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俩就歇会儿,然后再练。巡捕以为我俩在淘气,是两个不知道发愁的傻瓜,就懒得管我俩了。再不我俩就坐下来静静地听窗外的鸟。我敢说那是一首曲子,特别好听。有一会,我听入迷了,忘掉了这个世界。“忘掉”的感觉是很美好的。接着我想起掌柜来了。掌柜现在一定在发愁。那天早上他肯定去码头跟我俩会合去了,可是没等着我俩,他肯定挺高兴。他总算第一个到了码头一回,然后他……他不会不伤心的,他懂交情。
我们好不容易熬到了天黑。
“晚餐来了”乔治巡捕说,“晚餐是两份米粥。”然后他给我俩每人盛一碗,又看了看屋子里没有什么异样,锁上门走了。
我看见那是一个很大的铁锁。想从门那儿逃走是办不到的。
两份粥再加上中午节省下来的一个馒头,我俩果然吃得很饱。我越发佩服鱼漂儿。鱼漂儿是条有勇有谋的好汉。天黑透了,鸟小唱了,大概睡了。
鱼漂儿先贴在门上听了听教堂里的动静,只听见下一层有个巡捕在骂人。看来他们没把我俩当回事儿。他们大意了。
鱼漂儿小声说:“挺直点儿。”我说:“好呢!”
我尽量挺直身子。鱼漂儿踩到我的肩上。他一下变轻了,这是我的重大发现。然后他有一只脚离升了我的肩头,我向另一旁歪了一下,紧接着他的另一只脚也离开了。他爬上去了。
我问:“好了吗?”鱼漂儿说:“行了。” 鱼漂儿像只猴子钻出窗子。接着嘭的一声,是鱼漂儿落在五楼顶上的声音。扑啦啦……有几只鸟惊飞了。我真怕鱼漂儿踩坏它们的窝。不过他会注意的。他也喜欢鸟,我知道。又有几只鸟飞走了……屋里只剩下我一个人,我有点害怕。
过了好一会儿,我听见窗口有了动静,接着鱼漂儿的脑袋探了迸来:“喂!贝壳!”
“我在这儿,咋样?”我站了起来。“有办法啦!现在你到窗下来。”
“我上不去。”
“让我想想……”
鱼漂儿想了一会儿。我也没闲着,可没别的办法可想。这个屋子里别说凳子,连块木头都没有,只有些乱草未儿。“有了!你把裤子脱下来!”鱼漂儿在上面说。“干啥?我不脱,我里面啥也没穿。”
“怕丢脸就别脱。不能跟约翰比武才真丢脸呢。他肯定说咱们不敢应战!”鱼漂儿火了。
我迟疑了一下,把裤子脱了:“还咋办?”
“把裤腿拧几下,当绳子用。”
我明白了,几下就把裤腿拧好,扔给了鱼漂儿。鱼漂儿再把“绳子”垂下来,我抓住它,脚蹬着墙壁,一点点爬上来了!我和鱼漂儿站在五楼顶上,像飞出了笼子的鸟儿一样,周围是天空。
我说:“咱们要是鸟现在就能飞走了。”鱼漂儿说:“咱们不是,咱们没有翅膀。下一步是到前面的气窗去,从那下到五楼的教堂里去。”我说:“那不又进了笼子里啦?”
