》
我立在落满灰尘的阳台上,望着我所居住的没有一片绿叶的北方小城,思索着这个地名:红马。了望着呈现出各种色彩的高高低低的墙壁和屋顶,我心冷如冰。我抬起迷茫的目光看到了远处的寿圣寺塔,那座九级楼阁式的砖塔作为这座城市里的着名文物或者坐标使我再次想起妻子和儿子。旗。我喃喃地叫一句。一想起儿子我眼里就有了泪水。儿子红扑扑的小脸蛋在我的眼前晃动着,我的儿子就是在那座着名的砖塔下的一所房子里来到世上的,也就是在那座砖塔下我认识了美女马响。
马响?在那个早已流失的炎热的夏季里我第一次听到这个名字时我想,这个女孩的名字挺怪的。我看一眼身穿白色衣裙的马响,那个时候她正立在老槐树的阴影里朝我微笑,我的心就抖动了一下说,你在这儿教学?
我在这儿实习。她停顿了一下又说,说不准将来就能分到这里来。
分到这儿?想吗?
当然想。
这个,我微笑着看着她说,或许,我还能给你帮点忙。哎,你家是啥地方?
红马。
红马?这个地名像她的名字一样使我感到新鲜,我说,很远吗?
不远,只是太偏僻。坐六十里路的汽车,再坐两个小时的小火车就到了。
小火车?
她没有再说话,只是朝我点点了头。我看到她的脸颊噌地一下红了,像涂了一层霞光。我至今也没有弄明白那天她脸红的原因,是因为害臊还是因为天气?在那个炎热的夏季里我重复了一下她刚刚说过的那个名词,同时我产生了一种想乘小火车旅行的渴望。我说,坐小火车一定很有意思。
她笑了。她说,有机会我带你去坐一次好吗?
有风从某个方向吹过来,砖塔上的风铃在空中丁当作响。风同时兜起她的衣裙飞舞着,这使我看到了她那白花花的如同阳光一样耀眼的大腿,马响的大腿仿佛一只手伸过来在我的心上拧了一把,我不由得打了一个冷颤。这时妻子在屋里喊我,我记得很清楚,就是这个时候妻子在屋里喊我。或许,这对我是一种暗示,可是当时我被马响的大腿所迷惑,硬是没明白。正像妻子对我暗示的那样,我到底还是毁在这个女人的手里,现在眼前无可反驳的事实已经证实了这一点,这个无情无义的女人,她抛弃了我!天哪,这让我怎么有脸回到现在立在冬日寒冷里的砖塔下面的那所学校里去呢?旗,你爸没脸再回到你的身边去了,在这无边的世间,我已经没了立身之地。让我死掉吧,让我化为灰尘吧!一种又一种人们自己制造出来的自杀的方法,这会儿走进我的脑海来供我选择:
投井?可是在我现在居住的城市里,我从来没有见过水井,水井都是生我养我的故土留给我的记忆。小时候,我常常跟在俺爹的后面到井边去打水。俺爹忙的时候,我就跟着奶奶去。奶奶细小的脚脖支撑着她瘦小的身子挑着水桶咯吱咯吱地在我的记忆里行走,我现在想起来还有些不可思议,奶奶那么细瘦的小腿是怎么支撑了她行走的一生呢?一想起奶奶我就忍不住热泪盈眶,我无颜面对江东父老了奶奶。奶奶,我不想活了,我想投井死哩。奶奶说,哪有井?现在哪里还有水井?奶奶说的对,即使现在我偷偷地回到故乡也找不到水井啦。现在我们颍河镇上家家户户用的都是压水井,水井在我曾经生活过的那片土地上现在只是作为一个名词存在着,所以这种自杀的方法也只能是我们传说中自绝于人类的一种手段了。
那我就跳楼吧!从这五楼上跳下去不就完了,一切都摆脱了。坚硬的水泥路面就在窗子下面,跳下去吧,一头撞在地上摔个稀巴烂,连鼻子眼都看不清。那些穿红着绿的男人和女人都会停下来围着看我,那我成了啥?一条死狗?那将来父母来这儿看到我这个样子肯定会伤心,他们辛辛苦苦把我养活大,最后就看到这个结果吗?不行,我不能这样死。
