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天爷果真站到了校长的那一边。
中午不到,阳光就火一样烧起来了,烧得到处都是热烘烘的时候,他们把李貌从房里带了出来,绑到了篮球架下,一边绑,一边告诉他,你要是真的厉害,你现在还可以继续不承认,但我们不太相信你会比太阳更厉害。李貌知道那样的太阳是很厉害的太阳,但他不怕,他怕的是一旦承认了,那就完蛋了。他死死地咬住牙。他告诉自己,只要晒不死,就让他们晒吧。心是这么说,可他们刚一走人,汗水就从脑门上滋滋地往外冒,接着是胸口,再接着是后心窝,最后是整个身子都黏糊糊的,就像一具全身都在渗水的沙袋,而且越流越多,越流越惨,就连眼睛上的眉毛,都是湿漉漉的汗水。慢慢地,眼睛也被汗水浸红了,他想再看一看眼前的阳光,都看不清楚了,看到的只是迷迷糊糊的一片。他仿佛都能听到那些汗水在滋滋有声地往外渗,他曾想认真的听一听,但耳朵里听到的,却几乎都是知了的惨叫。
没有多久,李貌的衣服就全部湿透了,裤腰也湿透了。这个时候的李貌,脑袋还是一直地耸立着的,而且还不时地瞟一眼校长他们坐着的地方,那是教室屋檐下的一个阴凉处,他们一人一张椅子,往后靠着,懒懒的样子,眼前的太阳好像与他们完全无关。李貌知道他们在等待着什么,但他就是依旧地没有做声。随着时间的折磨,李貌的脑袋最后还是撑不住了,就像断了一样垂直在胸前。脸上的汗水,这时已经没有了,布满了脑门的是晶亮晶亮的盐粒。他身上的汗水也没有了,衣服上原来湿湫湫的地方,最后全都晒成了一圈一圈的白盐,谁都知道,那都是从他的皮肉深处流出来的。
阳光下的李貌,最后怎么也合不上嘴唇了,咽喉里像在一阵阵地往外冒火。他多么希望校长他们能给他一点水喝,可他不敢跟他们开口。然而,他怎么也没有想到,就在这时,他的阿香突然出现了。
她提着一个旧粥筒,出现在了校长他们的面前。
她说:“我给他喝点粥,可以吗?”
他们也没有想到她的出现,所有的眼睛都盯住了她。
他们问她谁叫你来的?
她说:“我自己来的。”
他们说你来干什么?
她说:“我想给他喝点粥。给他喝一点可以吗?”
老师们的眼睛便都落到了校长的脸上。校长的眼睛突然闭了一下,但很快就睁开了。校长在别人面前想问题的时候,总爱这样,好像不这样他就不是他们的校长。他向她招招手,让她把粥筒递给他看一看。阿香递过去的时候,把粥筒晃了晃,把里边的粥晃得响咣咣的,一听就知道筒里的粥并不多,也就半筒不到的样子,而且还挺稀的。
校长接过粥筒看了看,还打开了盖子,闻了闻就盖上了。
阿香说:“就一点粥,没有别的什么。”
说着朝校长伸过手去。
校长却没有把粥筒递过去。他看了看眼前的阿香,突然,他将粥筒高高地举过头顶,没有等阿香看清楚是怎么回事,他已经把粥筒狠狠地摔在了脚下的一块石头上,将粥筒摔碎了!
嘭地一声闷响,粥泼了一地。
阿香顿时完全的惊呆了。
她没想到校长会这样。
她的眼睛死了似的盯着流在地上的那些粥水。她看见那些粥水眨眼间就被那干燥的泥地给吸干了,只剩了半抓白净净的玉米头,粘在半边破碎的粥筒片上,阿香的眼睛不由一亮,她几乎没有多想就扑了上去,她要把那些玉米头抓到手里。
但她还是晚了。
就在她蹲下的同时,校长的脚尖闪电一样磕在了那块粥筒片上,粥筒片顿时一跳,就把上边的那半抓玉米头统统地抛到了空中,随后撒落在了四周的尘土里。
阿香的两只眼睛顿时就完全地傻了。她显然有生以来都没有碰到过这样的事情。她突然就呜呜地哭了起来,她说:“这粥筒我是借来的,回去我拿什么还给人家呢?”
“走开!”校长张大着嘴巴朝她吼道:“要哭到他那边哭去,也好让他知道,你这都是被他给害的。”
阿香被吼得吓了一跳,她站起来就朝李貌那边走去,走没多远就转过身来,她指着地上的半边粥筒,对校长说:“我拿这个到河边舀点水给他喝,可以吗?”
