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知道的只是它的分子结构,它的变体存在方式和衰减期……”
屋里没开空调,我却在夏夜感觉到一阵寒意。也许是因为云南的早晚温差大。我强硬地说:“你这话简直是无稽之谈,你是搞科学的,说这种荒谬的话。”
他低着头回答:“被下蛊的人不知道被蛊惑的内容。我后来试着问过老师,对那天来我家吃饭的具体经过,他只记得喝高了。可能因为服用量还没到一定的程度,他没有像何琴那样变得嗜酒,或者是想要喝更多的那种酒。”
“可是,你进入植物所,他大为光火,甚至不让你毕业。这就说明何琴对他的所谓‘催眠’或者‘下蛊’不成立。”
“不对,他当时真的按何琴说的,驳回了师姐那篇剽窃的论文。到我毕业的时候,‘药效’应该早就不存在了。喜梦也不持久,会随着人的新陈代谢被排出,那种酶只有在极其特殊的场合才会长期滞留在人体内。所以当我看到你做的关于喜梦的报道,第一个念头是你弄错了。
以化学分析来看,喜梦不会让人上瘾。”
“可我确实采访过喜梦的瘾君子。其中有一个还自杀了,死得很惨。
好像和皎粉有关。你不会不知道吧?皎粉是高浓度的喜梦。”还有小山,但我太内疚,说不出口。
他猛然抬头。“不可能……”
“事情已经发生了。我本来还想问你呢,你说的那种酶到底会给人怎样的影响,为什么会让人自杀?以前,何琴在上海的时候也发生过类似的事。她的手腕上应该留有割腕的痕迹。”
“我看到过伤疤,她不肯讲那是怎么来的……你刚说‘喜梦的瘾君子’,你有没有想过,可能并不是生理上瘾,而是有人让他们相信,他们需要喜梦?”
我不是没有想过这种可能性。但我实在没法忍受话题变得越来越玄妙。“对了,你还没回答我之前的问题。那个卖药的女人塔玛,她找你做什么?”
“我怀疑,当然,这只是我个人的怀疑,没见到她无法验证,”蒋海峰苦着脸说,“我怀疑塔玛是何琴。”
当天夜里晚些时候,我把蒋海峰送到客栈门口。经过那群仍在喝酒谈笑的人往回走,我拍了拍泉的肩。他乖乖起身跟我上楼,我感到有道不甘的视线投在背后。
进了泉的房间,我把蒋海峰的推测告诉他。考虑到他未必知道塔玛其人,我又把八月博客的描述讲了一遍。泉的反应出乎意料地激烈。
“怎么可能!我认识的何琴不会玩这种把戏,打着心理治疗的幌子卖药!他有证据吗?”
“他收到塔玛的电子邮件,问他是不是还记得一个叫傅樵的人。”
“傅樵是谁?”
“一个五百年前的古人。何琴以前不知道在哪里看到的。”
“这算哪门子证据?说不定那个叫塔玛的正好认识何琴,何琴正好提到过什么傅樵。用这点事情做饵,小学生都不会上当!”
“也是有可能的。不过,塔玛干吗要把蒋海峰引过去?”我坐在窗边,无意识地用手指划拉床单。突然有一双手用力按住我的肩,滚热的掌心让我一惊。我掸开泉的手,抬头瞪视他。
“你怎么突然变笨了!”泉站在我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我。“科学家一定有什么,你没看到他包不离身的样子吗?那个包里有什么……他怕得要死!”
“包里有他的电脑,他大概怕别人偷数据。”我知道包的内容,因为蒋海峰在屋里拿出笔记本电脑,给我看一篇文章。不过,我觉得海椒怕的还不是数据的安全问题,而是其他的什么。他的恐惧源头在我们无法臆测的深处。
“如果塔玛想要他的科研成果,把他本人骗过去是最容易的。”
“他的科研成果。”我喃喃地说着,从牛仔裤兜摸出一个纸包,递给泉。他接过去问:“这是什么?”
“解药。他怕我们明天到了那里之后,被人下药。他认为喜梦能控制人。所以,这是以防万一。不过他说了,这药还不成熟,他不能保证有效,让我们尽量不要碰那里的水和食物。”
泉的眼神变得凌厉。“退一万步讲,假设塔玛真的是何琴,”他厌恶地看看手中的纸包,“你觉得她会给你、给科学家,或者给我下药?”
