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东城困住了赵王太祖,把一个真天子昼夜巡营……天蒙蒙地昏昏一片黑暗,监牢里度时光困苦难言……海生独自睡在暗房里,心中反复只唱这下河东和三世仇戏里的两句戏文,唱着心中又想。我这是干啥呀!看着黑糊糊的屋顶,听着门外传进戏闹声,杂乱的脚步声,还有那迎亲车回来的炮声,这一切似乎都在不时地揪海生的心,揪得他的一颗心似要裂碎了一般。他躺在当年储存粮食的套房里。夏季正热时,大娘在里边撑起一张单人床,以求清静和凉快,没顾及拆,海生天还没亮便钻了进去。暗室并没有窗户,只要垂下白布门帘,里边伸手不见五指。刚躺进去,他只觉得周身的血液全涌到了头顶上,头皮似要绷破一般,他的周身紧紧地缩在一块,他的心促成了一个疙瘩,他的牙紧紧地咬着,他的嘴唇,他的周身都如筛糠般颤抖着,在心中反复唱罢下河东和三世仇之后,他的心中苦苦地似呻吟又似呐喊般地似唱似说:苍天有眼咋不开,雨似金针扎心怀;痛不欲生何处去,独卧黑屋为避灾。他心中反复地说唱着。情绪稍稍地静了一些。只有这黑暗才能给他带来平静,带来安稳,带来慰藉,带来一个真实的自己。他也不清楚,自己咋就在这种时刻竟然喜欢上黑暗来了,索性用被子将头全蒙进去,他要断绝自己与这个世界,这个家庭的一切,起码是在今天这一天。
他十分清楚,他的回避并不会起到什么作用,更不能阻挡事情的发生和发展。可他还是要继续钻在这里,他心里乱得似一团麻一般,他觉得他有重大的问题需要考虑。就毅然决定全天也不出去。
他首先想的是,婚一结,自己咋办。婚后最长一周便要入伍,便可以离开这个家,这期间坚决不与她同房,或者说同房不同床,或者说同床不同枕,或者说同枕不破身。他觉得自己这种想法绝然是对的,要么,将来在部队事干成了,提出和她离婚,不就欠下一位可怜的穷山沟的姑娘一笔债吗!想到此,他开始觉得自己心里稍许有了眉目,却又不知不觉去想莘子。那天从谷口返回,他整整一夜未能合眼,他认为莘子确实是世界上最伟大的人,她的率真和豁达,她对他的真诚的奉献,让他似乎才真正体会到人爱人的一颗赤诚的心。当他回味着莘子那火热的情,那光滑的肌肤,那能揉碎人心的嘴唇,那满含激情的舌尖和那让人销魂落魄的那一点,他只觉得自己又似躺在了海潮波浪之上,一忽儿被荡上浪巅,一忽儿又被旋进一个深深的洞里。这浪巅上好飘摇呀;深洞里好温暖好柔润,好舒贴,他在里边旋着旋着,晕了,昏了,真的不愿出来,一时一刻也不愿出来了。他的心中一千次一万次地冲着他说妈呀妈呀!真要好死我了,他说我不如死在里边算了。然而,当他在这洞里慢慢的游动,慢慢地游出洞口又猝然游入时,他更加有了动的柔贴,动的舒坦,动的润和,动的狂喜,动的疯狂,他就无法自抑地说:莘莘,莘莘你咬我一口,你吃了我算了,我要死了,我死给你算了。说完这些他真的又怨恨起自己来,他问自己为什么那阵只顾了那样而全忘了这样。那天和莘子一分手,他就心中对自己发誓,倒插门有什么了不起,我这一生肯定是非她莫娶的,可是一到自己的村头,他才猛醒过来。这一天,一进家门,迎来的便是劈头盖脸的臭骂和反复的责问,他不但只字不提,只字不答,反而发疯般对母亲说:我不愿意,我不结婚!当时家人确被他的举动镇住了。父亲却依然平平静静说出那句由了他咧!结!的话,说完,全家人竟然没人再理他,他们依然各自去做各自的事,把个海生真如同青蛙放到石碾上,晾到一边去了。海生开始明白,在这个家里,要想抗过去肯定是没门的,除非自己去死。然而,海生却是那种凡事没路了就能去设法迂迥的人。他的心绪终于又回到前几天结就结了吧,边走边看的道上。