校长没有给她回话,他伸手捡起了那半边粥筒,在地上狠狠地砸了砸,看看不能再装水了,就丢到她的脚下。阿香没有捡起,她转过身,两手空空地走到李貌的身边。李貌一直在看着,他的心也被校长给一下一下地砸碎了,但他感觉着最难受的并不是心疼,而是依然火一样在燃烧的咽喉,他觉得咽喉的下边像是烧着了一把火,把他咽喉里的水分全都烧干了,一股股干燥的热气,正从咽喉深处呼呼地往外冒,从嘴里,从鼻孔里,从眼睛里,呼呼地往外冒……没有等到阿香蹲到他的面前,他就急急地对她说:“你帮我求求他们,求求他们给我一点水喝。”
她看见他的嘴唇已经干得泛白。但她还是有点怕他们。她回头伤心地看着他们:“我给他一点水喝吧,可以吗?”校长没有回答,他看了看身边的老师,有人便朝阿香喊道:“那你就用嘴巴到河边去给他含一点上来吧。”阿香一听就朝河边跑去。球场就在河岸的上边。只听得一阵急急的脚步声,阿香就含着一嘴的水,奔跑着回到了李貌的身边。她要把嘴里的水喂到李貌的嘴里。
但李貌不让她喂。
李貌不停地摇着头。
他知道如果那样就上当了。
“不要!不要这样!不要……”他告诉她。
阿香的嘴鼓鼓地努了几下,看见他怎么也不肯把嘴给她,心里也很快就明白了,但她没有随意地把嘴里的吐掉,而是扑哧一声,把水喷在了他的脸上。她说:“我有办法了,你再等一等。”
转身又往河边跑去,等到阿香再一次跑回来的时候,已是全身湿湫湫的,显然,她把自己泡到河里去了,尤其是那一头长发。
远远的,李貌就看到了。看到了她那一头长发湿漓漓的捧在手里。他一眼就明白了她的心思了,没有等她跑到身边,就使劲地往下挪着身子,一直挪到挪不动了,才蹲着身子挂在那里,然后向天张开着大嘴,让她把头发里的水流灌进他的嘴里。
校长和老师们顿时都有些震惊了!
没有人想到她会这样给他水喝。
李貌突然歇了一下,对阿香说道:“你头发里的水,好甜,好香。”
“我早上刚刚洗过的。”她说。
李貌深深地缓了一口气,又朝阿香张开了嘴巴。
“不能这样!”有人突然站起来吼道。
校长的手却突然举了起来,他把那老师给拦住了。校长也没有说话,他只是愣愣地看着,看着李貌的嘴巴在源源不断地接着从阿香头发里流下来的水。老师们也愣愣地看着,他们的咽喉也在暗暗地抽动着,好像从阿香头发上流出来的水,不仅仅是流进了李貌的嘴里,同时也流进了他们的咽喉之中。阿香不知道她的那一头长发到底能装多少水,眼看快要滴完的时候,她说我再去要一回上来吧,李貌却把她叫住了。
他说:“够了。别去了。”
她说:“那你就再喝点。”
她慢慢地绞动着她的头发,把水紧紧地往下挤,又一滴一滴地滴进李貌的嘴里,流进李貌的咽喉深处。
“真的很香吗?”她问。
“真的。”他说。
李貌慢慢地就闭上了眼睛,他想再一次地回味着刚刚感觉到的那种香甜,他想把所有喝下去的水都集中起来,然后再好好地感受感受那种香甜的滋味,但他已经做不到了,那些水也不听他的,它们已经渗透到他血液里边去了,他于是长长地吸了一口气,这一吸,却把那种浓浓的香甜又吸了一些回来,他发现那种味道还没有完全走远,有的还在他的咽喉里,有的还在他的嘴腔中,有的好像是从血液里被他感召出来的……那样的一种香甜,他想他以前喝到过吗?没有。绝对没有!他发现他有生以来从来都没有喝到过这么香甜的水,他知道那种香甜肯定不是来自河水,而是来自于她的头发。她的头发怎么那么甜呢?他把所有的惊奇都挤在他的目光里,感激不尽地撒在她的头发上。
她的头发湿湫湫的还在往下不时地滴着水。
他想对她说一声谢谢了,但他最后没说。
他依旧感激地凝视着她,真像把她抱在怀里。
她也望着他,两只眼睛充满了鲜嫩的柔情。
她说:“你没有承认吧?”
他说:“没有。你呢?”
他们的声音很细,细得只像是呼出的气息。
她说:“我也没有。”
他说:“你是个好人。”
她说:“你也是。”
他说:“不知道他们还给不给我当老师?”
她说:“不知道。”
他说:“他们要是不给我当老师了我怎么办?”
她说:“他们要是不给你当老师了我也爱你。”
又说:“他们要是不给你当老师了你还会爱我吗?”
他说:“会的,我会爱你的。”
又说:“只要我不死,我就会永远爱你。”
她的眼泪突然就下来了。
她说:“你不会死的,你怎么会死呢?”
他说:“他们会放了我吗?”
她说:“你不说他们就会放了你的。”
又说:“我就是什么也不说,他们就放了我。”
他说:“我跟你不一样。”
她说:“一样的,怎么不一样?”
他说:“我是老师,你是学生,不一样。”
她说:“会一样的,你不要怕。”
他们的对话最后还是被他们发现了。
有人大声喊道:“你们在说什么?”
阿香这时站了起来,她说:“他说他快要饿死了。”
“你不是给她喝水了吗?”
“他说他不渴了,他说他肚子饿。”
“你让他先承认吧,承认了我们就放了他,他就可以不饿了。”
“让他承认什么呢?我们真的没有你们说的那种事,你们怎么不相信呢,你们放了他吧?”
校长他们没有理她,他们朝她挥挥手,让她走人,他们说你回去你的吧,这里没你的事,你回去吧。阿香不想回去,但又不敢不走。她望了望被绑在篮球架下的李貌,慢慢地离去。
过了好久,李貌才隐隐地感觉到后背上有点火辣火辣的,他知道,那是使劲往下挪的时候,把背脊上的皮肉给搓伤了。但整个人的感觉,却是好多了。他慢慢地又把身子往上伸直了,然后深深地喘了一口气,然后抬着头,看了看空中的太阳,太阳依然是烈火一样,他的心里却已经好受多了。他想等到太阳下山的时候,他们会放了他的,他不相信,他们什么也问不出来,他们还会一直地绑着他。他想不会的。李貌没有想到,第二天,他们竟把他送到了一家林场去了。