莘子终于收到了王群从部队写来的信。母亲征得她同意后,立马给她张罗婚姻。母亲说条件不一定过高,但必须倒插门。邻村刚复员回家的一个军人介绍了他的一个叫王群的战友。母亲要求立马寄来一张照片并写封信,信便很快收到了。尊敬的母亲大人和莘子同志:您们好:请允许我贸然写来这封信。我家在彬州老北山里,我们村叫鸡娃嘴,村周围除了山还是山。按理说该是住山靠山,靠山吃山,而我们那儿的山说石山不是石山,说土山又不是土山,甭说长庄稼长树,连草也不长。沟畔上倒也有几块梯田,种进去的田禾收与不收全都掌握在老天爷手里。母亲大人,说句不怕您见笑的话,小时候,我们家弟兄几个穿一条裤子。我入伍前,全家几口人合盖一条被子。冬日里炕虽烧得火热火热,屁骨蛋都烙红了,上身却还冰冰凉凉冻得人打颤。后来我当了兵,入了党,立了功,心想拼上命在部队好好干,跳出这穷山窝,可三年满了,部队还是要复员。更为不幸的是,入伍第二年,母亲丢下我弟兄去世了。等我赶回,母亲已入土三天。我一头栽倒在坟里,哭得被村人抬了回去。战友向我介绍了母亲大人和莘子的情况,我经过认真考虑并征求兄长的意见,决定来咱们家倒插门。我是个男子汉。也不知为什么,从战友提及此事起,我就觉得我今生竟有这么大福分。我想好了,我有一双勤劳的手,我有一双在山沟里又在部队锻炼过的脚板,我有一身用不完的力气,我更有一颗诚实的心。请接纳我吧:母亲大人,接纳您这未来的女婿!不,是儿子!说句不怕人见笑的话,自从战友说了家里的情况,连日来,我脑子里映现的尽是咱们那儿掩映在绿树中古老而又时新的瓦房;屋顶上升起的让人安逸而舒心的袅袅炊烟;田间的纵横的渠堤和交织的电网;丛绿的茂密的庄稼,笔直平坦的大路和路边的钻天的白杨;清粼粼的小河和河边传来洗衣人开心的笑声……,还有老母亲慈祥的面容和莘子那聪惠的双眼,我似乎已经置身于这温馨而甜蜜的境地了。让我再说一遍,我好福气哟!母亲大人,莘子同志,请原谅我话扯得远了,可我不由我呀!随信寄来我的照片,请母亲和莘子先看看,看看这一位满身憨气的山里娃。能给我寄来莘子和母亲大人的合影嘛?我期盼着深深地敬礼您的还未见面的儿子王群对信满意嘛?母亲问。平心而论,那清秀而流畅的字迹;简洁、准确而富有诗意的用语,莘子被折服了。能坦然叙说自己的家境,说明是位诚实的青年。家里穷,肯定能吃苦会过日子。准确而流畅的文笔,显然有超人的文采。细致而有分寸的感情舒发,充分表白他的痴情。明确的态度,是他的果断和有主见的表现。一句什么?母亲边思边说:一句除了山还是山,把山给说绝了,您说是嘛?母亲越说越兴奋。莘子不明白母亲哪儿来这么大的兴致。睁一双质疑的眼看母亲。娃,我本不愿意这样做,事到如今,也是没办法的办法。王群来信,很快就要复员回家来见面。我看,如果没有大的问题,咱就连订带结。我想您不会不明白我的心意!很快订,很快结婚!莘子此时真正明白母亲的用意。您再想想,时间不等人,孩子一天天在长!我不是没想过刮了算了,我并不怕什么影响,骂让人家骂去,只要咱没做亏心事,天下也没有嫁不出去的姑娘。可您想没想,万一真的刮坏了身子,往后抱不上孩子,悔就晚了!母亲落下一串清泪,拭一把泪接上说:所以,我想出了这样的下策。不管咋说,孩子是咱的骨血,咱家也需要孩子,你说呢?妈一双眼逼视莘子,让她回答。莘子羞涩地底下头。这样做会委屈了王群,这您放心,往后日子长着呢,咱们用咱母女赤诚的心来报答他,我想,只要心诚,石头都会暖热的,你说呢?不过,记住,千万不能让他知道此事,只能让他知道,这儿子怀的就是他的儿子,这样就会免了许多麻烦,你明白嘛?容我再想想!莘子说完此话,叹一口气自顾回房去。
