儿子国举一头扑到病床前,撕心裂肺般一阵失声恸哭之后,戚戚哀哀饮泣泣血般哽咽难止地说:大!你醒醒呀!这全怪我!全怪我呀!你老不说话,你让我给妈妈,给弟弟咋交待呢!是我害了你呀!他反复地只说这一句话,他显然已到了无地自容的地步,他见依然叫父不应,又变得愣愣地如痴似呆般说:大,我不是赶你走!我真不是赶你走!我看着你真是活得太苦太累了,我是真心实意地想让你得到真正属于你的幸福!你想想,我咋能不为有你这样的父亲而自豪呢!大,没有你,就没有我弟兄的今日呀!没有你,我们说啥也是从农村跳不进城的呀!你怎么就想不通呢!大呀!你若再不说话,你让你儿在这世上咋活人呢!国举说着,将头在床檐上忘命地磕碰着,大有叫不醒便要磕死之势。家人只得将他强行搀扶开来。
一阵大悲大恸之后,人们都冷静下来,病房里只剩下二女一人。看着躺身病床,不醒人事的插着氧气管的海生,一种慌恐、无奈、着急,一种懊恼、悔心、失望,一种天塌地陷般的感觉,一种失魂落魄的悲痛,时儿如搅肠刮肚,时儿如撕心裂肺,时儿又如闷雷轰顶般,折磨得二女真要挺不住了。
海生!二女轻轻叫了一声,这是她与他结婚以来首一次叫他的名。她也不知怎么到了生离死别的时刻才叫出了声。叫出口她又似个木人儿般坐他对面,无声地流泪。蓦然,她又忘命地似呼着喊着说:你咋能这样!咋能这样!你这一走,我和娃咋办呢!话出口她一头栽在他的胸上,悲哀欲绝又深重难言地嚎啕不止。哭过一阵,便又如痴似呆般坐着,似自言又似对他般说:海生,我知道我配不上你,委屈你了,说句心里话,早知你当初能出去干事,我还不一定跟你呢!是你,是你们家硬要急着将我娶过来的!你别以为我是傻瓜,你别以为你和别的女人好我不知道,我是心里啥都知道的,可是为了老人,为了感谢父母和大娘对我的好处,为了咱的俩个儿子,为了你的名声,我全忍着呀!那一次你将女人带到家里来睡,我真要气疯了,我找到县上真想和你了断了算了,我想我找个农民,你找个干部,你进你的城,我进我的山,你找你的阔太太,我找我的老农民,也许咱都会各自安然过日子了。再说了,我这样没黑没明地在屋里田里苦干,他会把我当人看的!其实,农民就该找个农民,干部就该找个干部,可谁让我当初就跟了你呢!你和我第一次谈话,你对我说你家是地主,你这一生前途没了,问我愿意不,我当时为啥啥都没想就说愿意呢。我是看着你可怜呀!可是,咱们结婚后,你从来不和我在一块走,你回来不和我说一句正经话,你甚至连正眼看我一下都没有,你知我心里有多难受嘛!你在县上工作了这么多年,村人都说我找了个好男人,能行男人,他们还让我到县上去时给他们捎点东西,可你从来都不让我到你的单位去!
我知道,你嫌我丢你的人,你嫌我土气,我也觉着我去了不合适,我就从来没为难过你。你说说,从当初生产队,到村小组,从集体干活务自留地,到承包后种责任田,我下了多少苦?你下了多少苦!尽管你星期天回来急着干活,我却是觉得你本就不是干活的人,你是要奔大前程的人,我就拼命地不给你留活,你还要我咋样对你,你说呀!其实,后来我也想通了,人世之上,男人女人的事,不就是那么回事了,旧社会人家一个男人娶几个老婆,还不照样过得好好的!人一生就这几十年,说快也就眨几下眼,到头来腿一蹬走了,谁怨谁呀!可有时,我也真替你耽心,耽心你在外边那些事若还让人家抓住了咋办,影响了你的前程不用说,娃们也都没脸见人呀!有时我想,干脆让你把女人带回来睡吧,在咱家里,只要我不说,看他谁还能说个啥!可这话你不说,我咋好意思对你说呢!后来我还想,就这么混吧,人一天天在长,也许年龄大了,这种心思也就少了,可你咋是年龄越大花心越重呀!海生,看在我为你仁门生下两个顶门扛子的分上,你也不该这样待我呀!眼下说这些又有何用呢,咱都到这个岁数了,瞎好把这一生走完也就算了,你咋能半路上丢下我先走了呢!海生,你醒醒吧!你醒来和娃们好好过,让我替你去!我这没本事的女人,去了也就去了,可你还是个县长,在奔前程哩,再说,你管娃比我强得多呀!