“我可没那么说。只是以防万一。”
他重新按住我的肩,这次我没挣扎。他的脸离我很近,我恍惚闻见一种熟悉的气息。月光花的味道。我大概真的神经过敏了。
“你在想什么?听科学家讲了何琴以前的事,你整个人就怪怪的。”
“没什么。”说完,我意识到如果我不坦白,泉不会就此罢休。他绝对是个拧巴人。我叹了口气。“好吧,我可能,比较震惊。你想,听到自己的好朋友会用她的酒控制别人,换了谁都会震惊的。”
“不对。你不是震惊。你在怀疑什么。你怀疑何琴?你不再信任她了?你是不是觉得自己满世界找她,像个傻瓜?”
他真是说到点子上了。事实上,我没法阻止自己想到多年前的一幕。她坐在电脑椅上,双脚搁在他的手中。私密,或者说居高临下。
难道她在秦拓身上用了她的酒?疑问如芒刺在心。
泉放开我的肩膀,用力拍一下我的头。“砰”的一声。我条件反射地抱住脑袋。“你干吗?”
“打醒你!其实,科学家讲什么催眠什么控制的时候,我心里也有一百个疑问。但我想的和你不一样。何琴也许真像他说的那样,能够用那个酒让别人乖乖听她的话。只是,她为人太好,所以不会为了自己做那种事。你懂我的意思吗?如果她在我或者井身上来那么一下,很多事就不一样了。可她从来不让别人碰她的酒。”
“不一样……你指还债的事?”
“还债?”他冷笑一声,“记者小姐,你怎么这么天真!你真以为那是普通的赌债?为什么欠债的不是别人,偏偏是她爸?”
“我不懂你的意思。”我感到口干舌燥,一定是之前喝太多啤酒的缘故。
他的眼神几乎是怜悯的。“整件事就是一个局,有人要找她,她那个赌鬼爸爸硬说不知道女儿在哪里。井让她爸输钱,为的是引她出来,而且要她心甘情愿地为找她的人办一件事。”
“办什么事?到底是什么人找她?”
“我真不知道办什么事。找她的人,是赖威公司的。你想,她怎么可能摇身一变,帮赖威卖药?”
我盯着泉看。这种摇身一变的事也不是没有过,例如小山。何琴可以用那个酒控制别人,说不定也会被人反制。不过,我的确太傻,才会信他到现在。我气急败坏地问:“赖威许给你们什么好处,井舍得这么花心思?”
他嘟囔了一声,我没听清。他又说了一遍:“喜梦的广州总代。”
我真想给他一个耳光。早先我不是没问过他们,是否知道喜梦。
泉说过,是谎言总会有裂缝。我那时就该想到的,撒谎对他来说,简直是家常便饭。
泉又说:“可是等看到何琴,我改了主意,不想这么快把她交出去。
我难得对一个人有兴趣,井没表示反对。她帮我画了壁画,之后住在我们家,她清醒的时候,我们常在海边散步,我和她说了好多从来没有对人讲过的事……可是,井最终还是必须履行承诺。后来我说,我会负责亲手把她交出去,不过不能在深圳,我一直想带她去我的老家看看,就在那儿好了。我心里想好了,就让赖威的人在对岸等,我可以预先安排一条船,让她从岛上逃走。”
“我凭什么信你?”
他挤出听不出情绪的声音:“本来我是最痛恨这种事的。我也有个赌鬼老爸。我十四岁那年,我爸为了还赌债,把我扮作女孩卖掉。他骗人说是女儿,债主先是觉得上了鬼当,因为我的兔唇,还有性别,可那个混蛋脑子转得很快……我的兔唇不算严重,只要做个小手术,就会是一棵摇钱树。我被转手到一个销金窟。两年的时间……顾客都是男的。幸运的是,十六岁那年,我遇到摄影师,他花了一大笔钱把我赎走。他带我去做进一步的修复手术,给了我现在这张脸。他教会我很多,例如该怎么生活,如何欣赏美好的事物,他还教我吸毒……天堂和地狱,其实可以由同一个人带来。”
他陷入沉默,我等着。
“我这么多年都没有过可以算作朋友的人,还是个女的。你可能不信……对我来说,何琴是个特殊的存在。可她就这么被井卖掉了,虽然和当年的我不一样,不过,被卖就是被卖。”
“有人看到她上了别人的车。是赖威的车吧。你的逃跑计划失败了?”
