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天,海生正在开县政府常务会议,通讯员进来附上他的耳悄声说:一个女人找你。他心中猜测,不是雅琦便是莘子,立马出门一看,竟是雅琦。还带着他的十多岁的孩子。看着她蜡黄的脸色和憔悴的身体,他的心不由得为之一震,急忙安排通讯员,带她到自己的办公室。自从那一年将房盖起后,雅琦找过他一次,她是抱着满腔的热情和十分的把握来的。他觉着,见了他不等她开言,他就会告诉她离婚的情况和结婚的时间。她却是全然的不知,海生将心已全然倾斜到莘子一边去。她在被逼无奈的情况下,直直地问他咋办。他虽也说了,会想尽千方百计和二女办了离婚手续,却终不能给她一个准确的时间。她在无奈之际只得甩下一句,我永远地等着你的话,愤然离去。
眨眼他们都过了不惑之年。期间海生也还和她约会过亲热过哭过闹过发誓赌咒过。甚至有一次雅琦竟当着他的面将不少的安眠药喝了下去。不是及时送到医院灌肠洗胃,差点送了命。尽管如此,他还是没有踏出实质性的一步。她气馁了,她只得忍气吞声地等。有一段,雅琦曾反复想!爱情不是从一而终呀!真正的爱情应该是在认真的选择与争取中,体现人的品位,人的美学观,人的个性,难道我这种选择和争取也错了不成!我这算什么品位,海生又算什么品位呢!对人生伴侣的选择,应该是对幸福生活的选择,对理想的选择!当一个人自己连自己的权利都放弃了,而靠受他人影响而生活,比如海生,当年靠受其父亲,大娘影响,接着又靠受莘子的影响,眼下却是受懦弱的影响,甚或这个影响已变成了欺骗,这个人还算个人吗!她为什么带孩子来!此时的海生虽猜想不透却已觉出了事情的严重。今日给她咋说呢!海生头似要被这一句话憋破一般来到房里。雅琦见他进来,依然微闭着双眼靠在沙发里,没理他。孩子睁着一双惊恐的眼看他。您喝水!海生沏一杯茶双手捧到她面前,她理也不理地闭着双眼说:我不是来喝茶的!吃糖,吃糖,海生又将糖果盒双手捧到雅琦儿子面前,儿子刚将手伸出,被雅琦一把打到一边去愤然说:你得是没吃过糖。你看我,刚刚上任,你应该——海生站在她面前怯怯地说。一句话还没说完,被愤然站起的雅琦打断说:我应该咋!我应该看在你前程的面子上,再给你留点时间是不是!告诉你,我今日就是瞅着这个茬口来的,今日或长竟短,你必须给我一句话,要么,我要叫县政府的人都来给我评评这个理!显然,雅琦是被逼无奈,说出了不是办法的办法的话。话也不能这么说!海生显然已觉出软来不行,反问中隐含着强硬。我应咋说!我应咋说!二十多年了,你说我应该咋说!我将我的人给了你,我为你将房盖了起来,你原先说好了的,又是这样的不守信用,你还要我咋样!雅琦全然用的是吵架的口气,话出口已是满面泪水,海生急忙关上窗户。你先坐下,坐下。海生推她坐下,递给她一条毛巾说:这一切我都没忘呀!你总得让我——我总得让你怎么样!你今日不用再骗我了,你以为你和莘子去桂林就没人知道!你也太小瞧我了!我今日问你一句话,不行就不行,你为啥要骗我,骗我这么多年!我知道,自从你知了和她有了女儿,你就将心变了;说实在的,我现在都替你同情二女,同情你的孩子们,你的一切全让这个农民意识的心狠手辣,又老谋深算的女强人搅乱了呀!我现在也并不是舍不起你这人,我也不是看着你当了县长来缠你,我是实实丢不下这个人,咽不下这口气,我心里难受,我悔呀!雅琦说着一头扑在沙发上,如要断了气般地哽咽起来。妈,你别哭,咱回吧!儿子显然已听出了端倪,扑到她身上哭着说。