鱼漂儿解释说:“到了教堂里,偷偷从楼梯下到一楼,再从一楼的窗子爬出去。”
我说:“咱们要爬好几次窗子对吗?”鱼漂儿点点头:“没别的办法。”我俩互相扶着走向前面的气窗,又惊飞了几群鸟。我小声提醒鱼漂儿:“咱们轻点儿,鸟儿睡觉呢!”鱼漂儿说:“这半宿它们甭想睡好了。”我俩站在气窗旁了。我说:“现在跳下去吗?”鱼漂儿说:“那得摔折腿。”
这回鱼漂儿也脱下了裤子。鱼漂儿赤条条的,挺滑稽,要是平时我会大喊大叫让人们都来看热闹。
两条裤子连在一起,再把腰带也接上,就变成了一条很怪的“绳子”。接着鱼漂儿用我的飞镖起掉了气窗上的几个钉子。这样盖子就被揭下来了。我俩可以从气窗下去了。鱼漂儿把飞镖还给我,把“绳子”一头系在气窗的一根结实的小柱子上。我怕不牢固,拉了拉,还好,不至于摔了屁股。
鱼漂儿先下去了,“绳子”顿时绷得紧紧的。绳子突然一松,鱼漂儿已经安全地落在教堂里了。他成功了。我也可以下去了。临下去时我回头看了看,睡吧鸟儿,以后我还会来的……我刚探下去一条腿,教堂里响起了脚步声。“嘿!干什么的?’’脚步声急促地传来。我听见鱼漂儿在下面说:“完了……”我就停在那儿没再往下滑,因为下去也没用了。但探下的一条腿又拔不上来。鱼漂儿被两个巡捕扭住了,鱼漂儿没挣扎。我真想哭。紧接着我也被发现了,他们看见了我的腿。“上面还有一个!”
我立在气窗旁,等着巡捕从六楼的窗口爬出来,等着他们重新把我抓叵去。又要有人吵醒鸟儿们了,它们刚睡熟。几分钟后,六楼的小窗口探出一个脑袋,接着嘭地跳下来一个人,手里还拿着手电。两群鸟顿时被惊飞了它们今晚真倒霉!他边走向我边骂着,还踢着什么东西。我想他一定踢着了鸟窝。
我说:“你瞎了吗?你踩着鸟窝啦!”我被他拎了回去,像拎一只鸟一样。我再次意识到,我需要快点长大,长得棒棒的,可以一拳把他从楼顶上打下去……我和鱼漂儿输得很惨--都光着半个身子!那个叫乔治的巡捕乐得前仰后合。
我俩又被关回了以前的那间小屋子,这回双手被绑上了,
只有吃饭时才松开一会儿。鱼漂儿说“别泄气!”我说:“唉--”
我俩数着日出日落计算着日子。怕记不住,每过去一天就用飞镖往墙上划一个道子……
我俩没忘逃跑时用的“绳子”,把“绳子”松开劲儿,抻一抻,又变成了裤子。裤带也要回来了。我俩没觉出失败多难受,主要是没穿裤子太不好意思了。尴尬冲淡了越狱失败的绝望。
又一个早上,我和鱼漂儿都醒得特别早。鱼漂儿用嘴咬开我手上的绳子。我又给他解开绳子。我们不是想逃跑。已经逃不走了,教堂的气窗已经被封死了。我俩把捆手的绳子又连在--起。鱼漂儿先踩着我的肩膀爬上窗子,接着我拽着绳子也爬上了窗子。我俩又站在五楼顶上了。
--我俩只想看看教堂下面的广场。这天是我们与约翰约定比武的日子。但我们不能到那个广场上去了,虽然它就在我们的脚下。因为我们没有翅膀。我们能看见整个营口城、码头、船坞、洋人的炮舰,再远的地方是海湾……假如我们不是被洋人俘虏来的,这上面一定是个好玩的地方。
太阳离开树梢时,广场上出现了三个孩子,他们很神气地走着。我和鱼漂儿互相看了看--他们,来了。我想哭。
他们走到广场的东南角,站住了,时不时地向四处张望着。他们在等对手的出现。
鱼漂儿把拳头往砖上砸去,他的手又出血了。过了好一会儿,他们不安静了,不压腿了,也不打拳了。约翰开始跟约瑟芬得意地讲着什么。他肯定在吹牛:中国的孩子,个个是缩头龟……
我和鱼漂儿扭过头,望着天空,不再看广场。有好一会儿我俩都捂上了耳朵。