以上的话,一些是二女当着他面说的,但大多都是在她心里说的。说完,仍如痴似呆的坐着。坐过一阵,又似突然明白了什么一般,一头扑到海生身上,哭着嚎着说:海生,你醒醒,你醒醒呀!家人全力将她劝解开来,送到县政府招待所。
海生在医院住了七天,终于咽下最后一口气。他的阖然故世,惊动了整个县。在他的追悼会上,远在北京的二侄子国策回来了;远在台湾的大侄子国良回来了;国柱坐了七年牢亦被提前释放回来,国柱自从回来后,就搬住到了果园的小房里,吃住都在那儿,从来不回家,也不在村上露面。海生的追悼会虽通知了他,可还是他没有来,他觉得他没有脸面来参加追悼会。国策这一回,省、市、县的领导都来了,他们都看着国策的眼色,请示和猜测着该怎么办。这个追悼会也一下子变得似在为一个国家的领导人筹备追悼会一般,一切的招待费用自不必说,那个悼词,也是各级圈阅,反复修改后才定的稿,末了在向遣体告别时,还为海生遣体上盖了一面鲜红的党旗。其他的人,包括莘子、杜晓兰、王绒绒夫妻,刘圆圆和他的丈夫小高,他的养子大华和女儿玉蝉;他的挚友李建国带着儿子,还有他当年一块工作过的许多共青团的干部,水利局的干部,城关镇的干部,县团委和县委县政府机关的许多的干部,都来了。他的叔父定理,定国亦都先后过世,他们的儿孙们;他的大嫂玉莲和二嫂玉兰、二兄长海涛和他的儿孙们包括国荣(国荣后来另嫁后已有了自己的儿女)以及大华的外祖母教授和县上几大家的许多领导,包括黑熊的儿子(黑熊因儿子在外工作,妻又早他而逝,丢他一人前几年病卧床上,无人照顾,亡故三天才被人发现。发现时,老鼠已吃了其两个耳朵,村人都说是报应却也吹吹打打将他埋了),还有德圣、仁高红等村上的干部,都参加了他的追悼会。
追悼会上哭得最伤心的是他的母亲尹敏,他的儿子国举、国强,他的妻子二女和他的挚友莘子。他的母亲哭着啕着只说一句话,娃!你咋这样命苦!他的妻子二女只哭不说一句话;他的儿子国举边哭边说:爸,我对不住你呀!他的最知心的朋友莘子却是不顾了一切地嚎啕大哭,边哭边说:老天爷呀!你咋就不睁开眼看看,你咋让他这般的说去就去了;而他的养子大华多次在他的灵柩前哭昏过去。他的做着大官的侄子国策努力地去做自己所能做的一些,从他的举动中显然能够看出对自己当初与这个家庭划清界线的懊悔和与这块土地终难割舍的真情。从台湾归来的国良却是只流泪,不说话。他的小孙儿更是跳着闹着哭着喊着要爷爷。
追悼会由县委的刘光远书记主持。县长邹宏道致了悼词,悼词是县委的笔杆子写的,当然是说他的优点和贡献。悼词之后,他的儿子国举宣读了他自撰的碑文。儿子先还读着,哭着,却是越读心情越平静下来,读到父亲直书隐私那几句,竟然不好意思起来。大伙也都听得将耳朵撕得长长的。他还是读了下去,到了最后一句笑对天下,儿子则哇地一声似嚎似啕般哭着说:老天爷,你不公呀!这一声,让在场的所有人的心灵在颤抖中,落下难言的泪水。有人说:人的胸怀决定人的命运;有人说:人的思想品位决定人的命运;有人说:人的能力决定人的命运;有人说:人的努力决定人的命运。而这一切,似乎能决定,又似乎不能决定,或者说这一切只能对人的命运起主要的作用。真是天命难违呀!许多人在送完他离开时打心眼里都只说这一句话,且反复地说。人的命,天注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