母子俩哭抱做一团。她连孩子也不避,真是破釜沉舟了。海生呆呆地站在一边。此时,他的头嗡嗡地响,他只觉得双腿在颤抖中不时地发软,他挖空心思地想应该对她说什么,她已觉得自己实实是没有资格。也没有什么话对她说了,他也便只站在那儿默默地落泪。到了眼下,我是什么人!二女是什么人!莘子又是什么人!我怎么能和人家比!若还你还是放心不下二女,我还能理解,可你把人全给了那个莘子呀!这样做,你儿也有了,女也有了,你让我咋活人!你让我给家人咋说,对世人咋说。人家李建国,还不把我笑死了呀!天哪,你真是逼我无路走了呀!人常说:缘起而聚,缘尽而散呀!可这一聚竟是几十年,一散却在瞬乎间,我咋就是这样的命!雅琦似自言自语说着,默然地流着泪,尔后,毅然抬起头,咬着牙说:我还是要祝贺你的,祝贺你终于如愿以偿,祝贺你能步步高升!也一并祝你幸福!一阵哭泣和落泪之后,雅琦说。谢谢你,我真活得太窝囊了!其实,我何尝不想尽快解决问题呢,可你不知道,这样,我们俩人都会毁了的,他们会说我升了官,忘了糟糠之妻;说你,拆散了一个家庭,你就让我好好工作一段时间,让我站住脚了,回头再办。海生感叹着说。听他之言,雅琦痴痴地看他一阵,似不曾相识一般说:你现在还骗我!不必了,这话我听得多了,我全然能理解您的心情,我今日来要告诉你的是,我今后永远不会来找你了,咱们的事也就此了结!是我对不起你!海生发自肺腑地说。其实,当他看见雅琦那瘦得变了形的脸庞时,他的心就一直酸酸的,她明白这全是他害的!
算了吧,不用说这些了,这阵我出去要办点事,晚上返回乡上,让娃在你这儿呆一会,过会我来接!雅琦说着手抚着孩子的头,泪水如同断了线的珠子般向出涌。你去吧!娃在这儿你放心,下午我派车送你回去!海生说。不用了!你忙吧,我先走了!雅琦说着话站起身,踉踉跄跄出门去。孩子要跟妈妈同去,海生劝了几句,娃便听话地坐下来。雅琦出门走了好长一段路,又返身踅回,到了孩子面前,欲抱,却又将双臂收了回去,咬了咬牙,转身毅然离去。海生隔着窗户,目送雅琦出了政府大门。
下午海生安排通讯员照顾好雅琦的儿子,自个出去办了点公事,早早返回,雅琦还没来,他坐在房内边阅文件边等。中午雅琦走后,说心里话,海生打心眼里开始有了释然的轻松的感觉,心中不时地反复地感谢雅琦对他的理解和支持,甚或在看文件时,他还不时地想,一定要设法在适当的时候,重重地去谢她。正当他想得心顺时,公安局局长直接打来电话说,一妇女在火车道上卧轨身亡,经查是南牌镇党委副书记何雅琦,有遗嘱,请他立马去看一下。局长话说得直,县长话听得真,霎时海生如五雷轰顶,万箭穿心一般,天在旋,地在陷,他不知他是咋样来到火车站。看见雅琦鲜血淋淋的被截为两节的半个身躺在铁道里边,半个身躺在外边的惨象。他也不知自己怎样一身子扑过去,抱她到怀里说:琦,全是我害了你呀!他更不知他是怎样的一句话出口,哭昏在铁道上。等他醒来,已躺身在县人民医院的病房里。县长,县委书记都来看过他后,告辞离去。通讯员在一旁守候着。公安局长进门来说,仁县长,我们将雅琦的尸体交医院整容缝合后,安放在太平间里,据车站的人说,他们看见这位女人在铁道旁坐了好长时间后,发生了此事。从他的衣兜里,发现了遗书,公安局长说着双手递给海生。海生双手颤颤地的接过那一张纸,纸上只写了两句话:我是厌世而自杀,与任何人无关,请不必追查。仁海生县长是我这一生最好的朋友,我已将孩子托付给他了,我想他不会不管我这孩子的。永别了,海生和我可怜的儿子。
看完了遗嘱,海生痴痴呆呆地坐在床上不说话,不流泪。仁县长,你要自重一点,这事其实大家早都知道,说句不该说的话,县上谁不知道你那女人是配不上你的!人这一辈子不容易,总不能为了儿女连自己也不顾了。事已至此,你还是节哀顺变吧。我们会通知她的家庭,料理一切后事!以上是公安局长含着泪水对他说的。全是我害了她呀!海生依然只说这一句话。仁县长,这话再不能说了,雅琦也是有文化有头脑的人!这样吧,你好好休息,我走了!
