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生出院第二天,生产队便派他去水利工地抢险,此时是公元一九六九年。工地在泔泉河大堤水库,水库是1958年大跃进时所建。水库溢洪道一侧滑坡,土堵塞了溢洪通道,如若不及时清除,汛期一到,若遇大雨,不能排水,大堤就有被冲垮的危险,沿河村庄和田地的损失就不堪设想。为此全县组织千余名青年,突击抢修,因在清淤过程中,时刻有滑坡的可能,要求各公社挑选身强力壮的小伙出战,仁义村共去五人,其中便有海生。其余四人都是怀疑漏划的地富子女。大娘坚决不同意海生去,说娃大病初愈,去了又是水又是泥,病若犯了,还不把小命丢在那儿。父亲坚决支持说:这么紧的工程,咱不去让谁去,若村上的年轻人都象咱这样想,那就等着洪水来淹吧!海生则说:去就去吧,有啥可怕的,即就是死在抢险工地,也比这样在村里活受罪强!海生的话一下子激怒了大娘,大娘扑出门,双脚一跳一跳说:让我找村上去,我顶我娃去干活!全家人强行将大娘搀扶回家。大娘回家又哭又闹,父亲发怒说:别丢人现眼,让人家听见了笑话,工地又不是杀场,看把你吓死了!翌日一大早,还没等大娘起床,海生悄悄出了门。海生将被子用父亲的一条狗皮褥子包着,这是父亲先天晚上悄悄给他的,说是铺上防潮气。海生将他的木琴插梆在捆被子的绳上,将竹笛卷在被子里,被子一侧挂着一个花布兜,里边装着洗刷用具,一侧还挂着一个白布兜,里边装着他喜欢的歌曲本、几本小说和唐诗三百首。被卷上边架着一个白包袱,是二女为他准备的换洗的衣服。海生出城门,过老坟,上北坡,踏上了通往大堤的官道。泔泉河大堤在距县城不远的泔河袁家村,距海生家少说也有四十多华里,步行最快也需四个多小时。刚上路,海生倒不觉得什么,一个小时之后,只觉背上的被褥越来越重,双腿越来越沉,额上的汗水也一层一层往出渗。约莫走了十多里路,实实走不动了,便坐身在路旁。从肩上放下被卷时,他的背部汗水已渗透衬衫,渗进被子里去了。
这儿叫三冢凹土话说是狼撵娃之地方(人烟稀少之意)。这儿埋着一个唐代的大官,墓冢是三个土包抱在一起,便有了上山冢,下三冢,不知哪个埋的是徐懋公之说;这儿端北便是唐王李世民之陵墓。坐观此冢,想着自己上学无门,在村遭欺,又险遭陷害之事,一时便有了一种凄惨、悲哀、酸楚、苍凉之感。被汗水浸透的背部,一股冷嗖嗖的凉气直冲脑际,周身不由得打了几个寒噤。远处有人在掘墓,头上几只老鸦不时盘旋而过,发出凄惨的鸣叫。霎时,海生只觉似要晕倒了,又一想晕在这儿咋办呢!便又紧咬牙关,起身赶路。走走歇歇,歇歇走走,太阳落山之前赶到大坝工地,他是最后一位到达的民工。他被安排住进大坝一侧,因水位上升已经搬走的村民留下的河岸上的土窑洞里,地上铺着麦草。由于他去得迟,只剩下进门的一席之地,麦草也只剩下稀稀拉拉的几支,他随将父亲给的狗皮褥子铺在下边,给窑壁上砸了根木橛,将木琴挂上去。做完这一切时,只觉浑身发冷,蒙头钻进被窝里。身旁不时有人出出进进。脚步声震得木琴翁翁发响,引起了大伙的注意,有人嚷着叫着让音乐家起来弹一曲,他却连回话的劲儿也没了。同村来的一人伸手推他,碰到他脸上,火烫火烫的,不由得呀了一声,只听他呻吟着说:冷,冷。同村的遂将自个的被子压盖在他身上。迷迷胡胡只觉得周身上下全出了汗,简直成了个水人儿,他似乎觉得稍有轻松,不知不觉睡着了。他被一阵响亮的军号声惊醒。
