岑山集团和澄宇集团虽都是地头龙,但有本质的不同。前者是一个股权体系复杂但脉络清晰的集团企业,以法律为准绳,以契约为纽带,一直固守本土;后者是一个股权体系简单但脉络模糊的松散团体,以商业利益为准绳,以人际关系为纽带,96年就走出了澄溪。
了解内情的人都知道,简越在澄溪的布局已基本完成,不需要也不能在岑山集团上花太多的力气。相比之下,澄宇集团在澄溪的势力虽大,但其核心澄宇农技更多的是作为一种技术服务商的角色而存在,类似的企业国内不少,不算特立独行,政治风险很低。孰料简越回来之后从没去过松尖山,反而老往岑山跑,一时间大家都摸不着头脑。
外界和亲近人不解,简越自己也不解。他知道内心深处的真实想法,任何时候都不会放弃澄宇农业。理想主义有个限度,不管翼福农超能否被提升为一级子公司,他都会取消立福农业的“澄宇”品牌使用权,将澄宇农业完全收归齐悦集团所有。至于为什么这么做,也许是奢望,也许是习惯了玩花招,也许是其他,但现在琢磨这些已经没有意义了,立福集团正常了,他也解脱了,只需要看着自己的一亩三分地了。
收拾一番,换了一套运动休闲装,带着安德丽娅下楼,出发前往永安镇。走了一阵,小丫头发现不对,松尖山在东南方向,猎豹却往西开,忙问:“我们还要去哪?”
简越说:“去永安镇区,带你见识一下澄溪最有现代化气息的城镇。”
安德丽娅说:“永安镇区我去过,虽然热闹,但很小,跟现代化不沾边。”
简越说:“你去的是老镇区,我们要去的是新镇区,也就是杨庙经济开发区。”
安德丽娅大奇,忙细问,简越顺势开讲。这事说来话长,跟澄溪政坛两位前任大佬有关。
永安镇土地肥沃,一直是澄溪的粮仓,在各乡镇中平原比例最高——两山两水六分田;也是澄溪地势最低的乡镇,只要发洪水,首先被淹的就是它。5599计划被否后,永安人不甘心,借修建农田水利工程的名义开始自行建设堤防工程。设计之初,就考虑了观光旅游,主堤既高又宽,故得名“防洪长城”。
搞笑的是,防洪长城隐藏的设计目标之一是淹掉市府和市委大院。前任书记毛钟树和前市长阮文和都不是非常得人心,三天两头打永安的主意,想撤村并居。永安人很反感这种变相的圈地运动,一直奋力抗争。防洪长城的勘察和设计团队都是本地人,综合调查后,精心拟定了一套方案,刚好可以淹到市府和市委大院——市府不能通车,但人员进出没问题;市委大院则很惨,会变成孤岛。
简越看到报告时好气又好笑,这么多年下来,永安人的德性没有根本性的改变,还是跟前世一样。不用想,防洪长城的另一个隐藏目标是淹掉宝溪街道东部滨江的繁华地带。两地宿怨已久,历史上还曾发生过大规模的械斗。
老镇区在永安中部,地势较低,为避免杀敌一千自损八百,同时节省农业用地,99年6月,永安镇决定在镇西北土地贫瘠、地势较高的杨庙村建设新镇区。当时市府正力推宝溪街道建设,永安新镇区获批的可能性微乎其微。永安镇长朱项于是想了个歪主意,利用“撤村并居”给杨庙村申请了一个经济开发区的名头,再利用经济开发区建设新镇区。
市里以为永安人屈服了,一路开绿灯。永固建设日夜苦干,新镇区迅速成型。今年5月初,市府普查时,发现杨庙开发区的住房数量和配套设施建设进度远高于产业园区的建设进度,起了疑心,开始调查。最后发现,从2000年3月起,永安大部分的村民陆续搬到了杨庙居住,那里已成为永安镇有实无名的新镇区。
见多识广的官场老手居然被一帮土包子耍了,毛钟树和阮文和气不打一处来。更让他们愤怒的是,杨庙的房子基本上都是村民的二套房,他们虽住在镇上,但都是农业户口,压根就没撤村并居什么事。本想找茬,孰料宝溪街道批量爆出建筑质量问题,立刻决定给杨庙转正,当成自己的政绩。可惜毛钟树太“勤快”,没收住手,被撤职查办。“懒惰”的阮文和因祸得福,上级认为他功过相抵,仅免职调走了事。
不对付的领导终于滚蛋了,永安人松了一口气,没有再整开发区,将永固建设的主力集中到水利上,继续修建防洪长城,准备先让自己“永安”。
从某种程度上来说,简郁骏弄55993的批文,是被逼的,因为永安防洪长城快修到了北线,最多两年就会与澄宇农业修建的两道防洪堤连接在一起。一旦北线全部完工,龙湖街道南部就会雪上加霜。永安镇的防洪长城至少能将水位推高四米,极有可能淹到市府和市委大院。简郁骏两年之内走不了,到时候肯定糗大了,丢脸又丢分。
立福集团财雄势大,永安基地对立福农业非常重要,指望他们扒掉防洪堤无异于痴人说梦;澄宇农技的防洪堤则不能扒,容易引发连锁反应,因此只有一种选择,那就是想办法阻止永安人修北线防洪设施。
看似简单的工作实际无比困难,跟农民讲道理有时候没用的,很多人一旦倔强发作,什么都不管;来硬的也不行,永安今非昔比,有人有钱有关系,将相关的法律法规研究得很透。
“盯着永固建设不就完了,”安德丽娅说:“我实在搞不懂为什么这么简单的事情市里办不好,中国不是官本位社会吗?”