我咋糊哩糊涂地就快要当孩子的爸爸了!一想到这个问题,海生心中就烦。平心而论,他没有任何理由怨他面前的妻子。她忠厚,她能吃苦,婚后第一次回门回来,她就到田里去劳动,她锄地拉架子车,和男劳力一样;从田里回来进厨房,大热的天,她一身子坐到别人都不愿干的锅底门前去烧火;每天早晨海生还在梦中,她已起了床,抢在大嫂前边,齐齐将大娘母亲的便盆全给倒了。然后就屋前屋后地扫。看着大娘换下了脏衣,她顺手抓过到小河里洗得干干净净,叠得整整齐齐,给大娘放到柜子里,喜得大娘见人就夸:我们海生也真是命好,娶回这般勤快的媳妇!人到世上来,难道真的只是为了干活嘛!海生这般一想,反而将她的寡言看成是无知;将她的勤快,看成是老实过度;加上她的缺乏创造力的床上生活,更让他灰心丧气。我的莘子是个什么样儿!我的雅琦又是个什么样儿!这一个女人呀,真是一块暖不热的石头,唤不醒的蠢猪呀!这一晚海生钻进被窝后,心中虽十分的想做那种事,可还是强忍着没动。结婚大半年,每次做那事,都是他找的人家,而且她的态度是:要干就干吧,想干几下就干几下,你干你的,我睡我的,干完了就完了;别说让她哼哼唧唧,缠缠绵绵,她竟然连一个配合的动作也没有。刚新婚那两个月,也许是由于急迫和羞涩,海生每次都慌脚慌手的,也没在意这些。时间长了,他便有了无法满足性欲的懊恼。这一晚他有意的微闭着眼等,等她能不能破天荒主动找他一次。他听见她上床了,听见她在脱衣服;他觉出她钻进另一个被窝里,他便有意用力翻了个身,给他一个背。他的意图是无法再明确的告诉她,我生气了,你还不主动点。她却理也没理,他又有意长长的吁出一口气,意思是说我真的生气了,她却依然睡在那儿动也不动。过了一阵,他似呼听到了她微微的鼾声,他实实是忍无可忍,背对着她双腿一收用力地用屁股撞了她一下,她却向一边让了一些,依然打着微鼾。无奈,他叫醒了她。你睡得好!他虽在发怒,却依然要她领会。她却睁着一双惺忪而又茫然的眼,嘴中无所云云地问:咋?我看这日子过不成咧!他如同一条疯狗一般。
此时,如果她能偎上去抱住他吻他一下,他的一切气肯定会烟消云散,可她却依然不知所云却烦躁无比地说:弄啥呢嘛!你说弄啥呢!你说弄啥呢!海生发疯般将她推下炕,推出房门。将她的衣服抱起来,摔到她的怀里。咣地一声,关了房门。他喘着粗气躺在炕上。他似听非听般听着外间的动静。此时,她若轻轻敲几下门,或者爬到窗上轻声儿说:把门开开,也不怕人笑话。你说咋弄就咋弄!他也许会开了门,因为当她在关门的一霎那,他已觉出自己做得过分了。他十分的清楚他肚里还怀着他的孩子,她的身子重了,弄不好会出事的。可是,她没有听到任何的声响。他便赌气躺着,不知什么时候,竟然迷迷糊糊睡着了。他被雷鸣般的砸门声惊醒。一看身边没有人,便知闯了大祸,一骨碌爬起来去开门,门开处迎头一笤帚圪瘩重重地打在头上。从来没打过他的大娘边打边骂你长大啦,知道欺负媳妇啦,你洒泡尿照一照,看看你自己,你给我滚。家人上前挡,也挡不住,他终是被大娘打得赶出了门。后来他才清楚,二女被赶出房后,独自静静地坐在厢房开间家人吃饭的大方桌旁的木椅上。大嫂天亮后起床才发现。大嫂看见她时,她的一双流干了泪水的眼痴痴地看着她;她的嘴唇成了青紫色,她的双手频频地打着颤,她开言说话时,舌尖已硬得吐不出字来。就这样好欺的,你咋不砸门呢!大嫂听完她的叙说后,气愤地问。我怕让人听着笑话!她的这一句话深深地印在海生脑海里。我还算个人嘛!我这是干了一场啥事哟!海生全然被她的诚实和善良征服了。善良的人的心肯定是相通的,丑恶的灵魂在良善面前也会逐渐变成良善。从那以后,别说虐待她,打她、骂她,海生连一句重话在她面前也不说了。