后来,广场上出现了第四个孩子。我揉了揉眼睛,他正向另外三个孩子走去。他是一个鲜红的点儿--他头上居然扎着红巾!鲜亮亮的,特别刺眼!另外三个孩子停止了说笑。广场上肃静下来。
是掌柜!掌柜扎着红巾。走路的样子像个将军。我和鱼漂儿认出来了。
另外三个孩子站成了一排,掌柜走到他们面前停住了。他们互相望着。掌柜很矮小,但我知道掌柜是干什么来了,因为他头上戴着红巾。我羡慕他。
第一回合……我只看见一个鲜红的点儿在跃动。不久,其中一个被打倒了。是掌柜。我暗暗地说:“掌柜,打下去,你戴着红巾啊!”红点儿又站了起来。我看见约瑟芬蹲在掌柜身旁数数。
掌柜第二次冲向了约翰……又有一个倒下了!倒下去的还是掌柜!我想这回掌柜怕是站不起来了,我暗自数着1,2,3……可是掌柜又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另-一回合又开始了。约翰好像害怕了,向后退了几步,不敢再打下去了。可掌柜又开始了。掌柜又一次倒下了。掌柜的身子骨毕竟不好。掌柜扶着一棵树站了起来,然后推开了那棵树,站直了。掌柜又倒下了……这次是掌柜自己倒下去的……我和鱼漂儿又扭过头。“掌柜没输!”鱼漂儿哽咽着。
他们四个互相抉着离开了广场,向教堂这边走近了。我喊:“掌柜”可是没人听见。
我急中生智,掏出飞镖,朝他们扔了下去。飞镖带着红绸落了下去,啪!落在约瑟芬的脚旁。
约瑟芬低头一看:“飞镖!天上掉下飞镖来了!”他们就都往天上看。这回他们看见了我和鱼漂儿。掌柜一瘸一拐向前跑了几步,喊了一句什么,我没听清。那个红巾特别耀眼。约翰和约瑟芬用力朝我们挥着手。
这时几个巡捕出现了,赶走了他们,还夺下了掌柜头上的红巾……
我和鱼漂儿没有回到六楼的屋子去。那个叫乔治的巡捕站在楼下叫嚷着让我们回去。我们没听他的。他喊累了就不喊了。他也知道:我们逃不掉。中午,他从六楼的窗子把两个馒头扔给了我们。
中午的阳光很热。
后来广场上空出现了一只特别大的鸟,在空中浮着,时而盘旋一次,并且向教堂这边靠近了。我和鱼漂儿觉得有趣儿,心想,它再靠近些就抓住它。我俩以前都没见过这么大的鸟。它竟然又靠近了一些,就在我们头顶上了。鱼漂儿跳了起来,可鸟太高了,他没抓到。
我俩乐得手舞足蹈。又有一次大鸟贴着我的头顶飞过,可我还是没有抓到。但是我看清了,这是一只风筝!它好像有意要让我们抓住它。
最后,我和鱼漂儿站在两个位置上合伙抓它,这下总算把它按在楼顶上了。鱼漂儿往下看了看,没看见放风筝的家伙在哪里。
风筝的线突然松了,没有要拉回去的意思。我俩就赶紧细看这个漂亮的风筝。不久我发现了怪事:风筝的翅膀上绑了一团绳子!接着鱼漂儿发现翅膀上还有字,写得歪歪扭扭的。我识字,就读了出来。
“这条绳子很长,晚上用它从教堂后面爬下去。你的三个外国朋友和一个中国朋友。”鱼漂儿说:“是掌柜干的!”我说:“还有约瑟芬他们……”
天终于黑了。我等不及了:“开始吧!”鱼漂儿坐着没动:“再等一会儿。”
我俩又挨了一会儿。整个城都睡熟了,我俩才悄悄地爬出窗子,跳到五楼上。我俩走得轻轻的,尽量不惊醒鸟群。
鱼漂儿把绳子系在气窗上,然后把绳子放了下去。绳子很长,足够放到地面上。
鱼漂儿说:“你先下,别着急,慢慢往下滑。”我没客气,慢慢地滑了下去。这真是个好玩的游戏,很刺激。我正慢慢接近地面,因为空气越来越闷热了。终于我落到了地面上。我刚落下,就听见有人说:“快过来。”
我吓了一跳,心想,完了。可我马上听出是掌柜的声音。掌柜闪出来,拉了我一把。我看见了约翰,还有爸爸,还有些不认识的人。借着月光,我看见他们许多人居然都戴着红巾!爸笆也戴着!