“她拒绝了。”
“啊?”
“你应该知道她很固执。她说了一句奇怪的话,‘是算总账的时候了。这一次我不会逃。’这是她的原话。我们在岛上转了转,正好有家咖啡馆,就进去喝东西。她坐在那儿写明信片,我不明白她怎么可以那么平静。我当时有种很糟糕的感觉,她就像,就像在写遗书。”
我感到喉头发紧。我当时怎么能那么无动于衷地把明信片往包里一塞呢?
“你能帮我问问井吗——赖威的人找何琴,究竟是为什么?”
“恐怕帮不到你……我这次来之前,和井闹崩了,他不愿意我和你一起管闲事。话说回来,打死我也不相信那个卖药的女人是何琴。明天要去你们去,我反正是不想送上门任人宰割,”他把纸包塞回给我,“也许你会说,带走何琴的人把她变成了一个卖药的。但那还是你认识的何琴吗?你懂我的意思吗?”
快凌晨一点了。我坐在自己房间的床上,盯视电脑屏幕。上面是蒋海峰转存到U盘给我的文档。
傅樵字秉若,喜洲人。性豪杰,善饮宴,尝举宴七日夜,旁人皆横卧狼藉,惟傅谈笑自若。时甲马中秋之际,傅置宴茈碧湖畔,男女杂坐,歌觞交错,夜以继日。有客携酒至,其味寡,饮之则如梦似幻,恍见从前种种。众皆大惊。客笑曰:“世有奇公子,凡沾此物,未有不荡志迷魂者也!今见主人气度不凡,特上此酿,惟不可多饮。”傅问此酿从何来。客曰:“有奇山若隼,在大纪罗西百里,内居仙人,以酿为粮。”傅曰:“愿见其山。”即弃众离座,与客同归,自此不见返。人皆传仙人指路,是为美谈,而傅之妻郁郁,年余而卒。
蒋海峰说,何琴对民间故事和心灵启发类书籍有非同一般的兴趣。她在昆明期间没有别的消遣,清醒的时候常去图书馆,在那里看书。遇到中意的段落,她就整段抄在本子上。有几次,他在她喝醉昏睡的时候看过她的本子——真有点像窥探,但他实在想知道,她那颗离他越来越远的心灵、她那个被喜梦迷雾缭绕的大脑,究竟在聚焦什么。他发现她喜欢奥修,一个早已被证明是江湖骗子的人物。此外,她似乎格外在意白洁夫人的传说,收集了相关的各个版本。看她的本子对接近她没有任何帮助,直到有一天,他发现这段有关傅樵的记载。
他立即敏感地意识到,“荡志迷魂”,可不就是她的酒!他按捺住焦躁,在一旁等她酒醒,问她这段话的出处。
“问到了?”我问蒋海峰。
他苦笑。“被痛骂一顿。她本来不知道我看本子的事。后来我总算自己找到了,那是一个姓霍的文人写的,作者本人在明大理李元阳的文章中出现过。何琴抄的是霍某的长篇记述当中的一段,那些见闻发生在明嘉靖年间。至于傅樵,我还没有在其他人的记录中看到过,大概我翻的书还不够多。”
其山若隼,说的莫非是老鹰山?我尽量平淡地问:“文章里的大纪罗是哪里?”
“大纪罗是彝族话,如果按现在的行政区划,在宁县下面的云萃乡。”
我的心一跳。云萃乡离西山不远,这下更加明确。蒋海峰合上他的电脑。“傅樵这个名字,恐怕除了我和她,不会有人有特殊的印象。
你说,塔玛如果不是何琴,又会是谁?”