那就干脆躺在床上割断静脉,让鲜血流遍漆了木纹的水泥地板吧,然后我再慢慢地死去,不让任何人来打搅我。冬天会过去的,春天也会慢慢地来临。在温暖的春日里,我的尸体会慢慢地腐烂。我尸体的臭味会悄悄地融进空气,然后在整个建筑里弥漫。在夏日来临的时候,当人们打开房门找到臭味的根源时,我就只剩下一架森森的白骨了。不行,这样也不行。那个时候他们一准会让我的儿子来到这里,我儿子看到他的爸爸竟会变成一架白骨躺在这里,那他幼小的心灵怎么能承受得了?那架森森的白骨会使我儿子一生不得安宁。不,不能这样。
我还是到外边去死吧,死在一个人不知鬼不觉的地方。可是,我到底怎样个死法呢?让汽车撞死?不中,那样太惨,说不准还是能让人认出来。干脆,我就去卧轨自杀吧。在火车到来之前猛地躺下去,轧个血肉模糊,如果那样,还会有谁能认得我呢?对,就卧轨吧,反正到红马去有小火车,就躺在小火车的铁轨上吧。小火车?我日他娘,每次都是我把她送到小火车上让她回家,可现在她却不要我了,马响,你就这样没良心吗?马响,一日夫妻还百日恩呢,我就在拘留所里待了十五天,你就这样把家里的东西都弄走不要我了?我得去找你问个清楚,我得问问你!问清了,咱俩就一块死!我不能便宜你。红马,我得上红马!我现在还不能死,上红马,我要找到马响问个明白,问明白再死也不迟。走,上红马!日他那先人,日他那祖宗,上红马!
你是哪一天去的红马?
腊月二十三。
真是这一天吗?
没错,是这一天。起初我不知道,那天晚上我一个人在红马街上闲逛的时候,突然有很多人家放起鞭炮来,我这才想起来,那天是腊月二十三,祭灶的日子。
就是说,你从拘留所一出来,立即就去红马了?
是的。那天我回到家里一看,她把值钱的东西都给我弄走了。
谁把你的东西弄走了?
马响。
马响和你什么关系?
朋友。
什么性质的朋友?
女朋友。
以前你不是教师吗?用词准确一点。
同居。不过我们准备结婚。
同居多长时间了?
快两年了吧。
说准确一点,这可都记录在案。
1993年,那一年三月,我和她去内蒙古进皮子的时候开始同居的。
也就是从你停薪留职办皮革厂以后?
是的。我一直待她不错,可她竟抛弃了我。
所以,你杀死了她?
没有,我没有杀她。
那你去红马的动机是什么?
我只是去找她。
找她干什么?
我只是想当面问问她,为啥这样无情无义,我待她这样好,连老婆孩子都不要了,准备和她结婚,可是她……
所以你才想杀了她!
没有,我真的没有这样想。
不想杀她那你带刀子干什么?
我没故意带刀子,临出门的时候我随手带了一个兜子,那兜子我出差时经常带着,那把刀子平常就在里面装着,我真的不是有意带刀子。
这把刀子从哪儿来的?
在内蒙古百灵庙前的一个小摊上买的。
这上面有马祥的血你怎样解释?
我真的没有杀马响。
不是马响,是马祥。
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
你这是第几次去红马?
第一次,在这之前我从来没有去过红马。
马响家在哪里?
红马。
你们同居两年,你从来没有去过红马?
她不让我去。每次她回家都是我用车把她送到白马,然后她从白马乘坐小火车回红马。
你是怎样去红马的?
先搭汽车到白马,然后又乘小火车去红马。
你坐的是几点的小火车?
这你知道,往红马去的小火车早起一趟,下午一趟。我乘的是后一趟。你看那天我从这里出去就快九点了,所以我只有乘下午那一趟。那天阴的很重,挨黑的时候还起了雾。真是奇怪,冬天里还起大雾,可能是天气渐渐变暖的缘故吧。
别岔题,这又不是在课堂上,想讲什么讲什么。我问你,你在小火车上都碰到谁了?
