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在他进退两难的时候,乘务员右手提着一桶水,左手拎着一个拖把骂骂咧咧地走上车来,她对谭渔凶狠地嚷道,起来起来,不嫌脏吗?妈那个×,喝两杯猫尿,满地的吐!
尽管谭渔的脸色难看,但心里还是感激她给了他一个台阶,他忙提着行李,闪过乘务员伸过来的拖把往后去,在走道里站定了,可是他身边的一位小姐却闪着身子往里靠,她用手帕捂着鼻子翻他一眼就转过头去,这使谭渔感到难堪。他想,一定是他身上的某种气味使这位高贵的小姐难受。我身上有什么气味呢?他低头看看,才明白那气味来自他的鞋底,他成了呕吐者最严重的受害人,这使他产生了一种莫名的烦恼。在他正想离开这辆讨厌的公交车时,车门却关上了,随后车就走动了。从车窗里灌进来的风使他好受了一些。那个低矮的乘务员正在行驶的车里撅着硕大的屁股擦着那片呕吐物,她一边擦一边不停地骂骂咧咧,最后她丢下拖把直起身来开始售票。就在这时,谭渔看清了她的脸,她的右脸上长着一块铜钱大小的胎记。他和小红不止一次在这趟车上见过她,乘客多的时候,这个乘务员就站在他们身边,她抬起脸看着谭渔说,几张?谭渔说,两张。那张脸离他是那样的近,他看清了她脸上的那个铜钱大的胎记。那会儿他突然有一种想伸手去摸一摸那胎记的想法,但这个想法刚一产生,她就闪身去面对另外的乘客了。小红拉了他一下,踮起脚尖在他的耳边小声地说,你看,胎记……回忆使他深刻地怀念那个已经远去的季节。夏天真是恋爱季节呀!他在心里这样感慨到,可是那个季节已经离他十分遥远。他的目光从窗子里看到的全是流动人群的衣着,在城市里,最能体现季节变换特征的是人们的衣着,在耸立着建筑物的街道里,你很少看到有秋风扫落叶的情景,街道仿佛一道道交错的河床,白天汹涌着车流和人群,嘈杂的声音和混浊的目光仿佛一些灰白的泡沫漂浮在空间里,到了深夜,这些河床就干枯见底了。这就是城市留给我的印象。他和叶秋走在空荡无人的街道里,望着远处的灯光他这样对叶秋说,你看这街道像不像河床?
叶秋沉思了一会儿说,是的,有点像河床。
叶秋挎着他的胳膊在深夜的街道上行走,偶尔有一辆“黄虫”从他们身边驶过,谭渔说,这座城市不会有啥收获。
叶秋说,你说啥?
谭渔说,你看,到处都是“黄虫”。你听说过1942年吗?
叶秋说,1942年怎么了?
谭渔说,1942年的秋天,遮天蔽日的到处都是蝗虫,天上就像暴风雨来临之前的黑云一样。
叶秋说,你怎么知道?
谭渔说,我是在资料上看的。谭渔说完就笑了,叶秋也笑了。接下来就是叶秋达达达的鞋跟敲击路面的声音,走着走着叶秋突然停下来,她看着谭渔说,街道像河床,那我们像啥?像水?
不。谭渔说,像鱼。你看我们多像鱼类呀,鱼鳖虾蟹。
鱼鳖虾蟹……叶秋一边说一边呵呵地笑起来,笑完之后她说,那谁是渔夫呢,谁捕我们上岸呢?
