雅琦骑自行车走了五十多里路,赶到仁义村已是正午时分。时值夏日,又是土道,坑坑凹凹的路面,颠得雅琦似散了架一般,加上天热,她的头发全湿得贴在头上,发稍上吊着晶莹的汗珠儿。她站在村头涝池旁一棵大柳树下,一边高高的土台上是太白庙,现已改成村小学;一边是村祠堂,现已改成大队革委会办公室。关于太白庙和村祠堂的事,她早已从海生的作文里看过,便有了似曾相识之感。村祠堂右侧一个大门楼,看着肯定有好些年代了,这是仁义村最古老的标志。门楼一边是河崖,门楼里边是村子,村子后边右侧高高的崖坡上,一片郁郁葱葱的青松古柏,压在村子的一侧,便压出了村的沉重,这是村上的老坟。她的眼前是泔泉河,是从她们那儿流下来的,到了这儿似乎河崖也深了,河水也大了,清澈的河水淙淙流淌着,流泻着清爽与暗香,河边的坡道上不时有马拉车来往,由于坡陡路窄,赶车人清脆的马鞭声和马拉车拉闸的尖叫声不时传来,为这儿增添了闹热与繁忙;有河风从河道吹来,雅琦的燥热很快有了缓减。
她这次专门来找海生,主要是要给他看一封信。时间在公元一千九百六十七年。武斗不断升级,文革已发展成了一场战争。今日这一派攻打县城,据说省城的,邻县的人都来参战;明日那一派组织砸开监所大门,抢走了长、短枪200多枝;接着又传来一派组织抢了国库,将枪枝弹药用大车给出拉,还有人说,连人民银行,财政局的权也夺了,县粮站的权也夺了,用大包给出提钱,用大车给出拉面粉。还说一派组织已建了一个兵工厂,自己造的手雷,威力可大!接下来大规模武斗全面展开,今日这边死了人,明日那边人被抓走了,这样整整折腾打斗了一年多时间,到了1968年,终于等来了停止武斗,实行大联合的通知,武斗也才停下来。看着这时势日渐平稳了,雅琦才来找海生。她十分清楚,在那一段大规模的武斗中,学生们早都回了家,海生肯定也在家里。他已想好了,坚决不能去他家里,她认为眼下在两人前途还都无法确定时,他不能让家里人知了她们的事,她就将自行车停在涝池旁的大树下,思摸着碰个人捎个话,叫海生出来。她终于等来了一个臂挎着一大担笼青草的妇人从太白庙一侧走过来。大娘,你知道海生家嘛?雅琦上前谦谦地问。大娘看她一眼,没回话,再看她一眼,侧身将草担笼放在树下边。
她看清大娘最大也不过四十岁,头上顶一个土布花格帕,头型并不是农村妇人,脑后挽的泡泡,而是将长发折起来用一个长发卡卡着。她额上的皱纹里一层明晃晃的汗水,她的一双眼虽不大却对人有一种沉稳机敏而有主见之感。她放下担笼后,微微喘着气问:您认识他?同学!雅琦回话时看大娘一眼,从她的目光中看到了质疑。对对对,同学找同学。好!姑娘你是哪里的?大娘问。古县村的。雅琦回话时,发现大娘眼中的质疑在问话时一霎间消隐了。好吧!话我一定捎到,让他即刻到这儿来。大娘说着话,挎起草担笼就走。由于担笼太重,大娘的身子似一个口口朝左的一般。大娘走出几步又吃力地回头看她一眼,叮咛她在这儿老等,便消失在城门洞里的街道上。
雅琦一直在树下站着,转着,急急的手搭凉棚向村里望着,她也不知啥时候,竟然将树身下硬硬的土地踏出了一层细细的土末。树影已从左首移到右首,少说也过了二、三个小时,仍不见海生来,雅琦好着急,她怀疑是不是大娘没把话捎到;他还怀疑话捎到后海生是不是不愿见她;要么他是不是出门去了。她胡乱地想,有几次她真想一步踏到他家去,但走出去几步却又将脚收了回来。她依然坚持等。她心中慢慢数着数儿,她想若数到一千他再不来,她便找到他家里去。可当他数到889时,却是等来了那位大娘。姑娘,你还在这儿呢,海生没来?大娘先问。没有!雅琦回话,我一回去就让娃去给说了,咋能没来?我都要上工了呀!大娘惊愕地说。也许人没在吧!这样吧,要么你去他家,要么我给你再去叫。大娘说着话将空担笼放她自行车旁,全然没有要走的意思。