一个刚刚假释的劳改犯。
你怎么知道他是劳改犯?
乘务员查票,他没有。乘务员让他补票,他就掏出来一张劳改农场发给他的假释证。
他叫什么名字?
我怎么会知道?那个假释证我只看了一眼,只记住他今年二十六岁。但看上去不像,他比实际年龄大得多。
他长的什么样?
脸黑,中等个,头发又短又黑又脏,穿一件军大衣,很破旧,其它我就记不清楚了。
在车上还见到谁了?
一个卖木刻年画的中年妇女,她说她是朱仙镇的。还有一帮子歌舞团的演员。
他们都是在红马下的车吗?
是的。我们还住在一起,就靠街的那家小客店里,他们住在楼下,我住在小阁楼上。
那天你找到马响了吗?
没有。我一到红马就四处找她,你光说,一个生地方,找一个人不好找,空气潮乎乎的,人家都在准备过年了,可我呢,就像一条没家的狗,四处游荡……
好了,别抒情了,臭知识分子。说不定人家把你卖了你也不知道,看你也不是个办工厂的料。这样吧,回去好好想一想,把这笔和纸都带上,把你那天从早到晚的经历都写下来,一点也不要漏,你知道我们的政策,坦白从宽、抗拒从严。
知道知道。
去吧。
我跟着看守走出屋子,穿过一条狭窄且高深的走廊,来到一个灰色的铁门前,他打开房门,我走进去。房间里面一片阴冷,还没有等我看清屋子里的东西,身后的铁门就咣当一声关闭了,只有一小块光亮从门的上方射起来,一股尿臊气直冲我的鼻孔而来。
一闻到这尿臊气我的小肚子就发沉,我抖了一下把腿夹紧了,我想尿泡。可是一圈子陌生的眼睛都在恶狠狠地盯着我,我知道我和他们没仇没气,但我知道这号子里面的事儿,你就是阎王爷,不报姓名进去他们也不会放过你,只要你是初来乍到,那些老号们非得收拾你一顿不可。我偷偷地看一眼那些坐在灰暗光线里的号子们就知道今天这顿打是省不了的,我忙从兜里掏出来那盒仅存的香烟。进号子之前,那些看守已经把我身上搜了个遍。一叠钞票、手表、BP机,还有我的皮带、领带也都给我收走了。妈那个×,好歹还给我留了一盒烟。如果不是那小子给我面子,怕是这盒烟也给收了去。那小子我见过,但我已经记不清是在什么地方了,是国王大酒店还是不夜城酒家?我肯定跟他在一个酒桌上喝过酒,记得当时他一口一个大哥地叫我,我也知道他想弄我的皮子给他的小姨子做皮衣呢,妈那个×,现在装着不认识恁爷了!那小子从我兜里掏出来那盒红双喜看了一眼,又连同那个液体打火机一同给我装了回去,他嘴里嘟嚷了一句说,留着吧,一会儿你有用。这不,现在就真的用着了,我日你那奶奶,明明知道他们要打我,你怎么就不先过来给你爷打声招呼?你当时找我去厂里弄皮子的时候可不是这样对待我的,我日你那先人,现在的人都变种了,认钱不认人了。要是他用着你的时候,你去日他娘他都愿意,如果用不着,你就是他亲爹,他也敢照屁股一脚脚让你滚蛋。日他那祖先,我算是知道现在这人了,到哪儿都没有个公平了。就说这号子里吧,只所以进到这里来,能不都是犯了事吗?谁不走霉气运会进到这里来?就这样,你进来他们照样整你。到了号子里你也得贿赂那些先进来的爷们儿,这世道,我日他那先人,现在都这样,先进来的就是爷。我忙把烟掏出来挨着个儿往爷们手里递,我点头哈腰地说,吸烟吸烟,请吸烟。