谭渔停住脚步望着叶秋,他在她的额上亲吻了一下,算是对她奇思妙想的一个奖励。谁是渔夫呢?这是一个多么深奥的问题呀。后来在谭渔空闲下来的时候,这个问题就会回到他的脑海里。这些鱼鳖虾蟹,谁捕它们上岸呢?谭渔望着窗外,街道里全是一些走动的物体。在一个十字街口,一队军乐团正站在一家新开张的夜总会门前吹奏着震耳的乐曲,在富丽堂皇的大门前,谭渔看到那里放着一片鲜艳的花朵。在这个季节里,哪儿还有这样的鲜花?鲜花给人一种虚假的感觉。在他思索着这个问题的时候,公交车停在了一个站牌前,那个拿手帕的女孩子站起来,谭渔没加思索就坐了下来,他的屁股立刻感触到了那个女孩子所残留在座位上的体温,他突然有一种坐在那个女孩腿上或者怀抱里的感觉,这感觉使他的手心发痒。他想看一看那个女孩的面容,可她一直到走下车去都没有回过头来,她留给他的只是一头松散的长发。谭渔想,她在走向谁的怀抱呢?那怀抱是一张网吗?拥有那张网的人不就是渔夫吗?可是,谁能捕她上岸呢?谭渔望着窗外,行驶的公交车突然停了下来,恰好有一片黄叶从窗口前飘落下来,他伸手接住了那片摇摇曳曳的叶子,那片黄色的叶子上布满了黑色的斑点。是谁使你这样苍老?谭渔用手捻动着叶柄,那片叶子就在他的面前摇晃起来,仿佛在回答他。谭渔在心里说,对,是时间,是时光使你苍老。这是一个多么古老的问题呀,这个问题就像一张网网住了所有的人,时光就是渔夫。谭渔突然为这个答案激动起来,等一会儿见了叶秋就这样对她说,是时光捕我们上岸!车子又走动了,可是没走多远又停住了。谭渔通过车前的玻璃,看到前面的街道里塞满了各种颜色的车辆。司机伸出头朝一个从对面走过来的人问道,前面怎么回事?
谭渔看到那是一个留着大胡子的人,那个大胡子兴奋地说,车祸,出车祸了。
司机一听也兴奋起来,他说,谁撞谁了?
大胡子扫一眼从车里射向他的众多目光,打起手势开始演说,一辆桑塔纳,蓝色的,把一个骑摩托的小妮撞翻了。哎,那小妮长的还挺帅,可惜被撞翻了,一下子摔出一丈多远,她的头正巧撞在隔离墩上,血哗地一下子就流了出来,哎呀,那个惨呀……大胡子一边演说一边摇着头朝前走,车里的人也都站起来探长脖子朝前看,可是他们看到的仍是塞满各种车辆的街道。
司机又探出身去,向一个文质彬彬的青年问道,哎,前面怎么回事?
车祸。青年停下来,他推了推眼镜说,一个男人把他女人撞死了。
他的话语引起了人们更大的兴趣。司机说,怎么把他女人撞死了?
有人说,咋这么巧?
青年说,女人在外边跟人家相好,一弄几天不回家,他就开着车找。正好在路上碰到她,他让她停车,她不停,骑着摩托就走,结果男的一恼,追上去就把她撞倒了,哎,那个惨……说着,青年人又用右手的中指推了一下他的眼镜。司机望着外边的行人,然后把身子收回来,靠在座背上,他一边敲打着方向盘一边哼着小曲,面对堵塞和车祸,他突然失去了兴趣。他回头对脸上长着胎记的乘务员说,老程回来了。
那个低矮的乘务员正站在车门边数钱,她听到司机的话停下来,看样子她对司机的话很感兴趣,她一直走到司机身边,靠在司机的座背上,她说,他女人给他算完了?
完……司机哼哼地笑着说,她能会给他完?昨天闹了半夜,弄得我一夜都没有睡好……
谭渔不知道老程是谁,更不知道老程的女人为什么给刚刚回来的老程闹腾,他觉得司机和乘务员的话语就像街道里响起的脚步声一样平常,平常得遍地都是,平常得让人什么也记不住。谭渔看着街道,路边一家名叫“大路货”的小餐馆,使他记起一些往事,他曾经和叶秋在这儿吃过饭,这儿离叶秋的工作单位不是太远,大概在前面拐一个弯再走五百米的样子就到了。于是他就让司机打开车门,提着行李走下车来。他一边行走一边望着那些被堵塞的车辆,那些车辆好像没有尽头,望都望不到边。
八
谭渔终于来到了叶秋办公所在的那幢半旧的楼房前,他望着被阳光沐浴的灰色建筑,目光在第六层上停住了。他看到他曾经站过的那个阳台,很想在那儿看到等待他的身影,可是现在那个阳台上空无一人。面对那个空空的阳台他突然失去了自信。他站在那里迟疑了一会儿,最后还是闪过一辆“黄虫”,朝对面的一家小商店走去,因为那家小商店里有一部公用电话。店子里冷冷清清,只有从门洞里射进来的阳光是温暖的。谭渔看到一个女人松散地坐在柜台后面,她的目光使他想起了卧室里舒服的席梦思。如果有的话,他真想躺上去好好地睡一觉,如果再有个女人躺在他的身边,那样或许会更好一些。让这个女人躺在我的身边吗?不不不,是叶秋,应该是叶秋。谭渔看到那个女人站起身来,朝他微笑着说,要点啥?