公安局长走出门,又被他叫了回来说:这是我的钥匙,桌屉里有二千元,拿去安葬他,若不够,在政府财务上去借,回头在我工资里扣!哦——我忘记告诉你了,雅琦一万余元的存折在她的袜筒里,他在存折背后写着用于安葬,剩余转交他儿子!不,得用我这钱!那钱全转给他儿子。不,不能,事不能这样做呀!仁县长,你冷静一点。公安局长的话说得很重,似在提醒海生一般,他也便觉出这样做似有不妥。公安局长急急出门去。海生刚刚闭眼躺下,雅琦的儿子一头扑到他身上抓着打着说:你还我妈,还我妈。无奈之际,海生将其母的遗嘱拿给其儿看。儿子看完,一头扑到他怀里,哭得惊天动地一般。
海生当天出了院,他没回家去,静静地躺身在自己的办公室里。他不时心中长叹一声说:苍天呀!你为啥就这般的不公,你为什么要如此残忍地夺走了她的生命!让我们天人永隔,生死两茫!雅琦呀!你为啥就这般的心恨,我不是说了让你再给我留点时间,我会处理好的!你咋就等不及了呢!你让我将此情此痛说与谁去!他就这般反复地怨着,叹着。
他清楚,此事很快会象十二级台风一样在全县刮起来。此时,他并不去考虑县长的位子,而集中的只想他去不去为她送葬?他将她的孩子怎么办?其实,在他昏过去后,办公室的人已将雅琦的孩子送到招待所,并安排专人陪着。他觉得他不去为她送葬会死不瞑目;可他又觉得,自己这身分,咋去呢!雅琦为了这个名分而去了,自己又因了这个名分而为难了,况且人家家里能否认可他,二女和儿子儿媳是不是允许他去;莘子会不会出面干涉等等。他确实不知了自己该咋办?无奈之际,他开始怨恨雅琦,说啥也不该把事做到这一步。其实,这种怨恨只在心头一闪便消失了,他还是觉得只有自己的不是,而无她的不是。他坦然地认为,自己在青春最美好的时刻爱她了,可生性的懦弱是自己害死了她呀!终没使他勇敢地跨出那关健的一步。他好悔,他确确实实认为,自己真不是一个人!真不是个东西!他就这般浑浑噩噩在办公室胡乱地思想,胡乱地忏悔。
不便以私人的身份去,以官方的身份去,总是可以的!雅琦总还是乡镇的领导!想到此,海生心头似闪过一道亮光一般。当他思虑着如何安排办公室去办理此事时,县委书记刘光远和县长邹宏道敲开了他的房门。进门来他们显然有意避开不谈他们的事,只是几句安慰之后直接说:他们已安排在殡仪馆为雅琦举行隆重的追悼会。他们说雅琦这一生工作确实是很突出的,只是一时糊涂走了这一步,但也不能否定了她的工作。他们说既然是我们的基层领导,这个葬仪就应由县委、县政府主持操办。他们还说追悼会的一切他们都准备好了,并通知他要同去参加。他们还告诉他至于雅琦的家人,已经安排专人去给他们做工作,要求他们人都去了,不要在一些支节问题上纠缠。好在雅琦的兄长还是村上的干部,和他的母亲听了县上这般重视,也都表现得比较大度。他们说完这一切就很快告辞而去。是一种被人看穿了隐私的无奈!还是对人家诚心诚意解脱自己的感谢,海生在听这一切时,一直一言未发地只是满含着泪水的眼连连点头。当人家离去,他的心稍许有了平静后,拿出那条印有梅花的丝帕,反复看着,霎时,冬日梅花之冰肌玉骨,斗霜傲雪之姿;早春梅花夺百花之首,清香宜人之馥郁,以及宋代爱梅诗人林逋的: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霜禽欲下先偷眼,粉蝶如知合断魂的山园咏梅的千古绝唱,包括称梅为花魁和高洁之赞语,全然涌上他的心头。看梅思梅,思梅想梅,想梅比梅,血成之梅,搅得他心如翻江倒海一般。他长长地吁出一口气,手捧梅花巾,身不由己泣然在心中唱道:
