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金有限,刚开始,我做的是食品生意。云南产核桃,中间商一般收了核桃直接卖到加工厂,我觉得运输太占地,桃仁比核桃贵嘛,云南人工又便宜,我就在这里收了核桃找人敲开,把桃仁卖给工厂,赚得比别人多。
(听到这里,我很难不想起自己陪何琴敲核桃的往事。虽然雇主未必是眼前这个女人。)后来我做过各种食品买卖,把松茸卖给日本人,往海外销半成品的蘑菇。不到三年的时间,我就还清了家里的债务。我长期泡在云南,各个县的大小领导,我都熟得喊人阿叔阿哥,这么年轻这么富有,我就像一个外来的传奇。那时围着我转的男人很多,有钱的没钱的,有权的没权的,真心喜欢我的,想从我这里得点好处的。我也试着和其中一些走近过。可就在看似春风得意的过程中,我渐渐发现:人说大难不死必有后福,这话未必准。死是个怪东西,它不收你,就要给你留个纪念。那场事故带走的不仅是阿梅,也从我身上带走了一些东西。
“什么东西?”我打破倾听的沉寂。
“性欲。”塔玛平淡作答。
阿梅死之前,我也和男孩子亲近过,当然没到最后一步。我在这方面有点保守。我记得很清楚,那会儿是有感觉的。等生意上了正轨,离事故也过了两三年,我这才发现,自己成了木头人。
就是说,触觉还在,但是没感觉。我想自己不是得了什么病吧?
去看过不少医生,吃药,打针,针灸,草药,什么都用了,没有任何效果。
我想,也没什么,人生还有很多别的乐趣嘛。
我决心好好享受我能享受的,遇到喜欢的男生,不妨吃饭喝酒跳舞,只要不到最后一步就行。只是,人真是一种奇怪的生物,越没有什么,越想什么。我老在琢磨身体的欢愉是怎么回事,又开始在忙碌之余看书,不再是关于死亡和心灵的,而是写男欢女爱的。下流作品或严肃文学,我照单全收。
就在这个对身体欢愉充满念想的空白期,我染上了毒品。
说到这里,塔玛抿住嘴唇,深深吸气。我身后的守卫把卵石踩得格格响,似乎对塔玛的情形十分关切,但没有她的命令,那人没敢上前。
她说过自己身体不好,看来是真的。
“你说的毒品是?”我问。
“白粉。”
“现在还用?”
“戒了好几年了。我是一次戒成功的,没再犯过。我这人没什么长处,除了做事比较固执。”她换了坐姿,盘起腿,她身上那种女宗师的气质在火光的映照下如真似幻。
“你吸毒,是因为毒品让你有感觉?”泉问。
没错。塔玛说,毒品既邪恶又甜美。
我偷瞄一眼坐在我右手边的泉,他微眯着眼,像是由塔玛的话想到自身的过往。这里有两个戒毒成功的例子。我很清楚,像他们这样的人只是少数,戒而复吸的比率要高得多。
塔玛有过一个差点结婚的对象,是个生意人,来自鹤庆。她染毒的源头就是此人。
“他的姓氏不常见,尺寸的寸。我们曾经很亲密,尽管我有那方面的问题。当然了,我本身没什么感觉,做那些只是为了他。他清楚我的病,并且认真地烦恼。他说人生在世,总要尽可能尝遍各种欢愉。后来他给我弄来掺毒品的香烟,我们简直是把那东西当情药用。再后来——”
她苦笑。“我不说你们也能想到吧。我和他双双上瘾,无法自拔。
生意扔下不管,人瘦得和鬼一样。就算有金山银山,也经不起吸毒的人折腾。钱这东西最势利,一看你走下坡路,它就立刻转身跑得远远的。
和我当年发生车祸的时候一个样,霉运只要开了头,就没个完。我和老寸参股的一个大项目,厂子在海南,本该经常过去盯的,结果我们太不上心,在当地管事的副总卷款潜逃,其他股东的逼债电话一天几十个,甚至有人放话,再不还钱就要砍人。”
“所以你下决心戒毒?”我问。
“那时还没有……我们剩下最后几分家底,我左思右想,决定让老寸承包土地,找人种药。药材的利润比较有保障,说不定可以一点点把钱还上。老寸本来不是个坏人,可能真是被毒品搞昏了头,他竟然带着钱走掉了。要在以前,我不管用什么法子都要把他追回来,那会儿真是没这个心劲。我把存款凑了凑,发现还剩五六万,你们猜,我用来做什么?”