我哽咽着……我再一看身边,女孩约瑟芬也在,赶紧忍住不哭了。我不想在她面前哭鼻子。这时鱼漂儿也滑下来了。我们小心地离开了教堂。爸爸和其他戴红巾的人留下了,我想细看看他们,可掌柜又拉了我一把。走进巷子时,我们还能看见教堂黑色的影子。满天的星星,教堂的顶上也有五六颗,紧紧地挨着教堂。
我们又走过一条巷子时,教堂那边响起了枪声,砰--天上的星星抖了一下。掌柜告诉我,他们跟巡捕打起来了……营口城闹了夜,有的地方起火了。我们都躲在成春堂药坊掌柜的家里。我和鱼漂儿,还有掌柜想出去帮帮他们,可掌柜他爸把我们看得紧紧的。
第二天早上,我睁开眼睛时,外面没有了枪炮声和喊杀声。我把头探出去看了看,空气里有股火药味儿,像大年初一的早晨。街上走着许多“红巾军”战士,他们有的握着雪亮的大刀,有的扛着洋枪。洋人垂头丧气地夹在他们中间走着,手里举着白旗。
整个小城被红灿灿的颜色装点着,好像每家每户都在娶媳妇。
我寻找爸爸。都扎着红巾,还真不好找呢。我想弄条红巾戴戴。
“那个是!”鱼漂儿认出来了,指给我看。果然是爸爸,押着一个洋人。我从窗口跳了出去,追上爸爸。
“爸,你有这个,咋不早告诉我!”我跳起来,摸了摸他头上的红巾。
爸爸笑了:“你们小孩,不懂。”
“我不小了,把你的借我戴戴……”爸爸想了想,摘下红巾,扎在我头上。我感到我飞起来了,飞到教堂上面了。爸爸打量了我一下,笑笑,押着洋人走了。鱼漂儿想借我的红巾戴戴,我没借我说找你爸借去,你爸也有……”
我们在街上东张西望,不知干点什么才好。不久街上抬来了担架,我们看见了负伤的战士,掌柜他爸从药坊里出来了。
“六子,快去拿药来!”掌柜他爸喊掌柜。六子是掌柜的名字。
可是没人答应。我们找掌柜,才发现掌柜已经不见了,只记得昨晚他说他要去抢回他的红巾……我们去寻找掌柜……教堂被火烧过,但还能看出它的模样。我马上想到了那些鸟窝和鸟,有的鸟飞走了,有的一定被火烧成了灰。昨晚临走时我该告诉它们这里要打仗了,可我忘了。鱼漂儿也忘了。我俩光顾着自己逃跑。我抬头看了看教堂的顶上,那上面居然仍旧落满了鸟,不比以前少。它们有的在广场上空盘旋。
能看出这里昨晚打得很激烈。有的长枪还扎在草坪上。草坪乱蓬蓬的,有两条拆散了的洋枪躺在上面。
鸟在广场上空盘旋了一阵,有些落了下来,落在广场的一角,聚成一片。
我们看见了掌柜。
看见掌柜之前,我们先看见了那条红巾。在这个清冷的战场上,那条红巾特别耀眼。红巾握在掌柜的手里,风一吹,在地上滚动了两下。周围的鸟在打盹儿,有的已经睡了。掌柜也静静地躺着,也在睡觉。我闹不清他们谁在陪谁睡觉。反正他们需要安静。掌柜!六子!
掌柜没有回答,静静地睡着。鸟儿也是,没有被惊动。我说:“别吵。他们在睡觉,别吵醒他们……”我轻轻地走过去,把我的红巾盖在掌柜身上,接着一条又一条红巾盖在掌柜的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