那些灰黑脸的号子们,都拿眼睛审视我,他们一个个从我手里接过烟,又一个个像凶神一样坐着不动,我的汗毛眼都能感觉到他们目光的冰冷。递过烟,我又忙从兜里掏出打火机凑过去给他们一个个点烟,他妈那个×呀,我成了孙子啦,我得伺候这些杂种!要是在外边,我日他奶奶,老子不一个个地收拾你们才怪哩!这会儿我不是犯在你们手下了吗?好汉不吃眼前亏,我就是给你们点个烟,使个小架也不掉我一根毫毛,只要你们不打我,别说给你们点烟,就是叫我给你们跪下磕头也中,让我喊你们一声爷也中。我谭毛可不是以前的谭毛了,以前的谭毛你就是把刀压在脖子上,我也不会说句软话,现在的谭毛,连骨头都是橡皮泥做的,怎么捏都中。这时坐在门边的那个小个子吸两气没吸着,他就冲着我说,来,你过来,再点点。
自从进了这号子,这么长时间了,我才听到说话的声音。起初他们都哑巴了,但我知道他们都不是哑巴,他们是不给我说话,只要他们一说话,我知道就有活动的余地了。我忙走过去给那个小个子点烟。当我给他点烟的时候,他却把烟拿开盯着我说,你这是啥烟?拿来我看看。
我就乖乖地把烟盒递过去。
小个子说,红双喜?你这熊烟是假的吧?
不是假的。
不是假的咋点不着?
真不是假的,你再点点试试。
小个子一下把打火机从我手里夺过去说,不是假的也不是你自己掏钱买的。没等我再说话,坐在中间的一个瘦猴样的汉子咳了两声。一听瘦猴咳嗽,小个子爬起来跑过去说,大哥,给,我给他要过来了。瘦猴朝他脚下看了一眼,小个子就把烟和打火机丢在地铺上。瘦猴又朝我抬了抬下颏,小个子忙把手中的烟夹在耳朵上对我说,站好,大哥叫搜你的身哩!
他一说搜身我就哆嗦,小肚子往下沉,我想尿泡。可是小个子不理这些,他说着就走过来前前后后地搜我,他的手像一条蛇在我的身上爬过来爬过去,我的心也跟着哆嗦起来。最后他朝瘦猴摊开双手说,大哥,啥都没有。
瘦猴盯着我说,几进宫了?
瘦猴终于说话了,瘦猴一说话我的双腿就使劲地往一块儿挤。瘦猴的声音很粗哑,就像我小时候在半夜里醒来听到老槐树上夜猫子叫唤的声音,但是,我没听懂他话的意思。
小个子说,说呀,大哥问你这是第几回进来?
第几回?妈那个×,还想让我进来几回?一回还不够我受的?我说,第一回。瘦猴说,是犯在手上还是犯在嘴上?
我日他娘,还是黑话啦?小时候我看《智取威虎山》的时候,就听过土匪的黑话,天王盖地虎,宝塔镇河妖,么哈么哈……可是这会儿,我还真没有弄懂这个鳖孙家儿说的是什么意思。
小个子说,说呀,犯在手上,就是偷就是抢,犯在嘴上,就是贪污受贿,哪一条?说!
哪一条也不是。我说,都是我给人家送,都是我请人家吃饭。
瘦猴说,那你是犯在鸡巴上了?
他一说这话,我的脸就红了。
这货,肯定是腰里硬。小个子刚说完,号子们都哈哈地笑起来。小个子说,说,是日人家的小媳妇了,还是日人家的黄花大闺女啦?
一听他这话,我的小肚子就憋得生疼。我说,我要尿裤子啦。说着,我就四处乱瞅。那时我已经适应了屋里的光线,看到门后面放着一个尿桶,我奔过去就往桶里洒尿,可是还没等尿完,我的脖子就被人卡住了。我看到瘦猴的眼睛充满了血丝,他恶狠狠地说,你尿,我叫你尿!妈那个×,你知道这是啥桶?这是洗脸用的桶,这是我们洗脸用的桶你知不知道?说完,他一脚踢在我的腿弯子里,我腿一软,就跪在了地上。瘦猴说,喝!给我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