这时陆续有人来到湖边,并不走近我们,围绕火堆坐下。塔玛的社员们。我有些不安。泉忽然说:“你是不是去赌?”
塔玛笑了,笑声中毫无欣喜,惟有苍凉。“是啊,我买了四万块钱的彩票,其余的留下来买白粉。”
“你一次买了四万的彩票?”我愕然道。
“不止一次。前前后后大概买了小半个月吧。彩票纸多得用麻袋装,我又信不过别人帮我核对,自己在家一张张对,满地的彩票啊,屋里好像下了一场大雪。结果呢,四万块的彩票,我只中了个一千块的小奖,可笑极了。”
虽然她口吻轻快,听来仍不免惊心。我过了一会儿才问:“然后呢?”
有一天,老寸回来了。原来,他带走那笔钱的目的和我买彩票一个样,就想扳本。他跑到缅甸去赌,这个傻子。结果输得精光,靠本家兄弟才有了回来的路费。他回来看到屋里满地的彩票纸,那表情才叫精彩。我们彼此望望,两个人都没了人形,病病歪歪。我对老寸说,债主们不会放过我俩的,如果我们没沾毒品,可能还有重整旗鼓的心气,但你我这副样子,你觉得还有路吗?
他想了很久之后回答,看来是没路了。我说,我活着没做成你老婆,大家死后做一对鸳鸯吧。老寸点了头。
我到云南七年,没想过在这边置办房产。最后那段日子,我们为了躲债,借住的是朋友在洱海边的别墅。我不想给朋友添麻烦,开车和老寸往洱源走。这么近的路,半道上还犯了次瘾,我只好停下来给自己打针,换他开车。毒品这东西很怪,最初感觉像成仙,尤其对我这样有缺陷的人来说,更是没法抗拒。可随着年深日久,快感没了,它就像你血液里的鞭子,心脏里的钩子。
你得用自己的肉身伺候它,让它高兴,你体会到的仅仅是缺了它不行,却没有半点好处。
一直没吭声的蒋海峰轻轻地说:“毒品都有蜜月期,那之后大脑中枢就被驯化了。”
做那期惹事的杂志专题时,因为走的是软性毒品和其他物瘾的线,我没有采访过传统毒品的成瘾者,不过也涉猎了一些资料。塔玛的故事不算新鲜,却透着亘古不变的寒意,我不由得抱紧膝盖。在我们周围,虫鸣声从茈碧湖幽暗的水面叽叽作响,那是另一套亘古不变的规律。春夏秋冬的繁衍变化,花草虫鱼的生生灭灭。在这片大背景中折腾生折腾死的,只有人。
说到人,那群社员已经聚了二三十人,比刚才院子里的更多。他们陆续走到火堆旁,过程中没人说话。奇异的纪律性。太安静了,如同他们不存在。感觉很怪。正当我这样想,火堆那头响起一个男人的声音:“现在做一下今天的总结——”
我尽量把注意力放回塔玛身上。“你们来这里自杀,不会是想跳湖吧?”