民工全部按部队组建编排管理,总名叫泔泉县突击抢险指挥部,全县为一个师,三个公社为一个团,一个公社为一个营;三个村为一个连,一个村为一个排,每四小时换一班,24小时不停,每人每天要干12个小时,海生被排在三营三排。号声通知开饭,吃完饭出工,海生没去吃饭,等大伙吃完了饭,强撑着爬起来去了工地。工地如战场,此话也真不假,崖坡顶上站着象似哨兵的观察员,他们穿着大红的上衣,手拿一面小红旗,嘴里叼着哨儿。他们的任务是观察崖上的土崖变化,若有裂缝,即刻挥旗吹哨儿示意,崖下边清淤的突出队员严格按排分开,若有紧急情况,那个排从那儿撤走,路线全已定死。由于昨晚出得一身大汗,海生的病竟奇迹般地轻了许多。听着广播要求各连、排、团尽快将通讯稿件送到师部的通知时,海生便边干活边思谋着写起通讯稿来。等到四个小时干完活收工时,一篇诗歌的腹稿便在脑子里打成了。
革委会一声命令下,千万人来到甘泉坝;抢险的任务虽艰巨,青年们全说不在话下;军号声声响山巅,决战来到洪道边;车似坦克镢似枪,个个如同上战场;日战太阳夜战星,挥汗如雨争英雄;干干干,拼拼拼,龙王也要让三分;三天任务两天完,十天任务干五天;睡地铺,铺麦秸,为了抢险咱心甘;太阳为咱张笑脸,笑得人人心里暖;星星为咱眨笑眼,眨得人人干劲添;坝水为咱绘笑纹,如同给大树添年轮;这点险情咱不怕,大喊一声踏脚下;化险为夷是己任,颗颗红心献人民。他将此稿连夜晚送到指挥部广播室。没出半个小时,不只在广播上听到他的诗篇,指挥部强指挥,县水利局的局长专门围绕此诗在广播上讲话动员,什么三天任务两天完,十天任务干五天,这点困难咱不怕,大喊一声踏脚下等诗句,做为工地的奋战口号。第二天刚天亮,广播通知海生到指挥部去。抽你到指挥部当战地记者,你愿意吗?强指挥问他。强指挥名叫强刚,是西北农学院水利系毕业的高才生,工作没三年就任了县水利局局长,此大堤是他一手指挥修建,他是县上的水利专家。我家是地主!海生怯怯地说。地主咋咧!强指挥反问中露出不屑。他们说我家是恶霸地主。海生进一步说。为啥要说这些,他也不清楚,他只是要将心里话说出来,以免局长和校团委书记窦老师和高建敏一样,因他而受连累。出身不能选择,路要靠自己走!强局长严肃认真对他说。海生多年来第一次听到这样的话,只觉得心中一热,泪水就要涌出来。我们村上不这么看,我们村上——你们村上是你们村上,这儿是这儿,这儿由我说了算,从现在开始你就在这儿上班。你的任务是去第一线采访,把工地的好人好事,英雄模范,还有能和群众打成一片的好干部,及时写成报道,在广播上黑板报上宣传,你听明白了吗?强局长打断了他的话,说完手一挥出房去。海生做梦也不敢想,这儿竟有人承认他的存在,看重他的才华,理解他的满腔热血,他还有何说呢,他夹起笔记本立马去了工地。海生搬住到了指挥部。指挥部是修大堤时所建,会议室、餐厅、办公室、宿舍齐全。强指挥说海生要写材料,单独给他安排一间房子。他将他的木琴塞在床底下,被强指挥发现让他拿出来,挂在墙上。吃饭时强指挥一时兴来,硬要他弹一曲让大伙听听。为满足兴趣,海生将一曲夕阳箫鼓献给大伙。夕阳箫鼓附会了白居易的《瑟琶行》每段曲都加入了花蕊散回风、关火临却月,箫声红树里夕阳影里一归舟等极为雅致的标题,题附曲意,用在此是再贴切不过了。全曲通过夕阳西下,渔舟晚归的描绘,赞美了祖国的美好河山,给人以欢快、喜悦、舒畅之感。曲调质朴优美,生动细腻,具有极浓的江南民间音乐特色,加上海生自然的感情投入和熟练的弹拨,将这些在工地上日夜奋战的人们似乎带进美妙绝伦的诗情画意之中。这一切都是建敏讲给他,曲子也是建敏教他的。还真是个多才多艺的小子!