他钻进暗房的举动,一方面是为了逃避,更直接的则是他对家人的轻轻的报复。他虽还没有想到此,他的行动和潜意识已告诉家人人不见了,看你们给谁去结!当彩车到了门口,媳妇已进了新房,还找不见他时,家人确实是慌了,乱了,只听大娘在外边发布命令般喊:找、赶快找,等会娘家人来了,还找不见人,把人还丢死呢!母亲尹敏找到了暗房里。她只用一只手僚起门帘,轻声儿叫海生,海生。尽管他没回声也没动,母亲还是看见了他。
母亲撕着耳朵将海生从暗房里拉出来时,大娘却是双手端着一碗荷包蛋到海生面前说:我娃先吃口饭,等会娘家人来了就没机会了。尽管海生泪水在眼内打着转儿,还是将荷包蛋一口气吃了下去。没过半个小时,娘家吃宴席的人都来了,他们是打着雨伞,穿着雨鞋步行而来的。他们全是从贺郎湾山沟沟的窑洞里来的,他们进了这一进,二进,三进的大户人家,似乎是足也没处放了。先吃早饭。早饭简单,只吃合各,是用木制的合各床直接架在锅上压制的,汤是一大锅,出锅便浇汤,一人一碗,客人先吃,自己人后吃,不到一个小时,早饭结束。
早饭过后,便是梳头,由母亲亲自给新娘送去洗脸水、香皂、梳子及床单。尹敏硬是让大娘去,大娘也没推辞。尽管大娘进去说了一番长辈对儿媳关心的话语,二女却只是怯怯地点头不说话。要揭碗了,为数不多的帮忙的人和正在准备午宴的人都停了手中的活儿,在新房通往厕所的路上站了两行。揭碗即是梳头后,安排新娘子上一次厕所,(看来上辈人也是安排得周到)厕所门前扣放三个碗,一个扣馍,一个扣钱,一个空扣,只许新娘揭其一,此乃预测其福分。娶女的带二女去揭碗,二女揭开了那只空碗。揭开后,明显看见二女眼内有了泪花。二女说:咋放的麻,我只说揭这中间,不瞎不好也就罢了!这是二女这一天说的第一句话。话传到了海生耳里,海生心中窃喜说:你不揭个空碗,还想揭个啥碗!由于天雨影响,原本在12点以前要举行的结婚仪式,等举行时已下午两点多了。仪式在待客大厅举行,双方来客都安排坐在吃饭桌上。人刚坐全,只见大娘从头门进来,手里拿着一纸卷说:真难找,终于找下了!她打开的是一张伟大领袖的像。他说她是在原村支书家墙上取下的,她立马就要给墙上挂,父亲上前接住,打开一看,心儿沉沉的似要说什么,又将话咽了回去,换了高兴的面容说:请来他老人家了,要挂到正中间呀!几个小伙上前,忙将主席的像挂到正中的那面墙上。
结婚仪式第一项,便是向伟大领袖鞠躬。不只新郎新娘鞠,还要大伙齐齐站起来,共同鞠三个躬,并要同声喊万岁,万岁,万万岁的话。下来是看厨,拜客,交人等。看厨则是女方代表端上烟酒,毛巾、手帕一来向厨师道谢,二来意在催席开饭。由于二女娘家人根本没有准备,大娘急急忙忙将这一切准备齐当,安排他们快去。二女家中人口中不言,心中却说,大户人家还是和咱山沟沟不一样。席间拜客,由新郎新娘双双向客人敬酒。海生虽然心中不悦,表面上却只得装出高兴而又尊敬的样子。交人是在娘家客人告辞时,即由女方代表向男方婆婆交人。当然是说些对娃平时管教不严还须婆婆严加管教的客气话。这事本来坐在房里说说也可,海生父亲却要求必须另上一桌酒菜,并请红媒上坐,双方再边喝边说,这样,反倒弄得二女娘家人不知了说啥好。送走娘家客人,新娘便由娶女者带上,在村上逐户拜见乡亲,名曰转缘。每去一家都必须行大礼,如此下来,少说也要叩上百个头。二女一直转到天快黑才回家。原本是新郎须同去,海生却早早溜了。
后半天虽没再落雨,由于人多,出出进进,满屋尽是泥巴。拆棚,归还借来的桌、椅、板凳、锅、碗、盆、碟。干完了这一切,帮忙的人都走后,全家人开始清理泥巴。二女转缘回来,见大伙都忙着,抓过铲就铲。母亲挡她回房,她只是抿嘴一笑,和家人一块干。见此,大娘便笑得合不拢,那嘴角似乎在说:我们要的就是这样勤快的媳妇!干着活,不知不觉天黑了。村上也零零散散来了几个闹新房者,但大都只来转一转,看一看,说几句笑话陆续离去。待人走完了,海生去了大娘房里,大娘坐在炕上,他欲说什么,却不知了要说啥。时候不早了,也都困了,早早歇着去!大娘显然是让他回新房去。他却坐着没动,也没回话。去,带上你媳妇去你妈房里一下。大娘给他安排。他只得退出房子。回房去,二女独自一人半坐半倚炕沿上,双手撑着下巴,对着桌上插瓶镜发呆,见他进来,收起双臂,怯怯地看他一眼,依然斜倚炕沿而站。去母亲房里吧!海生叫二女,二女没回话,默然跟他出了房门。