王群打来电报,要莘子到县城接站。莘子妈高兴得整整一个晚上没合眼。莘子心中还在徘徊,经妈一番劝说,她还是决定去接王群。出于姑娘的自尊和爱好,她洗头洗脸换衣,从头到脚将自己打扮一番。看着自己日渐显怀的肚子,心中有了愤怒和恐惧,甚至于又加了一层隐隐的愧疚和心慌,随之又产生一种极强的报复思想,至于要报复谁,她也说不清楚。若订了王群,就带上到海生家去,让他看看!莘了咬着牙心里安排。秋色斑斓,天高气爽。金黄色的谷穗,长长的玉米棒,红艳艳的苹果,莘子都无心去看。越过泔河大堤,上坡,进北门。穿街而过,拐弯,过什字,直奔火车站。县城小,站也小。候车室也仅是座砖瓦厦房。几位穿着破烂的人就地躺着,室内蚊蝇乱舞。车还没到,莘子站身在纸屑乱飞的车站小小的广场等候。一声长鸣,火车到站,下车人极少;莘子站在满是汗垢的检票口的铁拦杆边等。一位身着褪色军装,身背军被,没戴领章帽徽,手提皮包,一眼便看出是位复员军人的人走过来。黑瘦低矮,步态松散。咋和照片上的人不一样!莘子心头似被蜂蜇了一下,这是她对王群的第一印象。肯定不是他!莘子急急地向后瞅,希望再能看见另一位复员军人。人尽了,思绪尽了,期盼也尽了。莘子茫然四望。军人歇肩独立广场一侧,向她投来询问的目光。莘子踟躇满怀,轻挪纤步,到军人面前。你是莘子?军人忙向前跨几步,放开嗓门问,声震站场嗡嗡响。话落口,双手垂齐裤缝,不知说什么,目光中尽是激动。你是王群?莘子烦躁地问。是呀是呀,一出站我一眼就看见你,我知道肯定是你,想问又没敢问,我怕认错了人!你吃饭咧么?王群仍然声很大,用的还是半土半洋的普通话。这样没教养!这是莘子对王群的第二印象。照片咋和人这么大的出入?莘子自问自己。叫不叫去家里?莘子心中闪电般思考着。大老远赶来,也不能这就赶人家走!莘子强忍着调节着情绪,轻声儿说:走吧!她帮他提上一个包。咱先去吃饭!王群边说边向前一步将她拦住,似乎怕她走远了。回家去吃吧!俩人动手,为王群把被包挎在自行车架上。王群骑车,莘子坐在后架上,出了县城。
赶到家,已是半下午。妈好高兴。妈早早将屋前屋后,屋里屋外,打扫得干干净净。妈还做好了凉菜、热菜,买了瓶酒,剁好了肉饺子馅。王群进门,一声妈,叫得她老人家手中拿的东西也不知放哪儿好。妈庆幸自己有了儿。王群打开大帆布包,午餐肉、五香鱼、奶糖、葡萄干、袜子、鞋、成衣,一包包,一件件,说这个是给妈的,那个是给莘子的,说着取着,摆下一桌。掏完礼品,王群又掏出二百元钱,双手交给妈说:妈,这是我的复员费,买完东西,剩了这些,您拿着,家里用。你先拿着,先拿着!妈虽推辞,见王群坚决,便笑嘻嘻收下。接着,王群要去挑水,妈说不必,先歇会,王群硬是要去,妈便让莘子带他去井台。莘子引他出门,只给指了井台去向,返身回家,拦住妈停下手中活儿问:妈!你看行嘛?你说呢?妈粲然一笑,反问一句。和照片上咋不一样!照片只是个半身,面容也还精神,现在看人是黑了点,个儿也小了点。不过,啥话甭说,先住下来,看一看,再说。记住,不管咋办,对人要热情,要有礼貌!妈边思边说,随后严肃地要求她。莘子点了点头。
当晚,母亲将莘子和王群叫到当面。娃,听妈对你们说,婚姻是你们终身大事,咱们家虽我母女俩,我也不会包办你们的婚姻。既然来了,你们俩先相处几天,相互了解了解,记住,时间不可以长。他说此话时有意看了女儿一眼,接上说:这儿安排好了,王群你要回老家去看看,好几年没回家,也该回去一下,回头再来。到咱们家和在你家一样,不要拘束,有啥事就言传。莘子你暂搬过来和妈住,让王群住你房子,回头去收拾一下。母亲安排完这一切,一双慈善的目光,微笑着看看王群,再看看莘子,似在问:你们说呢?莘子二话没说,过去为王群收拾房子。她为自己有这样明白事理,善解人意的母亲而自豪。选择男朋友,莘子的条件是:要有文化,有教养,心要细,重感情,会体贴人。