手捧着梅花巾肝肠寸断,
扑簌簌眼滴血哭叫苍天,
竟这般逼我到无其奈间,
假若还我知道她寻短见,
我甘愿替代她去赴黄泉,
到如今说这些又有何用,
说是替人已殁全是枉然,
想当年在彬州球队相恋,
求大佛焚心香相好百年,
你为我洗衣服嘘寒问暖,
你为我拣肉片不避嫌言,
坐车时趁人挤胴体送暖,
摇晃中肌肤切情波暗传,
分别后我夜夜反侧辗转,
你洒泪湿衣衫望眼欲穿,
到后来你入大学我种田,
两地相思日如年,
谁料想民工端上铁饭碗,
风停雨住艳阳天,
为了我你玉米田中把身献,
绘就这梅花朵朵,
朵朵梅花生死恋,
为梅花我也曾神魂倒颠,
为梅花我也曾昼夜难眠,
为梅花我暗庆独厚得天,
为梅花乐生悲苦熬苦煎,
无奈了我常是私发誓愿,
即就是破釜沉舟也要成就这,
憾天动地美姻缘,
只因我心只想不敢实干,
一拖再拖负前言,
到如今弹指间二十余年,
我却还脚踩两只船,
是这般蜂采花情意不专,
是这般凤求凰无期伸延,
到如今害得你成了鬼怨,
我千悔万恨也枉然,
看眼前人已去梅花犹艳,
好似那香君血洒在了桃花扇边,
又好似六月雪窦娥喊冤,
观梅花不由我对天长叹,
观梅花不由我肠断肺穿,
观梅花不由人神魂紊乱,
忽觉您缥渺间到我面前,
我奋力上前去将你抱揽,
却怎么抱住了缕缕轻烟,
愿轻烟带着我腾云驾雾,
入地狱到天堂我也心甘。
海生就这般在心中哭着想着想着唱着,整整折腾了一个晚上。
追悼会在肃穆与哀伤的气氛中进行。雅琦的哥哥自始至终都铁板着一张脸。只有雅琦的母亲抱着外孙在怀里,哭得被人搀扶着提前送回家。不知谁给说的,建国也赶了来,向遗体告别时,他深深地掬了三个躬。当雅琦的骨灰盒被安葬在如同石林一般的公墓之后。建国当着海生的面对雅琦的哥哥说:让他将孩子带回去。雅琦的哥哥当时虽未表示同意,但也并未反对。毕竟人家是孩子的亲生父亲!而在一旁的海生却无声地拿出雅琦的那份遗嘱给建国看。建国很快看完后,思忖片刻,变得似客气却似坚决的口气说:你说咋办呢?海生不加思索地说:就按雅琦的意思办,不然我会心里不安的!建国以强辩的口气似反问又似反对地说:你觉得这样合适吗?海生说:行不行也得这么办!建国说:老同学,我理解你的心意,可是这样做了你对世人,对你的家人,对机关的同志,对全县的干部咋说呢!建国的口气显然是强硬的。海生也还坚决地说:这一切我是全然地顾及不了了。
建国逼上说:我们现在可不是十七、十八了,你现在也不是一般的人了,你再好好想想。建国已显出满脸的不屑来。海生虽没再回话,但一阵默然显然是对他的话的认可。其实,连日来,他也正在将此事如何向妻子二女和儿子、儿媳说而为难。过了会儿,建国又变得满脸诚恳地说:说句心里话,按她对我的态度,我是不该来这儿参加追悼会的,可看在儿子的脸上,我不得不来。老同学,你现在也是一县之长了,我也不为难你,孩子嘛,你就让和我回乡下去,这样对谁都能说得过去。至于你嘛,从孩子今后上学的花费,到将来安排工作,你就多担待点,也算你落实了雅琦的遗言。还没等海生回话,雅琦的哥哥即插上言说:这确实是个两全的办法,我们也放心。不过,孩子若愿在我们那儿住,你们谁也不必勉强。一句话说得建国和海生都连连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