海生正在家午睡,被大娘叫醒。海生这段时间心情特糟。大规模武斗,世事混乱,他回家一年多了。刚一回家,村上即给他家门上撒了岗哨。他三天没出门,村上才撤了岗。后来,他弄清了他们怀疑他回村探情况。过了一段时间,邻村和他最好的一位男同学来找他,被挡到村上造反司令部的办公室审问,还搜了身。再后来,武斗平静后,他以一个共青团员的身份参加村上的团支部活动,并要求加入红卫兵组织。村上不但不承任他这个团员,还正式通知不能吸收他加入红卫兵。这一连串的打击,他心中好不烦乱。他被大嫂叫到娘房里,房里只有大嫂和大娘俩人。你得是在学校又谈了个女娃?大娘开门见山问。目光严肃地盯着他。不是把话给人家了,我不会去倒插门的!海生以为他们说的是莘子,直话直回。不是,是另一个,高高大大,白白胖胖的!大嫂说。海生明白她们指的是雅琦,心中一惊,即刻猜测她们咋能知了此事。还没等他猜出头绪,大嫂接上说:人家娃找上门来啦!在哪儿?海生失态地问。甭问在哪,先说有这事么?大娘插言,语气严厉中透出气愤。我们只是朋友,她在哪儿?海生真有点急了,似要从房里扑出去。你给我坐着,给你说了多少遍,咱和人不一样,你咋就不听呢!你咋这样不知天高地厚!你没看这世事都成啥咧,你爸差点被人家整死了,你还心里五儿六儿的!海生心中明白,文化革命开始时,父亲被斗得差点要了命。他们说父亲是周围惟一的大地主;他们说父亲就是拿他这不说话弄事呢,其实越不说话越是骨子里反动;他们不论开什么批斗会,都把父亲叫去陪斗。有几次他们要父亲腰弯成了直角,站得父亲昏倒在会场上,他们还说父亲是装的,拉起来又斗。父亲在解放前又勤劳又会安排活儿,父亲大冬天和二哥去北山换油,回来棉裤冻在腿上,父亲不就是当过几天保长,代表村人找到国民党县府,为村人才减了不少的税;父亲不就是在村上爱说公道话爱说实话;父亲不就是因为和村上一户人家为争买一块地而得罪了人家,人家的儿子眼下已任了村上的党支部书记嘛!父亲一生不吸大烟不嫖女人,拼死拼活把日子过到了人前边,却有了这般大的罪。海生说什么也想不通这一切。
海生心中常想,难道真让这些原来胡乱整的人,眼下来整这么多好人嘛!共产党咋就不睁开眼看看!想总归想,他尽知他之所想是不会起任何作用的,眼前的事实一而再再而三告诉他,他这一生因为这样的家庭可能真要完蛋了。他也曾多次反复想,他若没有前程,没了事业,他便没了和家里对抗的资本,他就根本没有资格将大娘的羊为他换来的媳妇休了。所以一年多来,加上世事乱,他对雅琦信也没去。他万万没有料到雅琦这阵会找到村上来,而且让家里知道这么多。姑娘在村头刚碰上我,让我给你捎话,我和妈已商量了,我这就去让人家娃走,不要把这事弄大了,不好收场,让村上人看笑声,说是多大个娃嘛竟然在学校谈一个媳妇又谈一个媳妇!大嫂说。海生尽知大嫂在家说话的分量,她是代表大娘父亲来宣判的。你就在家,坚决不许出去!大嫂说完出门去。海生心中好着急,他想就是有天大的事,人家来了我也不能不见人呀!见见女同学有啥了不起的,难道我交个女朋友就是作风不好,就是道德败坏!海生终于想清楚了其间的份量。他思摸着大嫂已出城门了,便一头扑出家门,直奔涝池而去,娘在身后喊他,他理也不理。