谭渔说,先打个电话。
那个女人伸手朝柜台上指了一下说,打吧。
而后,她又坐下来。谭渔放下旅行箱,拿起电话,他似乎有些迫不及待地拨了那个号码,接电话的是叶秋,谭渔听出了她的声音,他对她说,我在楼下。
叶秋说,知道了。
说完,她就把电话压住了。谭渔抬起头来,他闭上眼睛长长地出了一口气。然后,他转过身来,这样,他能通过门窗看到叶秋将要通过的大门。他一边望着那个大门一边从兜里掏出钱来,侧身递给柜台里的女人,说,有口香糖吗?
有。女人说,还要老样的?
谭渔回头看了她一眼,并向她点了点头。你爱吃口香糖吗?小红一边说着一边把口香糖含在嘴里,她把头伸过来,让他咬住余在外边的那半截,他的鼻尖和她的鼻尖碰在了一起。那个女人一边递给谭渔两包口香糖一边说,你一进门我就认出你来了,你好到我这里来买口香糖。
是吗?谭渔把女人递过来的零钱放进兜里,他是常常来这儿买口香糖,小红喜欢吃这种韩国产的口香糖。他一边这样想一边朝对面的大门看,那座他熟悉的大门被高楼的阴影所笼罩。有一个男人从那阴影走出来,一闪就消失在街道里。谭渔剥一块口香糖放在小红的嘴里,小红说,你爱看足球吗?你看黑人一边踢球一边嚼着口香糖,有多棒。谭渔说,那都是些野种。谭渔看到叶秋的身影出现在阴影里,叶秋穿着一件粉红色的风衣,她推着车子走出大门,由于阴影的缘故,她的脸色显得没有一点生气。谭渔提着行李走出去,叶秋在拐向大街的时候停住了,她看到了他。谭渔走过来,把行李放在后架上,朝她微笑一下说,我来推。
叶秋说,上哪儿去?
谭渔说,还能去哪儿?回你住处。谭渔的身上涌过一阵热浪,他现在就渴望得到她,多日来存积在他体内的热情如海浪一样撞击着他,他真的有些支持不住了。
叶秋说,我忙,现在不能回去。
谭渔说,你有多忙?
我真的很忙。
那你先送我回去,你再过来。
我搬家了,离这儿很远。
谭渔痛苦地蹙了一下眉头,他说,你在拒绝我?
叶秋低下头,她把脚边的一粒石子踢到阳光里去了。
谭渔痛苦地摇了一下头,他说,那我走吧。他想叶秋一定会挽留他,他渴望眼前的情况有所转机。但叶秋看他一眼却说,那好吧。
谭渔的头像挨了一棍,有些承受不住这打击,他的手一哆嗦,旅行箱就从后架上滑落下来,他没有去管,他用一种凄伤而痛苦的目光望着她,他说,我大老远从北京回来找你,可你却让我走。
叶秋不看他,她盲目地看着流淌着人群和车辆的街道。
你再忙……谭渔几乎用乞求的口气说,陪我吃顿饭的时间还有吧,我到现在还没有吃饭。
叶秋把目光收回来,她说,好吧,我陪你去吃饭。
谭渔从地上拾起旅行箱,重新放在自行车的后架上,他们往前走不到二十米,就拐上了纬三路,而后向东,最后他们在一家烩面馆前停住了。
叶秋说,吃碗烩面吧,暖和。说着,她把车子支在烩面馆的门前,谭渔提着箱子跟她一块儿走进去。因为不是吃饭的时候,烩面馆里显得很空落,七八张桌子清闲地立着,叶秋进去后对一个站在吧台边的女孩子说;下碗烩面。
两碗,谭渔补充到,下两碗。
叶秋说,一碗,我不吃。
谭渔固执地说,两碗,一大一小。
叶秋无奈地说,好吧。他们就在临街的窗子前坐下来。在那个流失的夏季里,他们常常坐在这张桌子前吃烩面。坐在这里,可以看到街道里的景致。炎炎的阳光往往把街道蒸烤得像一截冒着热气的肠子,可是现在这肠子凉了下来,显得没有一点生气。在等待烩面的时候,他们相视无语,许多情景一幕一幕地在谭渔的脑海里闪过,谭渔突然说,你还记得吗?