至于其水平,能力都不在话下,说透了,男人有十足的男子汉气,她倒不怕,她喜欢男人就要象个男子汉,不怕惹女人生气,只怕不会哄女人开心!只要能哄女人开心,哪怕受人指拨,她也心甘情愿!然而,仅仅半天接触,他对王群的最大怀疑是不是有文化。对王群而言,莘子母亲刚才一席话,使他为之一惊,内心更加空虚和紧张。他仅念两年初小,在部队当三年兵,喂一年猪,做一年饭,站一年岗。入伍时,仅只能认得自个的姓名和钱数,布票数,粮票数。给莘子那封信,是他求战友写的。复员离队,战友们在为他送别的酒会上教他,要他回去后速战速决,说定就结,所以回来时,他便买了许多东西。刚才在莘子母亲没谈话之前,他正想找她表明他的态度。莘子母亲这么一说,他没了主张。他只对莘子母亲说:妈,我暂不回老家去,暂不回去!然后便独自避到一边想主意。尽管王群每天早上天麻麻亮就起床,归地、挑水;尽管他不时从莘子母亲手里抢活干,还抢着去厨房做饭;尽管他没话找话与莘子搭讪甚至连莘子泡在盆里的衣服也无声地拿去洗;尽管他稍有空闲便随手拿一本书躺身炕上看,以显示他的勤学,然而这一切,恰恰都成了莘子怀疑的重点。
莘子母亲是喜爱读书之人,所以家中四大名着、说唐、封神、征东等小说应有尽有。连日来,王群翻书之余,莘子便有意无意与他讲梁山一百零八将,讲王熙凤歹毒,讲林黛玉多愁善感,讲诸葛亮神机妙算。然而在他讲这些时,王群只是点头微笑听,从不开言,这使莘子心中更生疑窦。这天,莘子从医疗站有意拿回几张旧报纸,边做饭边对王群说:你把这报给咱念念,看里边说啥!王群先自推托让她自个看,她有意对他说:念吧,看谁把你牙看见了!王群无奈只得拿起报纸,憋红了脖子脸,翻来复去也念不出一个字。莘子以为他找不见版面,周着一双面手上前一看,他还把报纸翻拿着。莘子终于明白了。没再说什么,也没让他再读。实说吧!吃完饭,莘子避开母亲,与王群单独谈话。我只上过两年学,那封信是战友代我写,他们大伙都让我这样做。你看吧,我就是这样个人,没文化,你说行,咱就过;不行,我也不能硬缠着您,反正我是一片实心,我对你对咱们家一点意见也没有。我——王群说得紧张而又可怜。说到最后,激动得似要落下泪来。莘子没再说什么。晚上,莘子将这一切告诉母亲。你们下午说话我全听见。我想了,他是没文化,黑了点,个儿矮了点,可人诚实,勤快,心细,也会体贴人。尽管在你俩的爱情上他做了假,是不对,可这与他的其他战友不能说没有关系。他做了,能老老实实承认,更说明他的诚实和人品,你说是吧?母亲问她。唉——莘子似叹气,又似认可。娃,妈不会强迫你,可妈得提醒你,咱的情况和人家不一样,时间不等人呀!再则,虽说现在是新社会,提倡男到女家落户,可谁个愿意倒插门,何况人家小伙还安排工作,人不会有十全十美的,这头长了那头就短了!妈显然劝她。容我再想想!莘子回妈的话。说心里话,莘子恨海生,她发誓不再去想他,可王群一来,她就自觉不自觉把王群和海生比。她觉得,王群除过心肠好外,什么也比不过海生。她知道这是人最珍贵的,可她最怕的是他没文化。晚上找妈妈谈话前,她反复斟酌,还是觉得他的短处大于长处。她已做好决定,让妈给王群说,让她早早回去。听妈一席话,他的心又徘徊了。妈的话不会错!反复思忖,她终于听了妈的话。王群虽也回了趟老家,仅回一天便返回。很快选定了日子,请来村干部、门中人、王群的兄嫂和战友,准备举行婚礼。妈连夜加班为他们缝被、缝褥。到了这一天,娘让莘子到老屋去,(即原和叔父同住的屋子,父亲走后,她母女便搬了出来)连同嫁妆一同搬过去,再由王群与几个青年推上自行车将人和嫁妆一同推过来,算作娶亲,这是母亲出的主意。莘子就这样简单的举行了婚礼。婚宴做了两席,仅花费五十多元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