简越说:“如果你知道永固建设的历史,就不会这么想了。永安早年是澄溪出建筑工比例最高的乡镇,80年代初就有一批技术娴熟、经验丰富的施工队。永固建设发展到现在,像建筑合作社多过像公司,专职员工很少,有工程就发召集令,没工程大家就各忙个的。”
安德丽娅想了想,“能说简单些吗?”
简越无奈道:“我已经说得很简单了,你一时无法理解,是因为不了解中国。这个问题的根源出在中国特有的城乡二元制上,永固建设的主力都是农民工,他们现在不需要外出务工,所以既做农民又做建筑工。防洪长城去年6月就全部勘探设计完毕,并分好了任务,只需要按照图纸施工。这么多人,审批过的工程和未审批的工程混在一起,市里是不可能盯得住的。”
“钱哪来?”
“部分来自于企业,部分农户自筹,部分来自于水利建设基金,部分来自于捐款。永安常住人口约十二万,去年人均纯收入过三万。防洪长城的总造价虽不明,但最多不会超过十五亿,对永安来说不算什么。嗯,中国人的灰色收入一向比较多,根据澄宇农业的财务数据和永安新增的小汽车数量判断,这个镇去年的人均纯收入应该在四万以上。”
安德丽娅想了想,“这个数目不算高,怎么他们花钱这么大手大脚?”
简越说:“你忘了购买力差异,大部分永安家庭两年就可以在上海市区买一套房。因为本地限制多,这边的人喜欢在一线城市置业,按照中国房地产市场的发展速度,再过几年,他们都将是百万富翁。”
安德丽娅说:“你说澄宇农业带动农民致富时,我还以为是套话,原来真是致富,而不是奔小康。啊,前面就是防洪长城,右拐上去,快快快!”
简越莞尔而笑,加大油门,跟着一辆上海牌照的银灰色宝马530Li上了防洪堤,靠边停下。安德丽娅兴奋地推开车门,抱着栏杆往下看,很失望:“这么窄的河,需要修这么高的防洪堤吗?”
简越刚要回答,附近一个女人插嘴:“就是因为河道窄才需要修这么高,现在是平水期,丰水期的时候流量要增加很多倍。”他转头一瞅,原来宝马上的人也下来了,说话的是一位理着齐耳短发、脚蹬中跟淑女鞋的白领丽人,一米六五左右,淡妆,年龄应该没有超过30。
不知道是不是小丫头这段时间憋坏了,转头和白领丽人攀谈起来,将简越撂到一边。他没兴趣加入,沿着防洪堤散步,打量着附近的楼群。
永安新镇区以高层住宅和商住楼为主,在建的住宅90%是多层和高层,恍如水泥森林。办公楼中,最高的是33层的永安农业大厦。这幢楼也是澄溪最大的单体建筑和造型最怪异的建筑,只要看过的人一定不会忘记——像一根竹笋,而且很逼真。不知道是谁定稿的,十有八九是为了纪念杨庙一带已逝去的竹笋产业。
这种规划一般会出现在中心城市,用在小镇上虽谈不上绝无仅有,但也屈指可数,用在以农业为主的小镇上则是独一份。不是花架子,永安新镇区不仅规划像城市,内在也非常像城市,麻雀虽小,五脏俱全。家家通电话和有线电视,户户能上网,生活舒适,交通便利。
与普通城市不同的地方是,这个新兴小镇位于一座大型生态园中,由农业园、工业园、商业园、住宅园和教育园等五个部分组成。虽然尚在建设阶段,但已显示出了它的魅力,经常有外地车从高速公路下来一探究竟。当然也跟产业转移有关系,老镇区的一些产业如农产品交易市场和大型超市等正在陆续搬来新镇区,以后那边仅保留仓储及小型基础设施,而且主要是为农业公司和不愿搬离老家的农户服务。
简越看了一阵,没发现什么值得惊喜的东西,便转身往回走。到的时候,安德丽娅仍在和白领丽人聊天,说的都是吃的事情,只是不知道是安德丽娅主动提的还是白领丽人刻意提的。旁边一位酷酷的青年男子双手抱臂,笑眯眯地听着两个女生聊天。从气质看,不像司机,也不怎么像老板和高管,莫非是某二代?