塔玛真的会是何琴吗?蒋海峰和泉各执一词,要想弄明白也很容易,明天一见便知。我打开蒋海峰给我的纸包,里面是两个不起眼的白色胶囊。这东西真能抵挡喜梦的效力?按泉的说法,何琴不会让亲近的人沾到她的酒,更遑论主动对朋友下手。
调成静音的手机在一旁无声地亮起。又是秦拓。我暂时还不能和他说话,虽然想说的话千头万绪。一切等见过何琴再说吧。一直不接电话,他会以为我睡着了,最终放弃。希望如此。
9.卖药的女人
第二天,初升的太阳刚照在西方连绵如墙的苍山雪峰顶上,我已经坐上小段的车。就我一人。我特意早早起来,和小段说提前走,扔下蒋海峰和泉,还关了手机。我知道这样做显得很不仗义,但我想,事情因我而起,如果塔玛真是何琴,该让我和她单独见面做个了结。
小段边开车边说:“茈碧湖的海灯会很有名的,你要是月底在这边,值得一看。”
我漫应一声。他说的海灯会是纪念白洁夫人的节日。那个据说让何琴很是关注的历史人物。洱海在车窗的一侧反射着朝阳,水面镀了一层金。我看着窗外,试图回忆白洁夫人的传说。
蒙舍诏统一六诏的时候,蒙舍诏主细奴罗摆了一场鸿门宴,请来另外五个诏主,随后在宴会厅放了火。白洁夫人是邓赕诏主的妻子,她在丈夫离家赴宴之前有所预感,把自己的铁钏套在丈夫的胳膊上。
“意外”发生后,她赶赴蒙舍,从灰堆里找到铁钏,辨认出丈夫的遗骨。
等她安葬丈夫,蒙舍诏主看上她的美貌,想娶她为妻。白洁夫人不从,自杀身亡。
我不知道这算是民间故事还是史实,昨晚倒是忘了问蒋海峰,何琴收集的故事是怎么写的。
车行过洱源县城,在村庄间的小路绕行,最后停在一处桉树林前。
树林位于延伸到湖面的岬角,树木遮蔽了视线。
“到了,穿过林子就是,”小段说,“有个两层楼的院子,门洞是红的。以前小许就是去那里。”
我没有立即下车。“她是外地人,怎么知道路?”
“我昨天没讲吗?最早是阿魁带的路。”
我有种上当的感觉,客栈老板竟与塔玛有关。那么院子里的人正在守株待兔吧。我稳住心神,付钱给小段,下车往树林走。桉树林闻起来像一大罐被打翻的驱虫剂。林间地面堆满暗淡发脆的陈年桉树叶,中间有条被人踩出的一米多宽的土路。树林的尽头是一户孤零零的人家。院墙贴着白瓷砖,让我想起何琴家的新貌。宽度能进车的双开大铁门紧闭着,两侧的立柱正如小段所说,覆有暗红的瓷砖,上面贴着对联。我先不忙按门铃,默念对联。
“一生枕梦客,两度离世人。”
这话好像在哪儿见过。我按了门铃,嵌在右侧大门的小门开了。
一个四十出头的中年女人跨出门槛,反手掩上门。她有点胖,说一口标准的普通话:“你是?”
“我找塔玛。”
女人上下打量我,随即脸上堆笑。“请进。”我总觉得那层笑意像大学食堂的排骨汤,清水一样的汤面上浮着几星油花。她闪进红漆铁门,我在走进去之前又瞟一眼对联。记忆在需要的时候总不够利索,我到底在什么地方看过这个呢?
接着,我发现自己置身于一处花草繁茂的院落。石榴树在地面投下浓密的阴影,葡萄藤攀在竹竿搭成的凉棚上,正值农历七月,石榴花嫣红,葡萄结着绿宝石般的果实雏形,地上大大小小的花盆顶着卵形草形巴掌形的深深浅浅的绿。
一个年轻女人在堂屋门口看着那片绿。屋檐下的空地摆着一张竹背矮身靠椅,她坐在上面,从我的角度只能看到大半个后脑勺。她身着一袭斜襟黑色长衫,裹着黑布裤的双腿笔直地向前伸,交叉的双脚没穿袜子,套着白地蓝条的回力鞋。她的头发极短,像是剃光后新长出来的,更使这副打扮显得非僧非俗,男女莫辨。
有那么一瞬间,我发现自己迷茫无措。五年不见,我竟然认不出好友的身形。也许是那身打扮成了障眼法。椅子上的女人像是没注意到我们进门,自顾出神。中年女人走过去恭声低语:“人到了。就一位。”
黑衣女人,也就是塔玛,朝我转过脸。
她不是何琴。泉是对的。
她应该不止三十岁。写博客的八月对年龄缺乏判断力。眼前这个女人的下巴过方,嘴唇过薄,不难看出个性颇强。惟有眼睛显得柔和,黑而深,嵌在密密的睫毛之间,被白得不健康的脸色一衬,仿佛有勾魂摄魄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