叶秋说,记得什么?
夏天,谭渔说,你常常穿着一件红裙子,戴着一顶紫草帽。
那对我一点都不真实。
梦吗?
是梦。
谭渔突然没有了说话的欲望。他从叶秋手边拿起车子钥匙,轻轻地敲打着桌面。这个时候,烩面上来了,一大一小,两碗,冒着热气。谭渔端起一个白瓷壶对叶秋说,要醋吗?
叶秋说,我不要。
谭渔就在自己碗里放些醋,他真的饿了。他唏唏溜溜地一边吃着烩面一边对叶秋说,吃呀,你咋不吃?
叶秋把碗往谭渔的面前推了推说,我不饿。而后站起来到吧台前去结账。谭渔想叫住她,想了想,又止住了。接下来也没有客气,他把那一大一小两碗烩面都吃光了,而后提着行李来到了大街上。谭渔把旅行箱放叶秋自行车的后架上,他们一直默默地往前走,最后又不知不觉地回到了叶秋单位的大门前,站住了。谭渔把旅行箱放在地上说,要不这样吧,把钥匙给我,我先回去。
我搬家了。叶秋说,你不知道地方。
谭渔说,你没搬,你在骗我,你在拒绝我。
叶秋不去看谭渔的眼睛,她把头低下了。
谭渔动情地说,我都听到你快乐的呻吟声了,真的,我想你。
叶秋咬着嘴唇儿说,我不要!
谭渔说,你真的拒绝我?
叶秋说,你不是来找我,你是来找那个婊子,你去呀,她正在等你呢!
叶秋,谭渔说,你真的不肯原谅我?你看我的泪水就要流出来了。
叶秋说,你应该,我都哭过多少遍了,你哭一回就不应该?
叶秋……谭渔痛苦而凄伤地说,我真的很想你,做梦都在想。
叶秋又把目光抬起来,她盲目地看着街道。有一个中年男人骑车走过来,那个男人朝她叫道,叶秋。
叶秋朝那个男人笑了笑,也不看谭渔,她推着车子往大门里走。
谭渔说,哎--
那个中年男人回头看了谭渔一眼,对叶秋说,谁,咋不让他进来?
叶秋说,一个卖皮衣的,硬缠着让我买。
卖皮衣的?那个男人说,什么样的皮衣,我倒想看看。
叶秋说,没啥好看的,这样的人手里还会有真货?走吧。
那个男人听了叶秋的话,就跟着叶秋推着车子走进大门,往左一拐,就消失了。
谭渔茫然地立在街道里,一时竟忘记了自己身在何处,满街里的车和人都在流淌。一辆黄色的面的停在了他的面前,司机探出头来说,上哪儿?
谭渔对他摇了摇头。
神经病?不要车摆啥手?司机说完,“黄虫”就开走了。
谭渔真的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摆手,他有些疑惑地问自己,我摆手了吗?他突然感到自己就像一粒沙子,被这流水所抛弃,遗落在这纷乱的河岸边了。我到哪里去呢?一辆的士又停在了他的身边,一个女人探出头来说,用车吗?谭渔什么也没说,他伸手拉开了车门。女人说,你上哪里?谭渔说,我要回家。女人生气了,我知道你回家,可是你的家在哪里?黑龙江?海南岛?谭渔突然清醒了,刚才的一切仿佛是在梦中。他说,我这是在哪儿?女人说,在车里。哦,谭渔说,你送我去南站吧。
九
窗外的一切都是潮湿的,人群是潮湿的,楼群是潮湿的,车流是潮湿的,阳光是潮湿的,连那个卖茶叶蛋的女人的叫声都是潮湿的。鸡蛋,鸡蛋,两块钱一袋。我为什么要流泪呢?为什么呢?走吧,快开走吧,让这一切纷杂的声音都离开我吧!滚吧叶秋,滚得远远的吧,我这一辈子再也不会见你,永生永世我也不会原谅你,永远!你这让我永生永世感到耻辱的日子!
十月二日是个阳光灿烂的日子
而对我天空却充满阴霾
在你暗淡的目光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