“你好,”白领丽人主动招呼:“我们想去澄宇庄园,但车载导航不准,想跟着你们走,行不?”
简越说:“我在这边还有点事,不是很方便,澄宇庄园很好找的——你们沿着公路一直往前走,大约七公里,路边有一块很大的广告牌,在路口左拐,然后沿大路开,一直到底,就可以看见澄宇庄园的大门了。”
“非常感谢。”白领丽人挥手告别,和酷哥上了车,下堤往南走了。简越盯着远去的宝马发了一阵呆,忍不住摇头。
“你又没事找事,”安德丽娅很不满:“现在是出来散心,不是工作。”
简越笑道:“这次你就想错了,我想起留在德国的车了。猎豹动力不足,我开着很累,——我那三辆车现在谁在用?”
安德丽娅想了想,“我出来之前,550似乎是库尔特在用,路虎莱昂在用,车牌都换过了。”
“E400呢?”
安德丽娅说:“E400是七年老车,又被你改得一塌糊涂,玛佩尔做主,将它报废拆解了。”
简越哦了一声,“你伯父换车了吗?”
安德丽娅笑道:“你去美国的第二天,他就换了一辆奔驰C200,还感叹说奔驰确实比捷达开着舒服。捷达没报废,他闲着的时候经常琢磨该怎么通过尾气检测。不过呢——格尔达早就受不了,趁他出差的时候让莫琳改装厂给拆成零件了。我猜他回来之后肯定会暴跳如雷,不对,应该是解脱了。那辆车比我的年纪还大,浑身的毛病,没有修理厂愿意修,他只好自己来,经常修得火冒三丈。如果不是跟你较劲,他99年就想扔掉了。”
简越忍俊不禁,席尔格这厮有时候真滑稽,连杀敌一千自损两千这样的事也做得出来,幸好大事很少唱反调。如果他能改邪归正,MMI监事会肯定能安静很长时间。如果米特费尔德加把劲,又不出大的意外,说不定会一直安静下去……
安德丽娅喝道:“不要动歪脑筋,他再怎么说也是我伯父,你不能过河拆桥!”
简越嗤笑一声,“你把他说得像小绵羊一样,能让米特费尔德头疼的人会是小绵羊?能控制MMI的人会是小绵羊?你该不会认为‘纳粹’只是绰号吧?”
安德丽娅一呆,“他真的有纳粹倾向?”
简越说:“是不是有纳粹倾向未知,但我能肯定有严重的民族主义倾向。你没发现他跟法尔克一帮人很熟吗?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这句话对德国人同样适用。走吧,路上再聊。”
安德丽娅乖巧地答应,两人上了车,先绕永安新镇区转了一圈,略作了解之后从东边出镇,沿乡道往松尖山方向开。
与中石乡相比,永安镇的交通条件要差一些,而永安对澄溪经济的贡献远大于中石。从这点看,高清平修路的时候掺了私货。也许跟政治和民风民情有关,永安虽在平原上,但土著的脾气一般,向来是澄溪的刺头。一个巴掌拍不响,以农养工的时代,永安因为地理条件,是澄溪税负最高的乡镇,又经常遭遇洪灾,民间对官场的怨气很重。发展起来之后,偷税漏税是常有的事,连最大的企业永安农业集团也不例外,能少交就少交。希望55993工程能改变持续了近50年的恩怨吧,如果没记错的话,再过四年,农业税就要取消了,永安必将更上一层楼,成为句江的小荷兰。
不知道是不是受忠隆大搞建设的影响,永安也在到处修路。猎豹只走了不到五公里,乡道就被堵住了。堵住就堵住,永安的地图简越烂熟于心,不用担心找不到路。掉头右拐,往北开,准备走北线。谁知不到三公里,到北线的路又被堵住了。暗骂之后另辟蹊径,从小路穿过村庄,重新回到乡道。
还没来得及自吹自擂,一道路卡出现在附近。关卡前面,五个二流子模样的家伙围着一个漂亮的小姑娘嘻嘻哈哈,似乎是车匪路霸。
安德丽娅盯着看了一阵,突然嬉笑道:“英雄救美的时刻到了。”
简越没好气地说:“敢情你以为我前面讲的只是故事,这里是永安的腹地,澄溪治安最好的地方之一。我们应该关心的是为什么会在这里设卡,还让五个人守着,太奇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