“当然不。有多少人靠这湖水吃饭,我不至于这么不懂事。我当时开车到了桉树林,”塔玛伸手一指,“就是那边。”
她的声音变得轻柔,像一只羽翼透明的虫,萦萦绕绕地飞在耳畔。
火堆边有人在讲有机栽培的事,如果不知道这群人的身份,会以为真是个农业公社的日常总结会。
“谁都知道,毒品终究是毒药,注射过量就会死。我们到这儿已200经是晚上了,下了车,走进林子。夜气凉生生的,桉树味很浓。我们找了块地方躺下,身子底下是落叶堆,就像躺在一堆刨花上,硌得很。
不过快死的人没什么好在意的。我帮老寸打了针……”
她的话头忽然断了,仿佛被深沉的湖水吸了进去。昏暗中看不清那片自杀者的归宿地,死的触手从各个方向拂过来,夜风是它的手指。
塔玛的停顿使得火堆旁的人声变得清晰,这会儿是另一个人的声音:
“古城天主堂的大妈说,药很有效,让我谢谢塔玛。”
一名守卫在塔玛耳边轻声说了什么。她回答:“让他们先自己弄。”
又转向我们说:“至于结果,你们也该猜到了。和多年前一样,我身边的人死了,我却没死成。在医院醒过来后,我被强制送去戒毒。一个个生理和心理上的关口,我都熬过去了——半年后,我彻底戒了毒瘾,讽刺的是,我在这时知道,自己得了癌症。医生说,我还有大半年可活,要珍惜生命。我心想,老天爷究竟是对我格外仁慈,还是格外残忍?为什么一年前不让我死个干脆?出了戒毒所,我听说卷款跑路的副总被其他股东找到了,钱也追回来大半。至于他本人什么下场,我已经不感兴趣。老寸死了,我自己也快死了。我甚至不知道该怎么等死,最后打点行装,去了尼泊尔。”
“为什么是尼泊尔?”我问。
“老寸以前在那边待过,他对我讲过尼泊尔的人和事,那里是各种信仰的大杂烩,我觉得,也许我能在那里找到答案,尽管我连问题是什么也不清楚……我这辈子既有过低谷,也看过顶上的风光。有钱的好处,没钱的痛苦,我都体会过。也有过喜欢的人……可一切都不长久。”
“然后你遇到何琴。”我意识到塔玛的故事已接近尾声,忽然有一丝惧怕。何琴将以怎样的形象出现呢?
我住在一家青年旅社,每天出去闲逛。你知道加德满都有一座童女神庙吗?库玛里神庙。女神是未成年的女孩,这是她的职业,也是无法卸下的重责。有一天,我站在女神庙的楼下抬头张望,我不知道自己在期待什么,就算看到那个打扮成女神模样的小女孩站在窗前,也不会给我带来任何好运气。再说我也不需要什么运气。我正准备走开,听见一个女人的声音,说的是中文:好可怜。
我转头看去,那是个穿着当地裙子的年轻女人,脖子上挂着一只老式相机。又一个中国来的旅游者。但她身上有什么让我心里一动。我解释不好那是什么。我问她:你指女神?她抬头望着楼上的窗口,嘴里说:和她比起来,我觉得自己还算好。人生果然要有比较。
那是我们第一次交谈,几天后是春节,我被同在加德满都的中国人带到一个饭局,又碰见她。我知道了她叫何琴,云南人,做装修的,也画画。那天好多人都喝高了。她怕我夜里回旅社不安全,把我送回去,我说那你待会儿自己回去更晚了,住这里吧。
我们就这样熟起来,能感觉到她是个吃过苦的人。她乍看内向,后来我发现,她有点分裂,她有时和颜悦色,你说什么她都只是听着,遇到讨厌的人也不发火——有些场合,换了我肯定当场翻脸。但另一些时候,她特别能讲,对人对事都有自己的一套看法,而且尖刻。你说她偏激也好,狂妄也好,那种状态的她是很吸引人的。在加德满都闲晃的中国男生也有几个想接近她,她好像都不感兴趣。
塔玛中断讲述,扭头对她身后沉默的守卫说:“很久没讲这么多话,有点累,拿酒来。”
那人走到火堆旁又折返,手上多了一只硕大的搪瓷白口缸。那群人在喝酒?我这才注意到火堆旁的人们停止了交谈。这么大的容器更像是用来传递着喝的。我盯着口缸,塔玛无比香甜地喝了一大口。接202下来大概有十秒钟,她没说话也没动,眼神凝固。
我的心狂跳起来。那是何琴喝下月光酒的状态。口缸里的东西,是喜梦。
塔玛很快恢复神志,再度开口:“她最后搬来和我一块儿住,因为我病倒了。我没想到自己这么快就倒下。我知道她在照顾我,好像还找医生来看过,不过大部分时间我都昏昏沉沉的。有一天夜里,我不知怎么醒了,看见另一张床上有个白影,再一看,那是她,她身上在发光。我忍不住喊了一声。她马上走过来,原来她没睡着。我说,你到底是什么人?她笑了,表情却很悲伤。她说:你可以叫我白洁。”
太荒谬了。我忍不住想,何琴是因为看了太多白洁夫人的传说才这么说的吗?