强指挥听完,感叹着只说出这一句话。然而,真正在工地出名,该说是在那次慰问演出的大会上。当抢险工程进行到一半时,县上安排县剧团来工地慰问演出,当时工地那个热火劲就别提啦!节目大都是自编的秦腔小戏和现代戏清唱。为了活跃演出,剧团提出让民工也出几个节目,诗歌朗颂的什么都行。指挥部报的节目,有海生的三弦演奏和笛子独奏。当那一曲《扬鞭摧马送粮忙》的热烈,轻快,悠扬的笛声奏响时,让民工们哗然了,让专业人员惊疑了,演出结束后,工地一片呼声说,还有人说:难怪人家一来就去了指挥部,小伙子真是个人才,难得呀!这一次演出之后,强指挥即刻叫过广播员安排说:今后咱们广播的每日英模栏目里,编排一下,让海生在节目之前先弹一曲或吹一曲,最好弹那些大海航行靠舵手、社员都是向阳花、南泥湾,还有红梅赞、红湖赤卫队等革命歌曲,也可弹古典名曲,但要以革命歌曲为主,就这么定了。如果排不好,拿你是问(指广播员);若弹不好,吹不好,拿你是问(指海生)。
广播员是从省城的知青中挑选的,不只普通话说得好,人也长得漂亮,特别那细长的腰身,突兀的前胸和那能显露出力量的臂部,惹得全指挥部的男性,都向她投去了贪婪地目光。一连几次去工地采访,民工中也便传出话来,说是只要让她站在工地上,24小时不停工也不会知乏的。有人还说:只要让我摸一下她的奶子,死了也值。说归说,海生却是一见她就紧张,就怕,心头便生出知青是高压线那句话。他从来没敢正眼看她一眼,给她交稿子,交到手转身就走。他的房子在会议室左侧,她的广播室在右侧,中间隔个会议室,每到晚上,这一栋房只剩下他们两人,他就早早关了门,若是广播员来叫他的门,他就说我已睡了,明日再说。一次是强指挥让广播员叫他,他还这样说,广播员便有意将此话转到指挥耳里,气得指挥砸门闯进他房,狠狠将他训斥了一顿。尽管这样,他依然不和广播员说话。广播开始之后,在编排之中,他已感觉出她有意要和他多说话,他还是尽力的避着她。只要弹播完毕,他从来不在她房里多停一秒钟。
一天,海生在房内正赶写一篇通讯稿,有人敲门,轻轻的三下,再三下,他觉得有点怪。广播员每次敲门都是先喊后敲,今日咋只敲而无声,心觉蹊跷,轻声儿问,谁。门外即刻传来是我之声,声音好熟呀,虽是女声,肯定不是广播员,海生急忙拉开门,雅琦站身在他的门前。说实在的,在没和建敏发生那事之前,他还是常想莘子和雅琦的,特别是雅琦,自从去了那封断绝来往之信后,他再没听到她的任何消息。有一次去县城,他有意在她的村口转了一阵,他期盼着能碰见她,给她解释一番,不要让她误会他,却是没碰见。和建敏之事发生后,他发誓什么女人也不再去想。这次来工地抢险,他竟然连她的家就在工地附近也忘了。此时,雅琦站身他的面前,他才猛然想起来。他如同接到一件贵重的物品一样,捧着重了怕摔坏,轻了怕拿不动的复杂心情,反常激动地将她迎进门。鱼儿逆水上游,终于游来了!雅琦依然是满身的大方和泼辣。我正说要找你呢!海生自我掩盖。真的吗,来工地多少天了!雅琦全然是调侃的口气。掐指一算已一月多,海生不由得脸红到了脖根。说过了,我不会怨你的,真的,你虽是个软弱之人,我还是不会怨你!雅琦说得极认真。雅琦说此话时,发现海生不时向门外看,似乎惧怕什么,又似乎期盼什么一般,显得神情慌慌而心神不宁。觉得怪怪的,遂口问:咋,外边有啥呢!海生却是紧紧张张地说:没啥,没啥,我是怕强指挥看见,话出口又向窗外看。人到了这一步,也真可怜!雅琦终于明白了他朝外看的原因,便起身告辞说:好啦,大记者正上班,不打扰啦,回头再说。话出口雅琦转身要走,急得海生一步跨过去用身子挡住她说:那儿再见?他声压得很低,话音喘喘的,胸口一起一伏。你说呢!雅琦言语露出不屑,眼中却全是期盼。今晚,大堤南岸,柳荫之中,听我笛声!海生思忖片刻后说。我这耳聋,听不见的。雅琦说着一只脚已跨出了房门。看着她那愈发胖了的丰满的背影,海生心中自说:好一条大腿呀!嘴唇便咂咂着吸进去要流出的口水。