母亲显然是在房里等着他俩。母亲全然似待自己的新生女儿一样,一把拽二女到身边贴着身儿坐下,又是问她晚上吃饭没有,又是给她起身沏茶,母亲的激动显然使她已忘了做母亲的身份,还不无亲昵地问了她家的情况,问了她家为她洗头待了多少客,问了她们货郎湾生产队的情况,也还喋喋不休地向她介绍自己家的情况。她说在咱这个家里,上有老下有小,咱们都只有干活的份,早上要比男人起得早点,先给大娘倒了便盆,接下来将屋前屋后打扫一遍,再就去烧洗脸水,烧开水;烧好了先给父亲打水洗脸,看着父亲大娘起床了,就去收拾房子,叠被子抹桌子。咱家做饭是我和你大嫂,你们都去生产队出工。咱家人多,挣不下工分也不行。要记着,在厨房男人们没吃,咱们是不能吃饭的,晚上父亲大娘没睡,也是不能先自睡的,大概就是这些,慢慢就顺了。别看我是你妈,我也是和你们一样干的。母亲一口气说了这么多,她说一句,二女点一下头。说完了催他们回房去,他俩便自去了。她这就成了我的媳妇,天那!我这就成了有媳妇的人了!海生心中反复自问这一句话。
二女进房打扫炕,她扫得很慢,扫完了,揭开那两层布单轻声儿说:铺一层就行了,铺这么多弄啥!上边是太平洋单。你的意思是?海生问。海生清楚,这一条太平洋床单是当年母亲的嫁妆,母亲一直留着给他们结婚用。还真是个过日子的!海生心中对她有了好感。那就收起来吧!海生同意后,她三下两下将那床单叠了起来。然而,铺被子时,他看见,她的动做很慢。由于棉花紧缺,二女娘家只给二女陪来一床被,一条褥。海生家也只给他做了一床被,一条褥。海生家的被子拉开了,二女家的新被子还叠放在炕旯旮里。都拉开吧!海生对她说,他显然对她说一人盖一床被子。她顺从地将她娘家给做的被子拉开一看,被里被天雨湿了好大一块,他说那就晾一下吧!当他说此话时,他心中便怨,老天爷也真是不睁眼,一条被子两个人,咋盖呢吗?看着她的样儿,海生再一次告诫自己在入伍之前,绝不动她一指。他已拿定主意,等自己在部队把事干成了,便把她以一个处女的身子给退回去。那就盖这一条吧!海生说着,先脱去外衣,一身衬衣钻进被窝里。见此,二女又去拉那条湿被,他说:湿被子盖上会生病的!就盖这一条吧!她停下手,依然坐在那儿不动,他便熄了灯。他觉出了她轻轻揭开被角躺在他身边。
他能听见,她将呼吸都轻轻地忍着,她身子一动也不动。他给了她一个背,她也给了他一个背。海生不知什么时候睡着了。当他一觉醒来时,他听见,她已在门外打扫屋子了。二女扫完前屋刚进房,大嫂进房来。此时海生还在炕上躺着。大嫂安排二女将新房收拾一下,该摆放的都要摆好。村上还有人来看新房,看嫁妆。当她看见已叠起的太平洋单子时,便似喊着问,单子呢,新单子呢?二女怯怯地说,铺一条就行了。大嫂说,新婚蜜月必须将最好的铺上,别瓜了。二女又即刻将新单铺上。翌日,去回门。即是新郎新娘提上包子、点心、酒、肉等去拜岳父岳母。海生路过人民公社,进去问入伍消息,人家说,县上还没定;隔一天又去,仍说没定,到了第四天,村上其他三人都接到正式通知,惟独没他,他觉出不妙,跑到公社一问,得到一句,政审不合格——海生咋返回,自个也不知道,他心中只反复念叨着一句话:这下完了,一切都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