塔玛以稳定的语气接着说:“我在云南多年,也听过白洁夫人的传说。我试图开玩笑:你不会是指白洁夫人吧?结果她给我讲了一个奇异的故事。按她的版本,白洁夫人没有死于和蒙舍诏的战争,而是在兵败后带着部族逃到一个山谷里。那个山谷非常隐蔽,他们就此繁衍下来,一代又一代。有时候,偶尔有外人不小心进入山谷,都会被留在那地方。我听到一半,忍不住说,你为什么自称白洁?就算真有那样一个山谷,白洁一千多年前就死了。她没说话,盯着我看,我被她看得心里发毛。她说:你自己也清楚吧,你快不行了,你想死在加德满都,还是我把你送回国?还有第三个选择——我可以让你好起来,也许不是全好。但你要记住,凡事都有代价。”
听塔玛说到这里,我再也按捺不住:“她给你吃了喜梦?”
塔玛的半张脸被十米开外的火堆照得微明,另外半张脸隐在夜色里,表情莫测。她缓缓说:“她一会儿民间故事,一会儿说能治好我,我被她弄得一片混乱。可就在那个时候,我发现,我不想死。人真是奇怪。我历经生死,本以为什么都看开了。可是当她告诉我,还可以有其他的选择,我就像一个溺水的人看见别人扔来的绳子,毫不迟疑地扑了上去。她说的一点没错,是有代价的。但是值得。现在我知道了,203我不能死,因为这里还有人需要我。”她做了个手势,两名守卫立即把她搀扶起来,她在他们中间往火堆走。我不假思索地起身跟过去。火光照着盘膝而坐的人们的脸,一张张脸上都是宁静的茫然,像在睁着眼睛做梦。他们当中有戴眼镜的中年人,有学生模样的大男孩,也有脸色憔悴的女人。无人说话,惟有寂静。这情景似曾相识,久已遗忘的什么在我体内升腾,挣动了几下,却没有浮现具象。
塔玛开始用我听不懂的语言说话,又尖又快。有人点头,大多数人一动不动。她端着口缸,隔着火堆望过去,换成普通话:“来吧,加入我们的梦境。世人都生活在遗忘之中,不断把过去抛在身后,是时候记忆和分享,让死去的复苏,让消失的重现——”
我顺着她的视线,看见不知何时站在人群之外的蒋海峰。我、塔玛和他恰好形成远远的三角形。泉呢?这时身后忽然传来扭打声。原来泉和剩下的两名守卫纠缠在一起。
塔玛把口缸一举,提高音量:“蒋老师,你的同伴不像之前那么配合啊。”立即有人接过口缸往这边走。我攥住裤兜里的药包,手心全是汗。
蒋海峰沉默不语,塔玛又说:“等你看过我们的活动再判断也不迟。
对你来说只是举手之劳,可对我们大家来说,只要有了皎粉,就能把我们的梦散播得更远,甚至可以照顾到那些最沮丧最无助的人。皎粉和喜梦是黑暗中的明灯,为我们引路。健康人可能很难理解这一点。”
皎粉?我整个人呆住了。她要的不是喜梦的配方,是皎粉?这一分神,我没能继续关注泉那边的情形,过了一会儿才发现周围静下来。
寂静如针般扎人。我慢慢地朝泉的方向转过头,正好看见他靠着一名守卫的肩,显得虚弱又无助。
我听见塔玛的声音:“来,也请这边这位分享梦境。如果我没记错的话,是程妙,对吧?”
她知道我的名字。我来不及诧异,泉端着口缸向我走来。我想逃,想把药塞进嘴里,但无论哪一项都错失良机。泉已经来到跟前。他端着白色口杯,眼睛被火光照成空漠的深井,那里面不起波澜,看不到任何情绪。我僵立在原地,试着喊他:“泉!”
他朝我倾过身,把杯子凑到我的嘴边,另一只手扶住我的后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