他一眼看见了涝池畔大柳下的大嫂和雅琦。他一路小跑扑上去。他先没和雅琦说话,一把拽大嫂到一边说:大嫂,我求你,我有话要和她说,你放心,只这一次!他说得挺诚恳,泪水似要涌出眼眶。只这一次?大嫂说着,并没有要走的意思。雅琦睁一双惊诧的眼,看看这个,再看看那个。走!没等大嫂说什么,海生上前拽上雅琦,雅琦以为他叫她去他家里。推车朝村里走,被海生一把拦住说:往那边走!他和她踏上了雅琦来时之路。大嫂站在身后欲追不能,欲走不得,只好眼睁睁看着他俩并肩而去。俩人默默而行。雅琦等海生开言。海生却不知自己该说什么。来到村外。有农人不断上田里干活,不时和海生打招呼。他觉出了此间不是说话之处,便带上她转身朝东下坡,来到泔泉河畔柳荫之中。树上的蝉拼命地比赛般叫。他们什么也没听见,俩人坐身河坡的树荫之中,河水欢欢地流。鱼在水中自由地游来游去。水是从我们那儿流到这儿的!雅琦闷闷地说,似自言自语。知道。海生回话。可鱼能向下游游,也可向上游游!雅琦说。逆水好费劲。海生说。想游就一定能游到。雅琦说。我……海生欲言又止。甭说了,我啥都知道了。其实咱也没必要和家里人说这么多,看把自己为难的样儿。咱还都小,往后路还长哩,何必这般苦了自己!雅琦说。我不是……海生还是不知该说什么。其实,家人全误会了,我今天来,主要是想给你看样东西。说着他把一封信交给海生,额上泛起一层红晕。
一只青蛙跳进水里,嗵地一声,水中泛起一团水花。海生打开书信。是一封求爱信,后边落名是李建国。李建国是海生最好的朋友之一。当初在排球队,他是主攻手。他们一同上高小,到初中。他的村在堡李,他们村有枣园,他每年都没少吃他的枣,他也没少吃他的白面锅盔。他们在生活上从来不分你我。只可惜文革开始,他家是贫农也是学校红卫兵的头头,俩人便少了往来。他飞快地看完了信。无外乎是我爱你,我想你一些让人肉麻的话。他还说他现在在县上成了联总的一委员,他说凭他的能力,凭他的出身一定会闯出一个理想的工作。他说海生算什么,一个地主分子的儿子,能有什么出息等等。海生越看越气,他的手发抖了,他心中问:好个李建国,咱还算朋友,你不是不知我和她相好,人家是爱我的呀!你要抢人也是你的自由,你怎么可以来诽谤诬蔑我呢?这又何必呢!早知你会这样,我还不给你看呢!雅琦说着一把抓过那封信,三下两下撕成碎片,扔到水里。看着顺水漂走了,回过脸握住海生的手,偎在他肩上。他咋是这么个人,他咋……海生气得似乎说不出话来。我就喜欢人这样!雅琦依然是她那天不怕地不怕的乐天派的样儿。看你!海生似要哭了。你放心,不相信你我不会给你看!雅琦说得特轻松,不准他再提李建国。接下来,海生向雅琦坦诚地叙说了他和二女订婚的情况,莘子要他倒插门的情况,他明确表态这个二女他说啥也看不上眼,和莘子也是绝对不可能的!他说得动情了,竟落下泪来。听他之言,雅琦先还有些惊讶,见他落了泪,便有了同情和理解之心,且劝他不可以气馁,她说他并不是全没了机会,她要他有个人的性格,有个人的志气,不能一切全听家人的等等。俩人正谈得投机,崖畔传来呼叫他的声音。海生只得送雅琦走。俩人恋恋不舍地分了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