好不容易熬到天黑。好在晚上没有直播,海生在临下班之前专门去强指挥房里,有意问他有什么事没有,他怕他一走指挥找他。他觉得自己这辈子的转折就全在强指挥了。他不能因了雅琦在这个工地又弄得风风雨雨,可他又十分的渴望去会雅琦,他有好多话要对雅琦说,他还迫切需要知晓雅琦的一切。他心中还想,如果能真的在水利工地上闯出一番天地来,自己不也有了自主的权力吗!他在作出这一决定时,已反复想了,他心中十分清楚,他确实不爱二女,还得和她过。他想,总不能让刚刚看重自己的领导知道,在婚姻问题上,他是个不负责任的,甚至是作风不好的男人,他必须强忍着过下去,为了事业,他必须在爱情问题上忍着。忍就下决心忍吧,可雅琦下午的出现,一下将他的心思搅乱了,他不时地自我控制着情绪说:我什么都不做,只会一会她总可以吧。晚饭后他还是对强指挥说,他晚上要去工地采访一个先进排,便在衣袖内筒着笛子,出了门。他没用得上笛子,雅琦已早他站身坝头去库崖畔柳林中的必经之路上。俩人谁也没说话,肩并肩向柳荫走去。秋月当头,月明星稀,天高气爽,堤面上有人洗衣,呼啦呼啦的撩水之声随风传来。水库一侧是原来筑提取土挖就的一个大土壕,土壕中间有一个大坑,就地利用蓄满了水,周围有几棵垂柳,俩人坐身在柳荫之中的蓄水池畔上。还好吗?雅琦先开了言,头偎在他的肩上。一股发香味即刻沁进他的心房。咋说呢!海生不知如何回答。不说也好!雅琦竟然变得腼腆而又善解人意。那封信我真是被家人所逼。海生诚恳地向她解释。还说这些干啥呢!雅琦话出口一声长叹。咱都不说以前,好吗!一阵沉默之后,雅琦认真地说。真的,我这次是被当做地富的狗嵬子派来作苦役的。可万万没有料到,就那么一首打油诗,竟让我一下子坐到指挥部的办公室里。海生认真的脸上不时流露出忍不住的激动和舒心。
人生就是这样,谁能料到自己将来干啥呢!我们这儿的人都知道,强指挥那人是干实事的,他也最喜欢干实事的人。我也听说了,惟愿能有好运。对啦,李建国最近怎么样!我说了,不谈过去嘛!这是别人,又不是咱们!我不是给你说过嘛,后来他还三番五次找过我,他说他已是一方造反派组织的领导成员,肯定会在城里找到工作,他一来就缠!不知你听到没有,后来在县上,他给腰里插枪时,不小心走了火,一颗子弹从小肚穿了过去。他住院时,我去看了,他见了我只流泪不说话,哭得人心里怪不好受的,也许他觉出了丢人显眼,后来也没有找过我。你咋办呢?海生问,雅琦清楚他问的是对前途的设想。你放心,我是贫农,比你强!祝愿你!海生诚恳地说。我也祝愿你!俩人紧紧地抱在一起,她主动迎上去将舌尖送到他的嘴里,那厚厚的有力的舌头,让他又想起了她那一双大腿,他便用力地将他抱在怀里。雅琦似有点无法控制自己了,一身子将海生压在堤上。我是已婚之人呀!海生即刻清醒过来,他觉得他必须对她负责,他什么也不能和她干。她也冷静下来,一翻身仰面躺身草地上,泪珠儿无声地从眼角流进了耳朵里。他们约定了下次相见的时间,分别时两只手紧紧地握在一起同时说:不谈过去,绝不荒唐!然后毅然分了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